2005年6月28日,外交笔会与文学沙龙在北京龙潭饭店举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诗歌朗诵会。会上,我听到了一位81岁女诗人朗诵的一首诗,名为《归航》。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她在纽约的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任职期间,因中印(度)边界会晤的需要,奉召短期回国途中写的。全诗如下:
归航
白云朵朵,排列成队队骆驼,
昂首而来,在这晴空的大漠,
踏着灿灿黄沙,夕阳为之铺就,
迎着我——海外游子
箭一般飞向祖国。
请说,白云使者,
是什么在等待着我?
是暴雨后的山川,
断树挂着残果?
是炎炎的夏日,
祖国再度绿叶婆娑?
是砂岩般的任务,
把我这锈剑来磨?
白云骆驼,变化着姿态的骆驼,
飞奔,掠舷窗而过,
迎着我,越过太平洋,
在这碧空下灿黄的薄暮。
我被诗人强烈的爱国情怀所感染,也被那金子般铿锵的诗文和国画般美丽的意境所吸引。她就是外交笔会成员,前驻印度、联合国和丹麦的女外交官,荣获中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大奖的成幼殊女士。
在中国诗歌界,提起成幼殊的名字恐怕知道的人并不很多,但她却是一位真正的诗人。20世纪40年代,还是一位少女的时候,她的诗情就喷涌了。2003年出版的诗集《幸存的一粟》,让我们全面地了解了这位中共上海地下党的工作者、女诗人。原来,她早年大量诗作长期沉埋在历史的遗忘中,万幸的是,她当年的同学、诗友,旅居新加坡的侯克华先生保留了她当年的大部分手稿;还有一位同事在“文革”中藏匿了她后来的诗稿。20世纪90年代初,这些手稿终于回到成幼殊的手中。在众人的催促下,她终于将“沧海”中这幸存的“一粟”整理出版,于是便有了这本诗集《幸存的一粟》。我想说,作者是幸运的,作者的诗是幸运的,作为这本诗集的读者也是幸运的,而这些幸存的诗篇又恰恰是一束束最美的花。
■诗情点燃革命火种■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成幼殊大姐的诗句蓦然回响在耳边:
只有豺狼,
趾高气扬,
若是走狗,
可也准走,
可也准走,
且掏出那卖身契。
——节选自《雨天封锁歌》
用劲的拉呀,唉哼,用劲背,
望一望那河水,一去不回!
嘿,这边岸上堆的是破棺材,
装的是枯骨,唉哼,和怨鬼。
——节选自《苏州河岸拉纤歌》
这两首诗是诗人1943年3月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的亲历亲见。作为一个爱国青年,她的心时时和社会、人民紧密联系在一起,同他们一起挣扎,一起流泪。
一天,一位学长来找她,谈及筹组“文汇团契”的设想,并邀她参加。“文汇”名义上是学校里的宗教社团,其实参与的学生们接触的并不是基督教,年轻人悄悄传看的是斯诺的《西行漫记》。
次年,她20岁,投身革命的决心日渐坚定。她在《去心》中写道:
安逸底贿赂已被坚拒,
而重重爱的枷锁也已挣碎,
太阳,出云来,啊,听我高歌,
去心已如滔天的江水!
与革命书籍、思潮相伴的是危险,进步的同学被特务跟踪,有的就躲藏在她家里。无奈之下,她一把火烧了在日伪统治下可能获罪的纸纸片片:
呵,火,烟,灰烬,
不,那不是真正的摧毁,湮灭!
烧吧,且猖狂地烧,
仇恨的种子啊,
在忍回的泪影下怒茁!
这首《火之炬》描绘的恰恰就是当时惊险的现实。
当诗友、同学中的不少人投奔新四军后,她因家庭阻拦,被反锁在室内,未能按时成行。后来,她瞒着母亲离家出走,去了新四军第7师,旋又被派回上海,受命利用已有的关系,带领周围年轻人前往新四军第7师。经过这番周折,母亲不仅不再阻拦她,反而帮助她。当她和伙伴们在家里秘密集会时,母亲为他们放哨、做饭、打掩护。
■诗歌迎来胜利曙光■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日本侵略者被赶走。此前,成幼殊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接着,她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圣约翰大学学生团体联合会的工作中。要求民主,要求进步,反对倒退,已成为当时学生运动的主流。
1945年12月1日,昆明发生“一二·一”惨案。这是一起抗战胜利后,蒋介石首次动用军队枪杀爱国学生和老师的骇人听闻的事件。对于像成幼殊这样的热血青年,其悲痛和愤慨是十分自然的。在寒风凛冽的冬夜,临窗伏案,成幼殊在为即将举行的上海各界公祭大会写了一首歌词。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安息吧,死难的同学》一首歌写成。由魏琪(春海)作曲的这首歌和其他爱国歌曲在万人公祭大会上响彻云霄。部分歌词如下:
安息吧,死难的同学,
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们的血照亮着路,
我们会继续往前走。
…………
冬天有凄凉的风,
却是春天的摇篮。
…………
现在是我们的责任,
去争取民主自由!
《野火》诗刊在野火诗歌会要求民主自由浪潮拍打中日渐成熟,并于1946年6月1日诞生于成幼殊家中。成幼殊和诗友们将《野火》创刊号送给一些诗坛前辈求教,并很快收到郭沫若等人的回信。他们对这些自称“初来者”的年轻人创办《野火》予以鼓励。郭在给“金沙”(成幼殊笔名)回信的结尾处写道:“你们的确是值得拥抱的‘初来者’,我真的想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热烈地拥抱。”
学生运动如火如荼,但国民党反动派是不会按人民的意愿走民主和平之路的。成幼殊于1947年6月写出《夜迎》一诗予以揭露:
…………
统治者们发怒了啊,
因为胯下的人民不再是驯服的牲口。
当他们的军队在内战的前线泥一样崩塌,
在后方,他们疯狂地举起鞭子和手铐。
…………
1948年6月,成幼殊夫妇在大逮捕中躲过一劫,被中共地下党组织送往香港,并在那里继续全国学联海外部(未公开)的工作。12月,作者预言了新中国的诞生。她在《迎1949》的诗中写道:
告诉母亲们别再怨艾,
孩子们别再哭泣,
因为这一回,
真的金黄的日子就要到来。
■诗兴伴随外交生涯■
新中国成立后,陈鲁直、成幼殊夫妇于1952年冬被调到外交部工作,直至离休。
成幼殊和陈鲁直相识于20世纪40年代初进入大学不久后。她是“文汇团契”的骨干之一,他是偶然参加了几次活动的高才生;她是野火诗歌会里的才女,他是一群诗人中例外的“理论家”,他们都是学生运动中的中坚分子。经过革命的洗礼,两个年轻人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虽然同在外交部,但一整天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同住纽约时,他在联合国大楼里的秘书处,她在纽约曼哈顿区66街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在丹麦时,他是大使忙这忙那,而她一有空就自学丹麦语。经过三年刻苦自学,从丹麦原文翻译了《NB——关于尼尔斯·玻尔的一些回忆》。在他们80多岁的时候还是“各忙各的”,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书房,她有客人时,他兀自在书房伏案;他外出时,她在家给朋友寄书回信。独立并不意味着疏离,他们的书房紧相邻,彼此互相照应,他外出回家时,她亲昵地招呼,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就像诗人笔下美丽的诗意——
我忘不了那一天,
你我坐在紫藤叶儿间,
我接过那纸,
隔开你的脸,
含混先问你,
要否看着我——永远。
外交官,顾名思义是祖国母亲派往国外的友好使者,是捍卫祖国神圣与尊严的士兵。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作为女外交官的她还总是与诗相随,尽管诗篇被大量的外交文书和无数次的工作会谈挤掉了许多。1964年,在老外交部大楼窗前,她写下了《雪之歌》以抒发自己融入革命洪流的快慰:
别笑我轻,
万众一心,
改造世界。
飞到哪里,
落在哪里,
亲密团结,
晶莹一片。
落在哪里,
溶在哪里,
化作春水,
潺潺涓涓。
…………
1980年11月,在纽约联合国大楼冬夜雨声中,她写下了对祖国的祝福《雨敲窗——冬夜祝福,遥寄祖国》。诗中写道:
啊——
听着这异国夜雨的人,
以怎样的心情期待看见,
东方的晨曦,
在祝福中,
从地球的那一边,
冉冉升起。
在多年的外交生涯中,这位远离祖国的女诗人,把积淀起来的浓浓的祖国情倾注于又一首诗中。1983年3月,她从美国费城返回纽约途中写下了《掌纹》,致西方的看手相者:
女郎,透过你的水晶球也不会看见,
我的掌纹和祖国的山水相连,
即使这纹路从世界泯灭,
山仍会更青翠,水更碧如青天。
另一首《赠海轮》中,这种对祖国的深情更趋炽热:
海轮,自成一体的
浮游的岛国,
当它重新和陆地相连,
才获得了生命的源泉。
…………
海轮,你的位置在海上,
新大陆不是你眷恋的地方,
当你梦醒又充满活力,
且再昂首远航。
1984年,她被派到了丹麦,并同丹麦人民一起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40周年。她在《烛光》一诗中写道:
烛,用最简单最朴素的方式
站在窗口,代表着点燃它们的人,
宣告对烈士和殉难者的追忆,
宣告对法西斯的谴责。
我,一个也曾抵抗东方法西斯铁蹄的人,
以我的双眼和心中的烛,
和你们共同悼念并庆祝胜利。
1986年10月,陈鲁直、成幼殊夫妇陪同冰岛总理赫尔曼松夫妇访华时,曾去桂林参观。诗人通过相距万里之遥的两座象鼻山,将中国和冰岛两国人民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象鼻山垂着长鼻子在饮漓江水吗?
远在冰岛也有象鼻山饮着大西洋的波浪。
老话说,山和山不见面,人和人能相见。
你身在中国,可想念那远而又远的兄弟?
■真善美铸就的诗人■
成幼殊,诗如其人。
我初识成幼殊是在动乱年代。在“砸印度驻华使馆”的叫嚣声中,我听说中国驻印度首席馆员陈鲁直正在经受着血与火的考验,他的夫人名叫成幼殊。后又听说她是一位台属,是名人成思危(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姐姐。但真正近距离接触是在2000年怀柔外交笔会的研讨会上,她的自持和谦和给我印象颇佳。而捧读她的两本诗集则是在2005年三八节的聚会后。先是被她的中英文对照的《成幼殊短诗选》所吸引,进而又一口气读完了她的诗集《幸存的一粟》。
我要说的是,那是一本拿起来就再也不想放下的诗集,是一本浓缩了人生精华的深沉画卷。她真诚、善良和美丽的心灵润泽了她的每首诗,使它们都如金子般闪闪发光。当年以“金沙”为笔名的一首首诗歌都是她真情的流露,真实的感受。正如屠岸先生说的那样:“无论笑声还是泪痕,回顾还是前瞻,梦幻还是现实……由于真,她的诗显现出女性特有的感情触觉。那么热情似火,那么柔情似水,构成了独特的女性诗歌画卷。”
成幼殊的诗没有雕琢的语言,如行云流水,一切都顺其自然。她写个人感情的涌动,写时代风云的激荡,写爱情,写战斗,写人民生活,都是汩汩流出的天然清泉,无一点斧凿之痕。
成幼殊获奖后,有人说她是一匹“黑马”,她微笑着对这一褒称说道:
黑马,
你闯入了人们的视野,
迟迟而至,不急不缓,
…………
像一阵烟,
我不起眼,
但已无处躲藏。
81岁的诗人成幼殊是当年最年长的获奖者。但谁又能断言,诗歌创作只是年轻人的“专利”?
2006年底,成幼殊大姐约我去方庄逸品清茶艺馆饮茶,同桌的有浙江绍兴鲁迅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秋实和内蒙古青年诗人雪漪。原来成幼殊大姐不仅喜爱诗歌,还十分关注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的研究工作。这位82岁的老诗人仍是思维敏捷,妙语连珠。说到“耄耋”时,她开玩笑说:“我现在不是可爱的小花猫(耄),也不是飞来飞去的小蝴蝶(耋),可是我希望你们把80多岁老人还看成小花猫和小蝴蝶,充满了喜爱之情。”
成幼殊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父成舍我是中国现代著名爱国报人、新闻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生逢战乱,一生辗转办报,《世界晚报》《世界日报》《世界画报》《民生报》《立报》等都是他呕心沥血的结晶。受父亲的熏陶,耳濡目染,成幼殊自幼便亲近诗文。到圣约翰大学读书后,经常参与和组织各种诗歌朗诵会、演讲会,组织各种社团,出版刊物,发表了诗歌等作品。但问耕耘,不问收获,70多年来,成幼殊与诗为伴,诗与成幼殊相随。她的一首《自我评估》形象地作了总结:
我曾觉得,前半生是浪费,
写了些诗,做什么?
我又觉得,后半生是浪费,
没写多少诗,怎么还活着?
也许我一生都是浪费,
世界也不缺少我这一个。
但是,也不算是浪费,
既然每一棵树都摇曳出绿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