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1794—1857)是晚清的启蒙思想家、进步学者和爱国诗人。他一生写了不少诗歌和散文,大部分都收集在一九七六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魏源集》。然而,由于《魏源集》出版时受到历史条件的限制,对魏源散文的收集很不齐全。下面所述四则文字,就不见于《魏源集》。
这四则文字,都是魏源与友人谈论诗歌问题的,比较集中地反映了魏源的诗歌主张。
“博观约取”
作为晚清的重要诗人,魏源对诗歌有深入的研究和严格的要求,在为友人陈沆的《简学斋手书诗稿》写的“题辞”里,他写道:
“第一、二卷可存者十之一二,第三卷以后可存者十之六七。壬申之七古,乙亥之五古,皆集中擅场也。大抵风神萧洒,天骨开张,有独出冠时之意,而士衡有才多之患,其熟处、滑处、平处、尽处,亦往往坐此。故虽光华烂然,而较以古人沈郁深浑之境,似未免有华实之别。盖华者暂荣而易萎,实者坚朴可久,而又含生机于无穷,此其所以不贵彼而贵此也。然不华安得有实,窃谓此有三要:一曰厚,肆其力于学问性情之际,博观约取,厚积薄发,所谓万斛泉也。一曰真,凡诗之作,必其情迫于不得巳,景触于无心,而持乃随之,则其机皆天也,非人也。一曰重,重者难也,畜之厚矣,而又不以轻洩之焉。感之真矣,而天机又极以人力。于是而人之知不知,后世之传不传听之耳。弟能言之,而不能为之。虽然,庸讵知所言切之,又皆由于是而无舛否耶!丙子季夏,默深愚弟魏源读毕谨识。”
此“题辞”见于民国三年刊印的《简学斋清夜斋手书手稿》,又见于一九六一年上海图书馆影印的《简学斋诗》卷首。写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当时魏源二十三岁。陈沆,字太初,号秋舫,湖北蕲水人,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进士,以第一人及第,授职修撰,官至御史。初致力于词章,工诗文,旋治宋儒性理之学。道光六年(1826年)卒,年四十一。著有《诗比兴笺》及《简学斋诗》。陈沆与魏源交久且深,平时写作,几无不请其审定。《简学斋诗稿》凡七次修改,均曾请魏源为之校订。文中提到的“士衡”是西晋文学家陆机的字。
魏源于上述“题辞”中,提出诗人有三要:“厚”,即要求诗人的学识根底要深厚,接触面要广而吸收要精,积累要厚而抒发则要点滴进行,这样才能象万斛之泉,不会枯竭。“真”,即诗人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所谓诗,是诗人见景生情,情又迫于不得已的自然流露。“重”,即指诗人的写作态度要慎重,要积累生活经验,不要草率从事、浮光掠影地反映表面现象。“博观约取,厚积薄发”,概括地反映了诗人的学习与创作的关系,确是经验之谈。
“心虚力勇”
魏源非常重视诗人的道德修养。他认为“身无道德,虽吐辞为经,不可以信也”(《默觚上•学篇二》)“所居高则所见大,大则反其本矣。”(《海曙楼铭》)所以必须加强道德修养。道德修养的好坏,对诗歌创作将直接产生影响。他在《简学斋诗三跋》中指出:
“秋舫之持,虚心实力无留难焉。故其稿凡三易,每易辄胜。其为卷凡三,而亦每卷必进。然秋舫近诗之进,则不于诗中得之矣。自狂猬不似中行,而乡原者似之,而圣人之去取特异。盖真伪之间相去至微,而不可以道里计也。论特必三百篇,闻者罕不大噱,而不知自从删后更无诗。秋舫更以其虚心实力,严察而朴存之,使无一字非真诚流出,而必三百篇焉,则读者亦皆动其真诚而竟如三百篇矣。丁丑十月魏源读谨跋。”
此“跋”写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时魏源二十四岁。陈沆之孙陈恩浦于此“跋”后有如下附记:“此默深先生第三次跋语,原稿失去,特补于此。”咸丰二年(1852年)刊印的《简学斋诗存》也载此“跋”。“跋”中赞扬陈沆“其改诗如改过,虚心实力无留难焉。”提出了作诗有“真”、“伪”的问题。强调只要“虚心实力,严察而朴存之,使无一字非真诚流出,而必三百篇焉。”于此我们不权可以看到魏源的诗歌主张,而且也可体察出他对友人相期之殷。魏源对友人陈沆诗作的评论与期望,还体现在《简学斋诗四跋》中:
“余阅秋舫诗,此第四次矣。如羊角风转而盒上,如白雪曲唱而愈高。大抵甲戌年是其转关,丙子后乃其进境。其中甘苦曲折,源一一能悉之。学问之道无穷,而性情之故有本。改诗如改过,心虚而力勇。今愿与秋舫盒勉之。己卯孟冬,魏源校毕再识。”
此“跋”写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魏源二十六岁。“跋”载咸丰二年((1852年)刊印的《简学斋诗存》中。“跋”中勉励友人要“心虚”,因为“学问之道无穷,而性情之故有本。”只有“心虚”,才能“力勇”。只有抱着“改诗如改过”的态度,自己的诗作才能“如羊角风转而益上,如白雪曲唱而愈高”。
“诗以言志”
魏源反对模仿抄袭和缺乏独创性,他认为“好剿袭者不可与言文”(《默觚下•治篇五》),深信“诗以言志”,主张写诗要直抒胸臆。他在《致陈松心书》中说:
“松心仁兄亲家左右,秋垣世兄来高邮,奉到手言并大集四本,快读数日,茅塞顿开。子由造就已过子瞻,而五言古诗高古处,直偪汉魏,本朝实在三数人间。已录其所爱者为一册,存之案头,以当晤对。其原集交世兄携还,以防散佚。弟近亦收拾文集,惜道远不能就正。今有所欲言者,窃谓诗集宜分体,不必编年,三百篇其大例也。况山林閒适,非如杜韩苏诸公出处关系史事,何必各体杂陈,徒乱读者之目?且集中精华,全在五古,故选以冠首,诗以言志,取达性情为上,拟古太多,则蹈明七子习气。古人如陶、阮、陈、杜皆抒胸臆。独有千古太白,青田乐府,一时借古题以述时事;东坡和陶,借古韵以寄性情,字字皆自己之诗,与明七子优孟学语有天渊之别。此诗家真伪关,不可滥借!集中拟古、次古韵诸题,美者固多,终恐掩瑜之累,窃望删之。又集中詠怀诗多,山水诗少,离别诗多,关系诗少。蜀山之高,沧海之阔,以至桂林、阳朔奇秀甲天下,一叶扁舟,溯洄其间,何患清妙之气,不勃勃腕下。又如乡俗之淳漓,年荒钱荒之得失,近来楚粤兵事之琐尾,作歌志哀,以备采风,何患律诗不与杜陵媲美,昔人时非天宝、位非拾遣之诮,谓泛论朝政,出位言高,非谓家乡切虑,民风谣俗,亦在所禁!试问国风采自何人耶?近年想有感时之作,无妨附入。尊兄云翁诗,选入《沅湘集》者,将赠弟之作,一《湘潭次白马王彪韵》,一《次谢惠连韵》皆删去。云翁诗甚少,又无专集,望将此二诗附刻于尊集次兄韵之下,剧两全其美矣!廿载至交,千里一纸,不敢以寒暄套语塞责,谨以代晤,唯察而教之,是幸。姻愚弟魏源顿首。”
此书载于陈松心的《撼山草堂遗稿》卷首。书未署写作年月,但丛其中谈及的内容来推敲,约作于咸丰二年(1852年),魏源五十九岁,当时正在江苏高邮任知州。书中提到:“秋垣世兄来高邮,奉到手言,并大集四本。”故知此书作于魏源在高邮知州任内。书中又提到:“近来楚粤兵事之琐尾”。楚粤兵事,指太平天国起义于广西,已进入湖南境内。“琐尾”,即琐尾流离。《诗经•邶风•旄丘》:“琐兮尾兮,流离之子。”《传》:“琐尾,少好之貌;流离,鸟也。少好长丑,始而愉乐,终以微弱。”后喻处境由顺利转为艰难。洪秀全等于广西起义后,至咸丰二年(1852年)四月,攻克全州,进军湖南,发布讨伐清朝的檄文。七月,太平军攻克郴州。估计魏源此书写于咸丰二年五、六月间。“松心”是陈起书的号。据李柏荣《魏默深师友记》载:“起书,字通甫,号松心,郴州人,贡生,侯选训导,殉难,有《撼山草堂遗稿》若干卷。诗话云:松心少负远略,从兄吏部郎起诗学为诗文辞,讲经世学,与桂东李克钿希濂、桂阳何庆元积之、邵阳魏默深相友善。道光十三年,逆瑶赵金龙作乱,条上御瑶策,郴得无事。后粤匪起,预作《南言》十三篇,又条画守郴事宜,皆如所料。所言既不能用,乃团练乡人,保卫闾里,后死东乡土匪之难。”由此可见陈起书与魏源的友谊,以及陈起书的诗作、思想和立场。秋垣,未知何人,待查。“子由造就已过子瞻”,喻陈起书的诗歌成就已超过其兄陈起诗。子由,即苏辙;子瞻,即苏轼。“杜韩苏诸公”,指杜甫、韩愈、苏轼。“明七子”,指明代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和李攀龙、王世贞等“后七子”。他们主张拟古,相互标榜,声势很盛,以致摹拟成风,产生不良影响。“陶、阮、陈、杜”,指陶潜、阮籍、陈子昂、杜甫。“太白”指李白。“青田乐府”,指刘基的乐府诗。“东坡和陶”,即苏轼的《和陶诗》。“杜陵”,指杜甫。“天宝”,唐玄宗的年号,喻乱世。“拾遗”,唐代谏官名,掌供奉讽谏。“云翁”,指陈起书之兄陈起诗。陈起诗(1795—1841),号筠心,道光九年(1829年)成进士,授吏都主事,诗名远播,汤鹏、黄爵滋、何绍基、魏源都深相推服。魏源有时将“筠心”写作“云心”(如《送李希廉陈云心何积之归郴州》),当是同音通假。
此书较集中地反映了魏源的诗歌主张:(一)诗集应该分体载,不必编年,特别是有关山林闲适之诗,至于“出处关系史事”的“杜韩苏诸公”的诗,当另作别论。(二)“诗以言志,取达性情为上”。反对明代前后七子那种“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食古不化的复古倾向,主张写诗可以“借古题以述时事”,“借古韵以寄性情”,但必须“字字皆自己之诗”。这种崇尚自然流露,反对抄袭模仿前人的诗歌主张,在诗里也可找到印证。如《家塾示儿耆》之五:“鹦鹉巧学舌,能言与人类;春虫食柳叶,偶一成文字。劳哉刻楮工,费力难程艺;纵日万楮成,一一无生气。造物倘斯劳,何以形品汇。昨夜园中雷,莫测真宰意。起视万花开,一花一天地。”赞美大自然的百花齐放,百态千姿,鄙弃过分的人工雕琢。
由于魏源没有也不可能完全冲出封建传统文学观念的樊篱,他认为:“诗乐之作,所以宣上德而达下情,导其郁懑,作其忠孝,恒与政治相表里,故播之乡党邦国,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御书印心石屋诗文录叙》)。仍然把文学看作是封建政权“宣上德而达下情”的工具。所以他在该书中希望友人将“近来楚粤兵事之琐尾,作歌志哀,以备采风”。这也表现出他的诗歌主张的地主阶级的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