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跃在道咸之间的魏源,是中国现代化的前驱。这位“默好深思还自守”(《魏源集》北京人民出版社版第820页。下引同书,只注页数)的“积感之民”(第166页),笔下万言,胸中千策,发展了经世致用的今文经学,开启了认识世界的时代风气,振奋了自新自强的民族运动。
魏源的时代,是中华民族面临有史以来最大考验的时代。百孔千疮的大清帝国,面对着覆舟裂岸、汹涌澎湃的西方浪潮。君主专制、部族猜嫌,加上八股取士种种不良因素,造成“人心之寐患”和“人材之虚患”(第207页)这两大痼疾。庙堂之上,是庸鄙乡愿的世界;省府州县,是贪官猾吏、土豪劣绅的天下。河、漕、盐、币等重要内政,无不因为这些蠹国者以“例”为利,而百病丛生(第676页)。至于历代不断重现的旧问题,如:领导人素质劣化、生齿日繁、耕地不足、生产技术缺乏改良……等等,使“治久必乱”、“合久必分”的老话,又一次获得验证;而鸦片走私、洋货倾销、白银外流等等新病患,更动摇了整个民生根本。就在这个“天朝”的身子越来越虚弱的时候,因商、战而富强甲天下的殖民帝国—英吉利,已经在中国既不警觉、也不了解之中步步迫近,待机而噬。可叹的是:在暴风雨前夕,作为当时所谓“四民之首”的士大夫,绝大多数仍然醉生梦死。他们或者拘囿于科名利禄之场,或者附庸于考据训诂之帜,或者陷溺于诗赋词章之艺,抱小忘大,“万马齐喑”。不过,少数前识有志之士,已经渐渐努力打破汉唐以来传注的囚笼,寻求先秦——中国文化的成型时期——经训的大意,于是,言义理的宋学和今文经学相继复起。魏源和他的好朋友龚自珍,都上承庄(存与)刘(逢禄),大张“以经术为治术”之风。他们又留心佛学、重视西北以至域外的地理,下启晚清学术的新风气。龚氏用《公羊》义讥评时政、鼓吹革新;魏源则以《默觚》发扬汉儒用《诗经》谏世之旨,以《海国图志》、《元史新编》扩充《尚书•禹贡》天下郡国利病之学,而他一切成大效而具远见的治河、理漕、行盐、更币等政务主张,又都是《周易》、《老子》的变通复运哲学,和公羊家、法家更世变制精神的实化。晚年的“菩萨戒弟子魏承贯”,双修禅、净,仍然重视贯通儒、佛,以拯乱世,救众生。“经”——不只儒经,更广及了佛经,以至一切可以济世利民的“经”——的全体大用,到了魏源,可说是充广至极了。龚自珍称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综一代典,成一家言。”实在一绝无溢美。魏源主张变古便民,使“王道”与“富强”合一,具“道”、“法”二家之长,而不失儒学之本,饶有荀子的胜处。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是面对三千年未有的大时代,“直将周孔书,不囿禹州讲”(第580页),呼吁时人在不离弃自己文化传统、不折断自己民族脊梁的大原则上,变法图强、了解世界、重振“道器并重”、“学治合一”的精神。在他众多的著作中,“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第207页)口号的提出、对民主共和的朦胧憧憬,于气运循环的信仰和商战价值的高估等等,对后来讲新学、倡新政的志士,特别是湘楚人物,都有很大的影响,共同轫发了中国的现代化。
二
百多年来中国、以至许多其他国家的现代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对西方国家殖民侵略的反响。“大秦海西,诸戒所巢;维利维威,实怀泮鸮(第208页)。他们挟着工业革命的果实——利炮坚船,以“白人的重责”自负,以上帝的选民自居,“四海之内,其帆樯无不到,凡有土有人之处,无不睥睨相度,思朘削其精华”。于是,警醒起来的各地民族、尤其是曾经强盛过的文明古国,就都或先或后地努力自新自强,为了摆脱亡国灭种的命运而奋斗。显而易见的科技器物,固然迫使人们力求追上当代的最高标准;就是财富与权力产生于分配、艺文哲教的标准与价值,也迫使人们不免对那些富强国家由认识而认可、甚至认同。再加上进化理论的深入人心,交通贸易的频繁发达,更使人追求日新又新、自觉或不自觉地加强对西方的向慕。这种近代以来世界性的、虽“古典”而又“现代”的文化运动,可能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现代化”。“现代化”这个词,当然比“西化”更顺耳:因为它涵蕴了较多的“自主”与“选择”,对“传统”也可能有较多的尊重。事实上,“民主”、“科学”之类,虽然近代西方国家先走了一步,但是,这些经验、理念与路向,并不是西方所专有的。“凡西必好、凡新必妙”,在逻辑上就是一个谬妄的命题。其实,西方的新东西,不少是败坏的、腐化的东西,这已经是妇孺皆知的常识。而且,完全抹煞了自信自尊、离弃了民族文化根基的任何一个民族,前途都不会是美妙的,都是不能取得真正进步的。横暴的“横的移植”往往弄到旧干凋零、新枝萎谢;理智的“纵的继承”,才容易血脉贯通、繁荣滋长。魏源说得好:“风气日开、智慧日出,方见东海之民,扰西海之民。”这才是国族现代化应有的豪情胜概。
现代化的努力,原动于“国亡无日”的忧惧和“见贤思齐”的比较,产生于“国族中心”困局的解除和本身世界地位的真正认识。就以我国来说,传统的士大夫,每每“徒知侈张中华,未睹瀛寰之大”;“沿习不察,积非成是,始于士大未不讨掌故、道听途说,其究至贻误家国”!鸦片战争前夕,李兆洛、林则徐、姚莹等一班先觉之士,早已为此而疾首促额。空前的败辱以后,林则徐的知己、一度佐幕裕谦的魏源,更感到亡羊补牢、“开拓万古心胸”的迫切需要。于是,他接受林氏的付托,以林氏据澳门所得外国资料而成的《四洲志》为底本、以西人图书为主干,参以中土著述,博采旁搜,编成《海国图志》。这是一本当代世界史地科技知识的百科全书,是中国现代化的划时代文献。在书中,魏源提出“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第208页)的警告,特别呼吁重振《周易》开物成务、道器并重的人文精神,以济民利国。随着认识的加深,他后来更补充:海夷的长技,实在不只是利炮坚船,举凡养兵练兵之法,以至联邦总统之制,都大有胜处。在魏源看来,声华文物,当以“域外友人”视之,传统的蛮夷戎狄之见,在此变得稀释淡薄了。
三
华夷之别,在种姓不如在文化,这个公羊学的精义,今文大师魏源自然是熟悉的。提起《公羊》,我们可能会联想到那位生当汉武之世,高唱“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以针砭时弊的董仲舒。朱熹《白鹿洞书院学规》中,也有这个信条,它代表了正统理学家对功利问题的态度。但是,讲“内圣”而不讲“外王”、治“道”而忘“器”,毕竟是弱国而病民的后儒之蔽;何况,今日“大秦海西”“诸戎”的“商战”,比起昔日西方霸主秦国的“农战”,实在凶悍百倍,更是不容躲避的现实。要攘拒现代化的蛮夷,当然要有现代化的国防科技;要实现经济和国防的现代化,首先要在学术、教育现代化上狠下功夫,把走偏了的文化路向矫回正轨。魏源痛切而深刻地说:
“工骚墨之士,以农桑为俗务,而不知俗学之病人更甚于俗吏。托玄虚之理,以政事为粗才,而不知腐儒之无用亦同于异端。彼钱谷薄书不可言学问矣,浮藻饾饤可为圣学乎?释老不可治天下国家矣,心性迂谈可治天下乎?”(第36—37页)
理学的虚骄、考据的枝蔓、词章的浮华,种种无用之学的弊病,真被他一语道破了!在重视“儒者之大效”方面,他实在远绍荀子,而与清初的颜(元)李(塨)一脉相继。他说:
“曷谓道之器?曰礼乐。曷谓道之断?曰兵刑。曷谓道之资?曰食货。道形诸事谓之治;以其事笔之方策,俾天下后世得以求道而制事,谓之经……。”
所以,要“以经术为治术”,才是真正的“汉学”(第23页)。魏源强调:“王道”与“富强”,是结合为一的。他说:
“自古有不王道之富强,无不富强之王道。王伯之分,在其心不在其迹也。心有公私,迹无胡越。《易》十三卦述古圣人制作,首以田渔、耒耜、市易,且舟车致远以通之,击析弧矢以卫之;禹平水土,即制贡赋而奋武卫;《洪范》八政,始食、货而终宾、师;无非以足食足兵为治天下之具。后儒特因孟子义利、王伯之辩,遂以兵、食归之五伯,讳而不言,曾亦思足民、治赋皆圣门之事,农桑、树畜即孟子之言乎?……王道至纤至悉,井牧、徭役、兵赋,皆性命之精微流行其间。使其口心性、躬礼义、动言万物一体,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利国用,外不足靖疆圍,下不足苏民困,举平日胞与民物之空谈,至此无一事可效诸民物,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第36页),
这对宋明以来、梁启超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上流无用”的士大夫,可说是当头棒喝了。
四
除了讲王道与富强、儒学与功效以外,魏源和“法后王”的荀子,有不少相通之处。《古微堂内集》的《默觚》之中,《学》、《治》各篇,几乎每一则都引《诗经》作结。《诗古微》发明齐、鲁、韩三家,与《毛诗》并列,共称为“谏书”——谏世之书,这实在是由荀卿而入西汉今文经学的传统。荀子的“法后王”、公羊家的“三世”理论,以至佛家“世劫循环”的信仰,种种传统理念,汇成了魏源的思想。特别是《周易》易简健行、变通复运的哲理,配合了《老子》正反相成的学说,贯通和落实到魏源每一项政务的主张上面。简单来说:魏源讲求经世致用,“用”必求其适世,而世事以变为恒。所以,要“现代化”,首先就要认识和接受“变化”。他在《君不见》诗中所说:
“衣垢必瀚弦必撤,天道有旋道有捷。”
这实在是魏源“以经术为治术”整套主张的缩影。旧污必须涤洗,所以要变法、要更制;变革的规律必须掌握,所以“法”必须易简,才能便民;“变”必须果勇,才能易简。他说:
“君子之为治也,无三代以上之心则必俗,不知三代以下之情势则必迂。……善治民者不泥法,无他,亲历诸身而已。”(第49页)“天下无数百年不敞之法,亦无穷极不变之法,亦无不易简而能变通之法。”(第443页)
“变古愈尽,便民愈甚。”(第48页)
“小变则小革,大变则大革,小革则小治,大革则大治。后笑先啕,安知非福!”
所以,要求治于“现代”,就要知变,要真正能够“化”得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徒”。魏源的一切实务主张,都是前述基本信念的表现,也是他“望今制奇、稽古定法”、活用“传统”以求“现代化”的努力。
事实上,传统与现代是连续的、后先相应的;它们绝不是分成两截的对立体。今天的传统,就是昨日的现代;今天的现代,有些可能就是明日的传统。以“批判地继承”传统作为原则,才能真正维新旧邦,真正实现现代化。照单全收、不加批判地接受遗产,固然不会是光大门楣的贤孙令子;横暴地丑化传统,甚至认人作父,更是败坏祖业、沿门托钵的不肖贫儿。还是魏源说得好:
“执古以绳令,是为诬今;执今以律古,是为诬古。诬今不可以为治,诬古不可以语学。”(第48页)
这句通达持平的话,巳经对文明古国的现代化问题,作了极好的宣示了。
五
由“执”而“诬”、由锢守教条而学术欺诈,是应当扬弃的;由检讨、批判、选择而继承,都是为现代化而回顾传统的应有之举。譬如说:“重心轻物”、“重德轻智”,是儒学的传统;“道器并重”、“心物交融”,也是儒学的传统。问题是那一个更接近客观事物的本来面目,那一个对民族自强更有好处。魏源振聋发聩地说:
“圣人刳舟剡楫以济不通,弦弧剡矢以威天下,亦岂非形器之末?而‘睽’、‘涣’取诸《易》象,针御登诸六艺,岂火轮火器,不等于射御乎?指南制自周公,挈壶创自周礼,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今西洋器物,借风力、水力、火力,夺造化、通神明,无非竭耳目心思之力,以前民用。因其所长而用之,即因其所长而制之;风气日开,智慧日出,方见东海之民,犾西海之民!”
又譬如“兵”,《老子》书虽说它是“不祥之器”,但“圣人”也要“不得已而用之”;而儒家的圣人,更早巳说过“战阵无勇非孝也”和“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的话。其实,足食足兵、文武合一,这是真正的儒门之教。到了后世,尤其是近代,先进和落后国家之间的武器和战术差距,已经越来越大;弱国的军心士气纵然昂扬,可能经不起侵略者弹指挥手,便已灰飞烟灭。魏源警醒国人说,非洲大陆的惨被瓜分,印第安人的鹊巢鸠占,便是残酷而鲜活的现实例子。国防不能现代化,整个国家民族,就会成为历史!所以,魏源力辟孟子“善战者服上刑”说之迂,盛推《周易》、《老子》,说它们都是“言兵之书”;正如《孙子兵法》,“杀人以生人”,“其道皆冒万有,其心皆照宇宙,其术皆合天人、综常变”〔第226页〕。有了这个认识,才能够正视中国军队的腐败和西人养、赡、选、练兵卒的长处。所以,他主张增饷、精选、勤练、开水师特科;厚之重之,严之尊之,则“争奋于功名,必有奇材绝技出其中”,可以创“中国千年水师未有之盛”了!
六
武备之外,当时的文官制度,也远离现代化的需要。明清两朝,以八股取士,所谓翰林清选,不过以小楷八韵,为华国荣身之具,于是大部分聪明才智者的精神心力,疲耗于声偶之文、笔画之整,名为治经,实为经学之贼;号为作文,实为文字之妖。最严重的,是“所用”“所养”,截然二事。魏源说:
“其造之试之也,专以无益之画饼、无用之雕虫,不识兵农礼乐、工虞士师为所事;及一旦用之也,则又一人而偏责以六官之职,或一岁而偏历四方民夷之风俗。举孔门四科所不兼、唐虞九官所不摄者,而望之科举免册之人!(第37页)
再加上捐纳、恩荫,为富者贵者大开方便之门,于是,广大国民的脂膏血汗所营养的,不是济民利物的有用之才,而是一批又一批酸腐闭塞的糊涂官。这些禄蠹,他们是一批巧于为文而拙于为政、敏于为官而钝于做事的乡愿之徒,无才无德,“伪饰”、“畏难”、“养痈”、“营窟”,作独夫之狡奴,为百姓之蟊贼,晚清时代那种由外行领导内行、进至妒忌排挤内行的做法,导致了瓦釜雷呜、黄钟毁弃的严重后果,好端端的一个中国,就被他们蛀空了!魏源痛切地指陈当时政权结构的流弊,说:
“国家承明制、娇明弊,以内政归六部,外政归十七省总甘督、边抚,而天子亲览万机,一切取裁于上,百执事拱手受成。上无权巨方镇之擅命,下无刺史守令之专制,虽嵬琐中材,皆得容身养拙于其间。渐摩既久,以推诿为明哲,以因袭为老成,以奉行虚文故事为得体。恶肩荷,恶更张,恶综核名实。……使文畏事窭陋之臣,遇大利大害则动色相戒,却步徐视而不肯身预。”(第328页)
这些庸鄙之中的巨子,如曹振镛之流,身居要津,“以宴安耽毒为培元气,以养痈贻患为守旧章、以缄默固宠为保明哲(第66页),于是,“国家有一谠议,则必有数庸议以持之;有一伟略,则必有数庸略以格之”;“论卑而易行,苟安而不犯难,其迹何尝不近忠厚长者?其称引比附,何尝不托于六艺?”(第51页)实则其败政误国,犹在暴君、强藩、女主、外戚、宦寺、权奸之上,所以,官僚主义不除,甚么现代化都无从谈起。因此,魏源在《海国图志》等书中,最殷殷致意的,还不全在著名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更在所谓“国以人兴、功无幸成;惟厉精粹志者,能足国而足兵”,所以特别提出“人心之寐患”和“人材之虚患”作为对治的两大病疾,这实在是暮鼓晨钟,到后世仍有深长的意义了。
七
魏源对后世的中华志士、尤其是三湘子弟,那感发号召,是极其深远宏大的:谭嗣同就曾豪迈地吟唱:
“千年暗室任喧豗,汪魏龚王始是才;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当然,限于时代和遭际,魏源对他熟悉而爱护的祖国,不可能全面而彻底地挖出旧病根、指出新方向。晚登仕第、手无斧柯的他,虽然“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有四”(第859页),但从来没有机会出国考察观测真正的“天下郡国利病”。他对当时西方——尤其是英国——的富强,自然非常重视,所以《海国图志》全书,也实在以西欧英吉利为中心。由于时代的限制,他对西方的文化根源,对西方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互相制衡的法度,对美国式的联邦共和,对资本主义、财阀政治、以至种族歧视等种种真相与病态,都没有机会去真正认识。他痛心疾首于当世的官僚政治,但对当世的政治本质,却没有真正触到。作为《公羊》学者,他持的是“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宽大襟怀,可惜封闭偏狭是部族政权的根本性格,在生存危机之下,满清政权只有变本加厉地封闭——“宁赠外邦,不与家奴”,结果自绝了政权的生机,也几乎累死了整个中华民族。于是,魏源的理想落了空,还遭受反对民族压迫的章炳麟过分的“夸以媚虏”的讽骂。至于更重要、更深刻的、秦汉以来君威日盛、君权日炽的问题,政治权力的合理产生与和平转移问题,以至怎样藉着有效的普及民智来产生与维持真正的民主问题,诸如此类,就有待我们敬佩魏源的人,在钦服和惋惜之余,知所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