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双峰县政法委干部左持,公务繁忙之余潜心于曾国藩学术研究。他历时两年有余,广泛搜集考证史料,以真人真事为背景,以纪实的手法,创作长扁小说《欲望红尘•曾国荃》,即将正式出版。作者以独特的视角,大气的构思,凝重而苍凉的笔调,写战场惊心动魄,写官场入木三分,写爱情铭心刻骨,描尽人生百味,道尽人间沧桑,撼人心魄,颤栗灵魂。作者试图告诉人们:红尘欲望时刻都在考验着芸芸众生,天堂与地狱其实并不遥远。编者刊发其内容提要及第一章《熊登五金陵投军,曾国荃城下求雨》节选,以飨读者。
内容提要:多年苦战之后,曾国荃屯兵金陵城下,完成了对太平天国老巢的最后合围,经过一场空前惨烈的生死搏斗,终于攻下了这座太平天国都城,曾经轰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在连日的野蛮烧杀抢掠中灰飞烟灭。洪秀全尸泡染缸,李秀成被诛,洪秀全留下的七位绝色美人和一座完整的金库都落入了曾国荃的手中。朝廷重赏功臣,曾国藩兄弟位封侯、伯。然而面对十余年拼着身家性命得来的胜利,盖世功臣曾国藩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政治风浪的风尖浪口上,时刻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面临着艰难的选择,要么摆脱朝廷南面称孤,要么自剪羽翼,迅速交出兵权,然后听天由命,野心勃勃的曾国荃劝说大哥推翻朝廷,另立王朝,然而曾国藩回答他的却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曾国荃在无奈中带着七位美女和无数的金银财宝回到故乡荷叶,在那里盖起了豪华家宅大夫第,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做起了一位乡间富豪。从此怀抱美人,手捧金杯,游山玩水,借酒色以消忧,对山水以寄情。忽然一日,一纸诏书传来,西太后令他立刻进京见驾,然后带兵剿捻。他再次看到这是曾家夺取天下的大好机会,他绕道见到大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然而大哥再次给了他一盆冷水,并提醒他不要忘记了上次的那只耳光。其实这时朝庭早已对曾家的兵权极不放心,旋又传下令来着曾国荃不用进京了,让他担任湖北巡抚一职,并速去到职。曾国荃大失所望,悻悻来到湖北。捻军到处游击,湖北匪患成灾,曾国荃忧心忡忡。一夜驻军蒲圻口,被捻军偷袭,全军覆灭,曾国荃侥幸逃得一命,开缺回籍。曾国荃于大喜大悲中如梦初醒,终于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在解脱的轻松中回到了铜梁山下那片生生不息的热土,一把抱起在槽门外拦着他让他猜出一个谜语来的孙子,激动地叫了起来:“孙子!我有孙子了!”
与此同时,大哥曾国藩却从未忘记自己是一个读书人,怀抱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谨守着“读书人要有礼义廉耻”的高尚信仰,以高淡的情怀面对欲望红尘的浮名浮利,以过人的勇气和顽强的毅力担当起“道义”二字,角逐于黑暗官场,寄情于风花雪月,一生特立独行,兑现了自己曾经发下的“不贪财、不怕死、不沽名”的誓言。然而面对朝廷和天下百姓,他却无法选择,最终在处理“天津教案”中铸下大错,在内心无限的伤痛与愧悔中一病不起。临死前他告诫儿子,子子孙孙都不要再做官。
一个月前,弹匠熊登五背负揉板,肩扛弹弓,独个儿从家乡荷叶来到了金陵雨花台大营,由几个把门的士兵领进营里,见着了姐夫曾国荃,抹着泪水诉说道:“姐夫,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好难找的哇!我出门的时候听人说金陵远着哩,心想最远也不过比长沙远点,这点路我走得,那年送你去长沙还是我打的轿子。后来就越走越远,脚板也走肿了,盘费也用光了,我就只好停下来,到村子里去给人弹棉花,一来挣点盘钱,二来也歇歇脚板。好不容易到了汉口,心想这回金陵可该快到了吧?一问,说金陵还在江苏,过了湖北还要过安徽,还有千几百里哩。我一听吓晕了,心想我的个爷啊,这回完了,要死在路上了。后来听人说搭洋人的轮船就可以不用走路了,我便去搭船。谁知那洋人不准我上去,说要上船可以,得先出五两银子买票。我一听吓一跳,我的个爷,五两银子可供我全家大小吃上多少个月呀?我怎么舍得花。再说我早已身无分文了,上哪里弄银子去呢?后来又听一个人说,要是实在没钱,就只能偷着搭货船,一分钱不花就到了。姐夫你莫小看我熊登五哩,我登五麻子有时候还是有两下子的呵。”
说到这里,熊登五有些得意,乐呵呵的傻笑起来。
“这外边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老大远跑来干什么,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要姐夫替你作主?”望着衣衫褴褛、尘垢满面的内弟,曾国荃责备道。
“姐夫你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熊登五可是个担得起放得落,当得家作得主的响当当的男子汉,就算我家里有事,也犯不着跑几千里路来寻你姐夫作主,这世上还没有我熊登五料理不开的事情。”
“那是不是你家的新屋今年要开砌,要向姐夫借银子来了?”
“是的,我熊登五的亲戚就姐夫有钱,我要向姐夫借三千两银子砌新屋,不晓得姐夫有这样大方不?”熊登五有些来气道。
曾国荃不知道内弟是在跟他斗气,爽快答应他道:“姐夫最不大方,是你五老弟开口,也不会不借哟。只是你要向我借钱,带个信来就是了,姐夫会派人帮你送回来的。”
“真难得姐夫这么大方,我不借三千两了,我要借一万两。”
“万两就万两,姐夫借给你就是了。”
“我晓得姐夫有的是钱,我不借万两了,我要借十万两。”
曾国荃望着熊登五,不免心中疑惑道:“五弟你没有发神经吧,砌个新屋要十万两!莫非你家是要盖一座金銮殿?”
熊登五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姐夫是个大官,度量大得很呢,原来却没有个十万两银子的量。既然姐夫不肯借钱,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了。”
“我就知道你是来求我办事的,还说不是哩。求姐夫办事直说就是了,何必绕弯子呢?”曾国荃心里想,熊登五这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人,几时也学得说起话来转来转去了?
“你收下我到你营里当个兵吧。”熊登五恳切的目光望着曾国荃道。
曾国荃简直有些吃惊道:“什么?你要当兵?老五你好糊涂呵!那常言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就没听说?姐夫可要告诉你呀,这世上千条路万条路都好走,只有当兵做勇这条路走不得,这世上千种苦万种苦都吃得,也只有当兵做勇这苦最难吃。我这几年在营里,眼见得当兵的实在是太苦了,怎样的苦法,你是不清楚的。一来操练苦,昼夜操练,日晒雨淋,摸爬滚打,营官骂,哨官打,那苦哪里是你受得了的。二来军法苦,你若是犯了军条,大小三十六套刑法,套套叫做军法无情,不砍脑壳也要打的你脚跛手断。三来打仗苦,那战阵上杀得天昏地黑,那些真刀真枪,不要性命也要皮肉。你在家里还是人,到了军队你就再不是人了。再说你家里弹棉花不是弹得好好的吗,又不是没有活路,跑出来当什么兵呢?你怕是搔起脑壳灌脓,寻时背了吧。”
“姐夫,你怎么就只晓得讲我的丧气话。这当兵苦,当官也苦吗?你若是怕我吃了苦去,让我在你营里当个官不就行了吗?”
“你以为官就那么好当吗?”曾国荃不满地看了熊登五一眼道。
“有什么不好当的?我在家里捉摸来捉摸去,这人活在世上,千个不好万个不好,唯有当官最好。这几年我们荷叶靠着曾大人,出了不少的官,眼见得就只有当官的最享福。这做官的好处,我也可以数出好几条哩。 这当官掌权的,一来两手闲,粗活细活什么活都不干,动口不动手。二来钱袋满,当官的一年四季都不缺银子花,那黄金白银,又有几两几钱不是最终落在那当官的人手里?三来口享福,当官的口大吃四方,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不吃个腻?四来枕边乐,当官的三妻四妾也嫌少,还要腥猫一样的在外边到处拈花惹草,哪个不是墙内家花香墙外野花香的?要说弹棉花,又有什么好的,常言道死弹棉花蛮扯锯,人人都晓得是个费力不赚钱的贱活。”
“我没跟你讲那个‘不好当’。当官比做百姓享福,傻子也知道,我是说这官儿却不是轻易做得上的,要有德有才。你呢,莫怪姐夫讲得直,是要德没有德,要才没有才。论德,你好酒贪杯,三杯烧酒下肚就像个疯子,别的不讲,是这一点就没有德了。论才,你是大字墨墨黑,细字不认得,是当官的料吗?你还是在这儿住上几天就回去算了,我多打发你些银子。”曾国荃道。
“我又不是来讨米的,要你凭白打发银子干嘛?告诉你吧,我今儿个来,不当上个官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你那些官场上的假道理少跟我讲,我不爱听。你现在当了这么大的官,你的德才就好到哪里去了?你们曾家自从出了个曾国藩,就娘是诰命夫人,奶奶也是诰命夫人,爷爷是中宪大夫,公公也是中宪大夫,哥哥当官,弟弟也当官,大官小官出了一大堆,哪里天下这么多人就只有你们家的人有德有才?别人不晓得你们家的底子,哪里我登五麻子也不晓得?你们家的人不也是好酒贪杯,不也是偷人做贼吗?你爷爷星冈公哪一天又离得了酒杯子?你父亲麟书公偷着那过路塘的肖氏四娘荷叶地方哪个不晓得?你弟弟曾国潢去年发酒疯打死了金瓜湾宋叫化哪个又不清楚?曾国藩有才,你们就通屋大小全家都有才了吗?他有德,你们就个个都有德吗?还不是卵夫子上了天了,卵毛都跟着上了天?无论怎么讲,我也是你的亲舅子,人毛算不得一根,卵毛总算得一根,这辈子碰上姐夫当上大官也算我有造化,不沾带着做上个官儿还等到下辈子去吗?况且我熊登五天生就是那当官的命,不瞒你说,我来这里之前已在蒋市街请张瞎子算了八字,那张瞎子说我这一世不是握弹槌子的命,起码要做五品以上的大官。”
曾国荃又好气又好笑道:“八字先生的话也信得,那鸡巴也有乌纱帽戴了。”
“姐夫你这话又错了。就算八字先生的话信不得,你的话总信得,如今你做这么大的官,要抬举我还不是只凭你一句话吗?”
曾国荃见熊登五坚意不肯回去,只得把他留了下来,分配他去李臣典营里弹军被。熊登五一心只要当官,哪里肯干?又求着李臣典让他先当个哨官。李臣典碍着曾国荃的面子,只好哄着他说,要先弹好三百件被子才可以升官。熊登五这才乐意干,弹槌子每日里崩崩且且响个不停,那卖力的劲儿让营里的人看着暗暗发笑。这几天攻城攻得急,曾国荃发下命令:营中一切人员,不分勇长都要上阵,违令者斩!熊登五自然也扔了弹槌子上阵来修工事了。他开始很是兴奋,因为这毕竟意味着他与其他当兵的已经没有了区别,然而才干了两天,他就累得不行了。
熊登五在李臣典钢刀的威逼下不情愿地爬了起来。可是那天气实在太热,那些当兵的实在太累,在他身边又有几个士兵倒了下去。李臣典又立刻扬起钢刀奔了过去,他大声地吆喝着,哑雷般的嗓音震得熊登五的耳鼓嗡嗡作响。可那些倒下去的士兵怎么也爬不起来。李臣典愤怒的钢刀终于劈了下去,一个倒在地上的士兵立刻被劈得身首异处。躺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士兵立刻被吓得挣扎着爬了起来,但阵上又倒下去了十几个人。李臣典的钢刀接连吹死了好几个士兵,几个哨官把那些砍下的头颅挂到了一根竹竿上示众。
一阵热浪迎面扑来,夹杂着难闻的腐尸气味,呛得曾国荃直想呕吐。他抬起头来向前望去,眼前一片惨状。一具具湘军士兵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被烈日烤焦的旷野上,在炎热的空气里腐蚀着,散发出阵阵恶臭。曾国荃明白这些士兵都是因他而死的,他到底有些于心不忍,但他更明白,此时他需要的是尽快拿下金陵,而不是不让他的士兵去死。
半年前,当大哥曾国藩决定把攻打金陵的任务交给他时,他就暗下决心,决不能有负大哥的一片苦心。大哥不把关系国家存亡的重任交给老谋深算的左宗棠,或擅长洋枪洋炮的李鸿章,他深知那是大哥为了家庭的荣耀,冒险在他身上押了一宝。这一宝绝对只能赢不能输!半年来,他顶风霜,冒酷暑,衣不解带,马不解鞍,大小百余战,几乎每天都是在恶战中度过的,为的就是不辜负大哥的殷切期望。所幸的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半年来的城下鏖战,还算是战果辉煌,金陵城外的几百座贼垒先后被拔掉了大半,几十万贼匪被歼灭得也不过余下十来万了。眼看着胜利在望,不料两个月前,伪忠王李秀成又率二十余万长毛从江苏常州赶来救援。别人来他不放在眼里,唯独这李秀成乃太平天国近年来第一悍贼,勇谋过人,深得人心,更装备了许多从上海买得的洋枪洋炮,他在苏炉一带几乎是所向披靡。不过李秀成一到金陵,就被猛将鲍超、萧浮泗、杨岳斌、彭玉麟、李臣典他们率众团团围住,经过十余天恶战,损兵过半,窜入城中后就再也不敢出来了。恶战虽然过去,回想起来仍然令人胆颤心惊。要知道湘军吉字营半年前从江西调来金陵攻城时,人数不过六千。半年中,由于大哥一心盼望他早日取胜,不断加饷增兵,总兵力也不过三万。而城内的长毛加上李秀成的援军,先后有百余万之众。以三万之师抗百万之众,竟然把敌人打得大败,真是险胜!他简直相信这完全是天意,看来老天爷是要让洪秀全完蛋了。
听说那个老混蛋已经有一年多不理朝政了,近来又由于伪侍王李世贤从湖南道县向他进贡了一个名叫黄玉娥的绝色女子,老混蛋一见倾心,更是闭门不见群臣,政事一任其胞弟洪仁达、族弟洪仁干处置。天国将士对老家伙莫不愤愤不平,早已是人心离散,亡国之征已现了。攻进城去,捉住洪秀全已是迟早的事了。几天以前,他派人从湖南招募的四百名矿工已经秘密来到了金陵,现在正昼夜不停地向城内掘洞,多在一天就要大功告成了。为了保密,他甚至连手下的将领们都没有告诉。相反,为了迷惑敌人,他命令部队抓紧抢筑攻城的土台,做出要从城上攻入的样子。将士们不知是计,个个都干得非常卖力。可是天气实在太热,整个工地简直成了一座火炉。吉字营的湘勇虽说大都是土农出身,惯于吃苦耐劳,但眼前这苦却实在难得吃消。工地上又有十几个人倒下去了,他的心在阵阵发痛。他并不是痛惜这些人的生命,他痛惜的是他的部队正在减员,每减掉一点点,攻城的把握就减少一点点。
不能让人再死下去了!曾国荃在心里这么喊着。他真想让工地上的兵勇们马上都停下来,回营休息去算了。但这样只能是前功尽弃。不能停,绝对不能停!曾国荃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目中射出坚定的光芒。
又有几个士兵倒下去了。他们每倒下一个,就多了一颗钉子钉在曾国荃的心上。他想老天要是下场雨就好了,天气就会迅速凉爽下来。他这么想着,忽记起小时候听爷爷星冈公从衡山迁居荷叶高嵋山下,披星戴月好不容易在山坡上开出了几亩梯田,种上了水稻。望着那绿油油的稻秧不断的往上疯长,年青的星冈公就像望见了全家人通往天堂的梯子一样心中充满了希望。他每天都在盘算着,三亩水田打下的稻谷可以卖掉一半,再买回来一条牛。有了牛,明年就可以开出十亩梯田。以后十亩而百亩,百亩而千亩,要不了几十年,曾家就要成大地主了。可是过了五月份以后,老天就滴雨不下。坡上的稻田干得快,不几天,秧苗就干得叶儿打卷了。星冈公每天五更即起,不停往山上挑水。星冈公说,那时他每挑一担水,就要流掉半桶子的汗。可他挑得最快也没有那土地干得快,不久,连山下的小河也渐渐干涸了,水也没地方挑了。三亩稻秧只剩下二亩了,两亩又只剩下一亩了,一亩只剩下半亩了。星冈公心如汤煮,他抱着头在山坡上痛哭起来。那哭声让每个听见的人都忍不住掉泪。哭过后他便跪在山坡上的烈日下,祈求老天下雨。星冈公不知道自己在烈日下跪了多久,直到他实在忍受不住昏死过去躺在了地上。后来是一场清凉的大雨把他淋醒的。
“苍天呵,你就下场清凉的雨吧!我的士兵再也不能被太阳烤死了!”曾国荃突然吼叫着,向着老天大哭起来。
接着,他三下五除二地脱去上衣,跪在了地上。他一动不动地跪着,任凭火毒的太阳烧烤着他袒露的脊背。那脊背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很快就被蒸干,结出一层厚厚的盐霜。慢慢地,那盐霜下的皮肤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最终变成焦黑。曾国荃只觉得脊背上有无数根钢针在扎个不停,扎得他就像快要死过去一样的难受。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渐渐地,天空阴沉下去了……
突然,一声闷雷炸响了,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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