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魏源未认识到王学之错在于“格物”之对象仅限于“心”,且是一个瞬间(过程),魏源当然也不能认识到朱学之错在于人为设定一个“天理”,人只须求比理便可达圣道,而是认为朱学“格物”过程中丢失了一部分对象,即“意、心、身”。格物方能致知,所格之“对象”有所缺失,则“致知”亦有问题。在魏源看来,“修身以上为本”那么,作为“择善明善”的“致知”在朱熹那里就没有作为《大学》之本的地位了。换句话讲,朱熹丢失了具有本体作用的“致知”,因其将作为本的“意、心、身”丢了。
由此看来,魏源仍然强调人之主体地位、强调人之意识活动,强调道德的自修自律。封建时代之文人大多摆脱不了唯心主义,这是由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决定的。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所谓圣贤之道全由人自己修练,故多强调道德之反省,试图通过内修自省走上圣贤之路。绝大多数企图有所作为的文人都试图在通向圣贤之路上修桥、补路,结果是主观唯心主义、客观唯心主义便都涌来,谁也逃不脱唯心主义之框框,就是客观唯心主义也不能避免主观虚构假想,总在唯心。魏源不可避免地陷入唯心主义泥潭,他在补朱王唯心主义之漏洞,便自然而然地染上唯心主义。
话说回来,《大学》既为曾子所作,而《中庸》又为曾子之学生子思所作,那么,用《中庸》证《大学》便最合适,相互映证、发挥。魏源通过《大学》表彰曾子绝不是在故弄玄虚,以异端相标,相反,此正反映了他一种严肃求实的历史态度。他发现朱王在曾子《大学》问题上个自的漏洞,——确实存在,且与《中庸》相背,只可惜他仍用唯心主义方法去弥补,只不过加上两个“本”的标签,魏源固然敏锐、勤苦,怎奈他仍不能跳出封建唯心主义的阴阳圈。
魏源表彰曾子所作的另一项工作便是注《曾子》,成《曾子章句》十篇。《汉书•艺文志》曾指明曾子十八篇,至北宋《太平御览》亦提及,至南宋而亡。《大戴礼记》中有十篇各冠以曾子之名,魏源以为此十篇是曾子所作。以《大孝篇》、《天圆篇》为首的《曾子》十篇是否是曾子所作仍是学术公案,且存而不论,使我们感兴趣的则是魏源何以痴迷于曾子,其所作《曾子章句序》中透漏了一点个中消息:
其一,曾子思想极为丰富。在他看来,《曾子》十篇,“固洙、泗大义微言,武城毕生践履皆于是乎在。凡孟子彼富我仁、彼爵战义之文,董仲舒尊闻行知、高明光大之义,皆见其中。”凡孔子之微言大义、孟子之仁义观、董仲舒之纲常伦理观、天人合一思想、王道政治等都能在《曾子》十篇中找到踪迹。
其二,“曾子得圣道宗,孝尽性,成立孝,敬存诚,万伦万理,一反躬自省出之。初罔一言内乎深微,外乎宏侈,惟为己为人义利际,谆谆提撕而辟咡之,百世下如见其心焉。”曾子之学将诚、敬、孝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无诚不敬,不敬无孝,诚敬是孝的前提,而孝乃人之本份,是人之本性。孝不可缺,敬、诚亦不可或缺。诚敬孝“一反躬自省出之”,即主要靠人之道德的自觉自悟,诉诸人的本心。魏源很看重“自省”功夫,或称“自反”。总的来讲,曾子之学既又不高深精微,也不闳侈庞杂;曾子之学纯朴厚道且关乎人生之根本。
其三,朱熹称赞“曾子之学主躬行,闻一贯,而终身所守不离孝敬请让之规,专轻富贵、守贫贱、不求人知为大。”这是对曾子的客观评价,也是魏源对曾子之学发生兴趣的重要原因。
其四,曾子以“孝德”为本,这是魏源推崇曾子的主要原因之一。孝是儒家伦理思想之基本范畴。魏源认为,曾子在“孝”学方面尽得孔圣人之真传,他把《孝经集传》附列于《大学》之后,原因是“《大学》出于曾子,而《孝经》则夫子所特授曾子之书,当世即尊为经,魏文候已为之传。公羊纬所谓夫子自言‘志在《春秋》,行在《孝经》’,真垂世立教之大原”。当我们撇干诸说之真伪,仅就魏源所理解的孝来讲,它确实也符合宗法封建社会的实际情况。惟孝才能甚任维系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封建社会,才能称为“垂世立教之大原。”魏源以为,孔夫子《孝经》“专授曾子,意深矣哉!有出乎立身行道、扬名后世外者矣”。即曾子才能真正理解孝才能将“孝道”发扬光大。在魏源看来,“曾子为至孝”,“孝德以知逆恶,曾子以之”。故曾子确实是《孝经》最合适的传人。这里且不论《孝经》是否出自孔曾师徒,仅就魏源对“孝”的理解来讲。既便《孝经》非出自曾子,但也不能排除曾子之“孝”学倾向性,我们更关心魏源思想倾向性。
曾子占孝德,故他能弘扬孝道。《曾子•大孝篇》便将孝道提到很高位置,魏源证说:
或谓《曾子》十篇,多言功夫,罕言本体,不及子思、孟子之精微。试现《大篇》: ‘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推而放诸北海而准’。‘仁者仁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忠者忠此者也,信者信此赌也,礼者礼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乐自顺此生,刑自反此作。此外的有何本体、何功夫之不该乎。
“孝”就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其见道也,彻上彻下,‘一以贯之’”。魏源认为,孝将所谓“功夫”、“本体”、精微三者集中于一身。对人来讲,尽孝道就是功夫;就孝本身来井,其彻上彻下,一以贯之”,无所不在,上至皇帝老子下至平民百姓都离不开孝;分开来讲,确实是至精至微,合起来讲便是人间大道,是根本。舍孝无以谈忠、爱、廉、俭,舍孝便无人性矣。故,魏源极看重曾子之“孝”。从中亦可窥知魏源本人对孝服膺到何种地步。
魏源友人曾为其赋诗云:“平生愿学惟曾子,养志当年未鼎烹(时默深方注《曾子》)。”这可说是知己之言。曾子在魏源心目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使其花很大力气钻研《曾子》。
魏源留心曾子,有弥缝儒学庞杂体系漏洞之意。他抬出曾子,使孔、曾、子、孟成为先秦儒学道统中完整之绪脉,各有特色,相互补充。南宋时朱熹既然已抬高孟子,那么,魏源作为后继者便自然为曾子抱不平。魏源有弥缝儒学、推动儒学向前发展的志向。但在封建社会后期,儒学自是到了穷途未路,魏源所作的当然很有限,只是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曾子之主导思想和魏源心性有相通之外,所以,魏源“愿学”曾子。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假定:无论魏源所说的《曾子》十篇是否是曾子所作,但十篇文章作为一个思想库,魏源则赋予曾子了。而由此所谓曾子思想亦可窥知魏源之心路历程。这也是本文的主要目的。鉴于学术界既无有力证据否定《曾子》十篇的真实性,也无有力证据肯定十篇,估先搁置争议,先就大义来谈曾子,以见魏源之心性。
魏源从注《曾子》过程中,认识到孝乃曾子之学的最主要内容,联系到《孝经》又是孔子特传授给曾子的,故将孝作为孔曾儒学之本体来看待。孔子之仁、孟子之义都离不开孝.所谓“仁者仁此者也,义者义此者也。”孝既是明线又是暗线贯穿于整个儒家思想之中。作为明线来讲,仁、孝、义势成并列鼎足;作为暗线,孝又是仁、义的基础。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孝乃是中国文化独特之源,故肯定孝是有道理的。
魏源在“孝”问题上独到之处在于他将“孝”与《诗》、《书》、《礼记》、《春秋》中所言的“敬”相联系。将敬视为孝的外在前提条件,逼近孝的“实践”性,或者说指出了达到孝的一种途径、方法。比如他说:“敬者,孝之主宰也。”又曰:“孝尽性,诚立孝,敬存诚,万伦万理,一反躬自省出之。”诚者,一也。惟敬能存诚,能存心一念,才能孝,并最后归于人善一之本性。敬是孝的起点,又是人本性复归的起点。敬也是孝的主宰。所以,离开“敬”来谈“孝”那也便就是笑话。这里,魏源也明白暗示我们“敬”的来源,所谓“万伦万理,一反躬自省出之”,也就说明“敬”仍来自“反躬自省”。反诸本心,求诸内省,这是魏源一贯主张,也是和曾子相通之处。在“敬”的来源上,仍要求诸自省。当然,魏源高明处在于他未陷入到陆王心学,而是适可而止。因为他同时注意到外在环境对本心的影响。“敬”虽要出自“反躬自省但需要一定外在环境。在魏源看来,产生“敬”的最好的外在前提环境便是“严父配天。”如果忽略反躬自省的过程的话,也可以说“严父配天”是“敬”之极。魏源写道:
《孝经》严父配天之谊,帷夫子以韦布享王祀,上及先世,足以当之,而曾子亦其邻几者也。……故将推《礼记》中‘仁人孝子事天如事亲,事亲如事天,‘帷仁人能享帝,惟孝子能享亲’之旨,揭诸篇端,而朱子《孝经刊误》疑之,谓‘言孝自有亲切处,何必言严父配天,为将恐启人暗奸之心’。试思张横渠《西铭》父乾母坤,以大君为宗子,‘恶旨酒、崇伯子之顧养;育英材,颍封人之锡类。不张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命者,伯奇也。’。与《孝经》‘严父配天’之义有何区别?自宋儒言之,则发前圣所未发;自周儒言之,则恐启暗奸之心,斯诚所不解也。
父乾母坤,视父为乾为天,是谓“严父配天”。“事亲如事天”,体现一个“敬”(畏);“严父配天”也是体现一个“敬”。“敬”是“仁人孝子”“事亲”不可缺少的条件。魏源在《默觚》中反复引证《诗经》里的诗句,“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怒,无敢驰驱”,予“敬”以充分肯定。“敬”构成魏源人生哲学之重要组成部分。从思想渊源上来讲,魏源从《曾了》、《管子》、《诗经》中吸取了丰富的养料,从《管子》篇中直接接受“外敬内静”的人生观。并终生恪守,受益极大。从魏源生活时代及个人经历、性格来讲,“敬”,外敬,是魏源所能选择的最好的人生方法。魏源从偏远的湘西南到京师来闯天下。所见之人几乎均要高其三分。从出身、经历、性格等方面来讲,魏源都无法和龚自珍相比。龚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无所顾忌,魏则不能,反要规劝龚要有所收敛。魏源没有可炫耀的资本,没有靠山,外加纯朴诚实之性格,故“敬”便成为其为人处事的第一要义。此外,清廷高压改革虽有缓和,但文祸亲悸尚存,故又只能“敬天之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云尔。心存敬畏敬惧之心也便成为生存之第一本能。总之,魏源能在学中悟道,且合规矩,适应时代暗潮,符合个人心性,或者说两者天然结合起来。魏源能体悟出“敬”正说明此点。
魏源之学能将个人性命与时代相结合,这是他从自学中学来的,也是自己体悟出来的。这又正是魏源独特之处。他终身恪守“外敬内静”,静中观变,静中思谋策略,期求以静制动。比如后来,他以客观的心态看待外夷之“长技”、长处,即先肯定,认可彼方之长技,敬之,同时内心并未乱了方寸,而是冷静、理智地思谋对策、办法。如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以夷攻夷”、“以夷款夷”等。他外敬而不怕,内静而不乱,很理智地看待陌生事物,实有赖其外敬内静之功。其外敬之功有赖其对包括《曾子》孝学在内的儒家经典之体悟,首先得出“孝”为儒学本体的认识,并进而认为“敬者,孝之主宰也”。魏源将曾子孝学思想扩大了,以敬为行“孝”、尽孝道的前提。孝无所不在,敬亦须臾不可离。人生在世,唯孝唯敬。
魏源受益于前人者良多,而其高明处在于学以致用,既为个人修养,也为现实社会尽力,而后者又正是魏源身上闪光的东西。从表面上看,魏源热衷于先秦儒学,实质上他试图摆脱“游谈无根”的心学、一味考据的汉学,而去寻找有用之学。当然,他有时也不免唯心主义的一厢情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