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北麓,涓水之滨,有我的第二故乡——新桥三吉堂。三吉堂屋后古木参天,翠竹成林,门前一张大水塘,青瓦粉墙,红栏绿树,碧波倒映。这所幽美的大庄院,就是被孙中山誉为“创立民国的巾帼英雄”唐群英的最后住所。
唐群英,字希陶,雁行6人,长姊希孟,二兄维藩,三姊希范,是我的祖母,群英第四,五妹希欧,六弟干一。我祖母32岁就离开了人间,那时父亲曾伯圭年仅6岁,由唐群英抚养成人,情同母子,我兄弟3人(大哥夭折)都生长于唐家,到我7岁那年,父亲才举家迁回祖籍湘乡县荷塘二十四都,即今双峰县荷叶乡。按时间顺序说,新桥三吉堂是我的第一故乡,更为恰当。
我们兄弟姊妹和唐家的表兄弟姊妹们都称呼唐群英“八公公”(她在家族中排行第八),用于第三人称时则称“陶公”。对于一位女性祖辈以“公”相称,是出于对她老人家不让须眉的崇敬,衡山治坪唐氏是大族,由于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解放前唐氏宗祠每年春、秋祀祖,不准妇女人祀,惟有陶公例外。唐家还为陶公抚子,开宗立祀,并和兄弟们一样享受一份祖先的遗产,这在封建的宗法社会是罕见的。
我父亲从小体弱多病,陶公只一女,夭折,在先父身上倾注了她的全部母爱。先父进人中年,陶公已届老龄,每次先父去三吉堂,陶公总要吩咐仆人做先父喜欢吃的菜,叮咛“少放辣椒,不要太咸,他喜欢清淡”,三吉堂客房有三张常设的客铺,陶公却在她的书斋吟香阁为先父特设一张床,亲自检点被褥,力求先父睡得温暖舒适。陶公在世之日,这张床一直没让第二个人睡过。
1925—1930年,陶公任岳北女子实业学校校长,已入老境,精力不够,教务、事务两大务都由先父秉承她的意旨办理,这是她教育生涯的最后一站。她一生为革命、为男女平权、为女子教育而忘我奋斗,从不顾念自己的身体,到1931年61岁息影三吉堂,一闲下来,就老态毕露,病痛接踵而来。先父承欢膝下,其体贴之入微,服侍之周到,为一般为人子女者所难能。不过,迫于生计,先父不能经常在她老人家身边,好在我们的家北斗堂距三吉堂只15里路,我们父子隔不久又去。
陶公一生奔走革命,破产兴学,晚年生活很不宽裕。一天,我在窗外听得她在房内自言自语:“啊——这又是伯圭留下的钱!”我进门看时,陶公正从柜子上取下一叠铜元,一面数着一面对我说:“你爸爸顾念我手中拮据,常不声不响地给我留下些零用钱,他负担很重,收入不多,……”陶公哽咽了,“叫他……以后不要……给我留钱……”。1935年以后,国民党中央按月津贴陶公200元,她的经济情况大为改观,这时候我父亲贫病交加,不时得到陶公济助,她付出的就不是铜元而是银元了。
1937年农历4月20日左右,我从三吉堂回北斗堂,临行时陶公嘱咐道:“叫你爸爸来呀!”可以说这是定律——没有一次她不如此嘱咐,次数多了,习以为常,反正爸爸来了没有甚么要紧的事,我就没甚在意,回家竟忘了给爸爸说。谁会料到,几天之后,就在4月25日,噩耗飞来——陶公突然逝世!她老人家未能和视同己出的伯圭最后一晤,难以瞑目。
陶公爱好音乐,曾在日本习音乐专科,在我的记忆里,陶公住在哪里,一架风琴和一对玉屏箫就伴她到哪里。由于晚年中气不足,我只见过她弹风琴,无缘听她吹箫。
我第一次读古诗,大约是7岁时,那是一个仲春的夜晚,陶公在灯下闲坐,我在桌旁玩,她教我读“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友约来迟歌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首唐诗。以后,她老人家又给我讲过《醉翁亭记》、《岳阳楼记》等古文。中年以后,我才领悟陶公选教这些诗文,与她平生“先忧后乐”的革命胸怀和晚年息影家园的心境有关。
陶公出身大家,从小受严格的家庭教育,生活节俭简朴。饭时偶然掉落饭粒,立即捡起来吃,有天我吃饭时掉了几颗饭在饭桌上,陶公说粮食是农夫辛勤劳动的结果,来之不易,不应随意糟践拋散,叫我捡起来吃掉。我捡吃了,陶公点头称许,口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饭后又写下来教我反复吟诵。70多年来,我一直保持这一习惯,并以之教育后人。
陶公创办的岳北女子实业学校。有3个男学生:9岁的我和表弟唐志良(8岁)、弟弟选楼(6岁),对于陶公的办学方针、教学方法,那时我们小小年纪,无从体会,而爱国思想的启发教育,则印象深刻。记得1927年发生“济南惨案”,陶公极为愤慨,特地请新从济南返湘的北伐军官唐干成来校,向全体师生讲述他亲历的济南惨案经过,接着,陶公登台讲演,指出日本帝国主义如何处心积虑侵略中国,我们应如何奋起救国等等,唐干成的报告和她的讲演,都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这一堂生动的爱国主义课,使全体师生深受教育。我暗暗地咬牙发誓——长大后要拿起枪杆,打日本鬼子!散会后,我把志良和选楼拉到场外,将我的志愿告诉他们,他俩异口同声拍手叫道:“好哇,我也这么想!”10年后,抗日战争爆发,我考入黄埔军校第16期,志良、选楼都先后进入黄埔军校,在抗日战争中,志良负过伤,右臂残废,后半生吃饭、写字都靠左手;选楼远征印、缅,多次立功。
“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陶公跺脚叹气,手捶桌子骂道:“为甚么不打?为甚么不打?大好河山拱手让人,罪该万死!”“一•二八”淞沪战起,她对英勇抗日的第十九路军赞不绝口,期间一度谣传英国出面调停谈和,陶公气呼呼地说:“日本鬼子诡计多端,和他们没有甚么好谈的,只有打!”她是主张坚决抗日的人。
陶公晚年双手颤动,执笔不便,她的侄孙唐肇修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陶公写信总是口授让肇修表哥代笔。1936年,我已17岁,在家乡教小学,农历中秋节到三吉堂去陪她老人家过节,适逢陶公要给仇鳌、戴季陶复信,而肇修表哥又不在家,就叫我代笔。字迹拙劣是我的大缺点,她老人家一面口授,一面嘀咕着我写的字:“丑煞了!丑煞了!”窘得我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1935年春,陶公应戴季陶、仇鳌、张继等老盟友的邀请,由我父亲陪侍去南京,一到南京,少不了和当年一起志同道合的老友互相拜访,共话沧桑。一日,国府主席林森来访,我父亲随侍在侧,林森问:“唐八先生还有当年的豪气?”陶公答道:“老了,不行了!”说罢,彼此哈哈大笑。在同盟会女会员中,陶公年龄居长,女会员都叫她“唐大姐”或“唐八姐”,男会员则大都以“唐八先生”相称。1912年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在8月25日国民党成立大会上,为女权问题林森挨过陶公一记耳光。但那毕竟不是私仇,事隔多年,老盟友久别重逢,不存芥蒂,因而会心大笑。当林森问及她的生活时,我父亲急以目示意,陶公不顾,淡然答曰:“还好,还不差。”林森去后,我父亲问道:“难得林主席关心您的生活,您怎么倒打肿脸充胖子?””陶公严肃地说:“我又不是来要饭的!君子固贫,何必向人诉苦?”这件事,后来父亲多次讲给我们兄弟姊妹听,要我们继承八公公的硬骨头精神。
此次在南京,陶公会到不少当年共同奋斗的女同盟会会员,其中有的得了一官半职,趾高气扬;有的当了阔太太,珠光宝气;有的沉湎于赌场牌局,醉生梦死;昔日的革命精神荡然无存。陶公感慨很深,写了一首《金陵访旧有感》:
纷纷姊妹尽华裙,顾我何忧彻骨贫。
不见梅花亭外立,西风岭上好精神。
1935年,仇鳖、张继分别写诗赠陶公。仇鳌写的是一首七绝,裱成条幅,诗的前面两句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后两句是:“往日罗兰今老矣,纷纷姊妹尽华裙。”以法国史诗中的英雄人物罗兰夫人比喻陶公,慨叹她的“老”争来了妇女界平等幸福的生活,一个“老”字,内涵丰富,余味无穷,“纷纷姊妹尽华裙”系套用《金陵访旧有感》起句,意义则全不相同。张继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歌颂陶公的英雄气概,我却只记得起首两句:“烽烟看四起,投袂自提兵”。
陶公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三吉堂大厅、客厅、官厅、横厅、座屋、客房挂满了难以计数的挽联挽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