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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礼治思想
作者:易孟醇
【摘要】曾国藩致胜之由,首先得助于他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他昭告天下说:“本部堂德藩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这是实在的。他就是凭着对封建王朝的耿耿忠心而百折不回,最后达到了他的反动事业的“光辉”顶点。但“忠信”是封建时代大部分臣下的共同思想,除此之外,曾国藩的政治思想中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这便是礼治。
  文弱书生曾国藩能够领军打败粗犷的农民起义军,固有太平天国内部的原因,“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也有曾国藩及其湘军在政治、军事以至人事等方面的致胜之道。剖析这些致胜之道,洞察它的本质,可以以史为鉴。

本文限于篇幅,不可能涉及中国近代史上这一重大事件的历史经验的众多方面,只能谈谈曾氏的政治思想,而且是他的政治思想的一个侧面。

曾国藩致胜之由,首先得助于他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他昭告天下说:“本部堂德藩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这是实在的。他就是凭着对封建王朝的耿耿忠心而百折不回,最后达到了他的反动事业的“光辉”顶点。但“忠信”是封建时代大部分臣下的共同思想,除此之外,曾国藩的政治思想中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这便是礼治。

礼治,是儒家的传统学说,曾国藩完整地继承了这一学说,并有所发展,使之成为了他的政治思想的核心。

礼是随着人类社会的诞生而诞生的。原始社会中,人类对腾图的崇拜,对天地的祭祀,便大有一种“礼”存在其中;中国封建社会初期出现的《仪礼》、《周礼》,是孔子以及后学将他们之前的礼仪、礼节和典章制度加以整理而成。《礼记•礼器》说:“经礼三百,曲礼三千。”这都是繁文缛节;但通过这些繁文缛节所体现出来的,却是上下尊卑的等级制度。“于《仪礼》用力甚深”的曾国藩,曾对礼的内容作过详尽的叙述:“先王之制礼也,人人纳于轨范之中。自其弱齿,已立制防,洒扫沃盥有常仪,羹食肴胾有定位,緌缨绅佩有恒度。既长,则教之冠礼,以责成人之道;教之昏礼,以明厚别之义;教之丧祭,以笃终报本。其出而应世,则有士相见以讲让,朝觐以劝忠。其在职,则有三物以兴贤,八政以防淫。其深远者,则教之以乐舞,以养和顺之气,备文武之容;教之《大学》,以达于本末终始之序,治国平天下之术;教之《中庸》,以尽性而达天。故其材之成,则以辅世长民,其次则循循绳矩。三代之士,无或敢遁于奇邪者,人无不出于学,学无不衷于礼也。”这段话说明,曾国藩与其前人一样,认为礼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洒扫沃盥等等生活方面的“常仪”、“定位”或“常度”;一是“辅世长民”、“治国平天下”之术。自然后者是礼的最基本的最本质的内容。

曾国藩相当推崇清初秦蕙田的《五礼通考》,原因之一是这本书除介绍吉、嘉、宾、军、凶五礼外,“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所以他感慨地说:“先圣制礼之体之无所不赅,固如是也!”在曾国藩看来,礼是“无所不赅”的,包括治世的一切具体内容;这样,他便把礼纳入了他的经世致用之学之中了。这就无怪乎他“尝欲集盐漕、赋税、国用之经,别为一编,傅于秦书之次”,以补秦书之缺。

正因为礼无所不赅,所以,声称要效法“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学”的曾国藩,便强调礼为治政之本。他说:“圣王子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他把礼的作用看得如此之宏大,以致可以究民物之同原,可以纲维万事,平物我之情,可以息天下之争,弭世乱于未形。礼,简直成了曾国藩治国平天下的不二法门。当然,这样来阐述礼与政治的关系,并不是曾国藩的发明。《孟子》说:“见其礼而知其政。”《荀子》说:“礼者,政之挽也。为政不以礼,政不行矣。”《左传》说:“礼以体政。”“礼,国之干也。”“礼,政之舆也。”“夫礼,所队整民也。”“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国语》说:“夫礼,国之纪也。”《礼记•礼运》说:“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民也。”在中国封建社会的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儒家关于礼与国政的这种至大又至纤的关系的学说,被历代统治者所接受。作为湘军的总头目、后来的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也认为,“古之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礼不仅是修身齐家的道德规范,更是一切社会行为的正宗标准。曾国藩进一步直截了当地说:“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学礼焉而已。”正面说,学经世之术,就得学礼;反面说,维护“三纲九法”,就是隆礼。他说:“将欲黜邪慝而反经,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礼而已矣!”学习礼、尊崇礼、遵循礼,是治政的根本大计。

在儒家的开山祖孔子那里,礼的中心课题是正名,即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曾国藩亦步亦趋,“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孔子要正的名是什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说:“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这是因为正名关系着兴礼乐、中刑罚这样的邦国大政。《中庸》说:“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这说明,礼的由来和实质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上下尊卑的等级制度。曾国藩从维护和巩固封建宗法制度的主观愿望出发,深有感慨地说:“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虽唐虞之盛有不能逮。”在那篇臭名彰著的《讨粤匪檄》中,他更明确地说:“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挟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他声称要扶持的名教,正是这个“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的礼;所以他对洪秀全提出的“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这一朴素的平等思想,深恶痛绝。从这个意义上说,太平军与湘军之战,实质上是对封建礼教的破坏与反破坏之战。

基于对礼与政治的关系的上述认识,曾国藩提出了“以礼自治,以礼治人”的主张,认为做到这点,便“自然寡尤寡悔,鬼伏神钦”。“以礼自治”,只是个人的修养;“以礼治人”,便属从政从军一类了。曾国藩在这种情况下所说的“礼”,早就丟开了礼的繁文缛节的外壳,而仅指礼所体现的宗法等级制度。《礼记•哀公问》说:“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荀子•礼论》说:“礼者,养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所以曾国藩的“以礼自治”。对于太平军、捻军等被统治者来说,是抹煞造反精神、扼杀革命的思想武器;而统治者手中的“以礼治人”,实是“以礼杀人”的一把软刀子。

曾国藩在宣扬“礼”时,还常常把“仁”挂在口头,形于笔端,认为“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则流入小人而不自觉矣。”。因为根据孔子的观点,礼是仁的外部表现,仁是礼的归宿。“人而不仁,如礼何?”“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仁,就是要求人们的行为规范复于礼、合于礼。

曾国藩根据“仁者、爱人”的训条,声称“用兵之道,以保民为第一义”。又自号其家曰八本堂,八本之一为“行军以不扰民为本”。甚至在咸丰八年十一月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他还在建昌前线作《爱民歌》,给湘勇规定了许多不许害民扰民的事。可见,仁确是曾国藩这类统治者的一种主观愿望,也确是对统治者的奢求和言行的一种道德限制。

然而,湘军果真是这样仁义之师吗?曾国藩果真是这样的仁义之人吗?“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曾国藩为京官十二年,没有实权,未办实事,可以勿论。咸丰二年底他刚出办团练,就对友人说:“不治以严刑峻法,则鼠子纷起,将来无复措手之处,是以一意残忍。”他在咸丰帝的奏折中更表明决心说:“不敢不威猛求时”,“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名。”甚至申明:“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所以只几个月,在湖南便盛传他为“曾剃头”,令人侧目,过了八年,正当湘军围攻安庆之时,他给正在前线指挥的曾国荃写信,叫喊“克城以多杀为妥,不可以假仁慈而误大事”。他甚至承认自己是以杀人为业。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似乎发现了良心一样,说:“吾家兄弟带兵,以杀人为业,择术已自不慎,惟于禁止扰民、解散胁从、保全乡宦三者痛下工夫,庶几于杀人之中寓止暴之意。”湘军不扰民、解散胁从吗?只须举一个例子。咸丰十一年五月初二日,太平军刘玱林部败于安庆城外之赤冈岭,其中三营在苦战后投降。第二天,曾国藩闻讯,立即写信问曾国荃:“其已降之三垒,已杀之否?”第三天,他听说投降者已全部被杀,立即给曾国荃打气说:“平日或克一大城,获一大捷,尚不可杀许多真贼,真可喜也!”当那个同样杀人不眨眼的曾国荃稍流露出一点悔意,曾国藩立即对他说:“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杀为悔?”“既谋诛灭,断无以多杀为悔之理!”尤可愤慨的,是曾国藩对湘军屠杀的肯定与鼓励。他兴奋地说:李续宾在攻克九江后,对太平军“屠戮尽净,三省官绅士民同为称快”!他鼓励正围攻吉安的曾国荃说:“如似九江之斩刈殆尽,则(克城)虽迟亦无后患。”后来,湘军在攻占安庆、苏州、金陵时,都疯狂地屠城,仅金陵一处,曾国藩便向同治帝报告说:“三日之内,毙贼十馀万人,秦淮河尸首如麻。”显然,这些被杀者不仅包括大量胁从,还包括大量和平居民,甚至有不少在政治上基本上拥护满清皇朝的地主、士人及其家属。

曾国藩一生中,总是两副面孔交替出现。一时候,“备陈民间疾苦”,满纸仁义道德,到处示恩示德,一腔脉脉温情;一时候,又磨牙吮血,狰狞狠毒,执刑唯恐不严,杀人唯恐不多。为什么会如此?有人评述说:“文正在京官时,以程朱为归依;至出而办团练军务,又变为申韩”。这一评论是不准确的,只看到曾国藩的变,却没有看到他的不变。程朱以理学杀人,申韩以刑法杀人,都是统治者手法的交替使用;而且,那些道貌岸然的理学家,常常同时是刽子手,这在历史上是有案可稽的,如朱熹在湖南血腥镇压蒲耒式起义,王守仁先后在江西和广西血腥镇压农民和少数民族起义。被时人誉为理学家的曾国藩忠实地继承了这一衣钵,并且公开说明:“威惠并施,刚柔互用,或一张而一弛,有相反而相成。”他认为,用刑以逞威,用仁以示惠,是实行礼治的两个相反而相成的方面。

曾国藩其至把这种一手硬、一手软的统治术提高到宇宙观的高度,说什么“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斯二气者,自其后而言之,因仁以育物,则庆赏之事起;因义以正物,则刑罚之事起。中则治,偏则乱。”他把“育物”与“正物”分为二途,认为统治者必须既有“盛德”,又有“尊严”,必须视庆赏与刑罚为同等大事,这是对几千年来的统治术的高度概括。董仲舒《春秋繁露》说:“庆赏刑罚而同功,皆王者所以成德也。”曾国藩也说:“中则治,偏则乱。”中,指二者并举;偏,指重一轻一。一切以礼以德,一切优柔,则民无所畏忌,积弊从生,政令不行;一切以刑以法,一切刚暴,则民无所爱暖,积怨充溢,揭竿起义。故曰“偏则乱”。

然而,曾国藩一生,德政其少,而刑杀极多。他在直隶总督任上,有过赈救畿南灾民、清理积存狱讼等举,也不过用心良苦,收效甚微。他分析咸丰朝的情形说:“干戈方兴,未遑雅教,非其志有不逮,亦其时会有不得兼者也。”这种分析移来说曾国藩本人,也许有共通之处,时势将曾国藩塑造出一付狰狞的刽子手的脸孔,却没有使他给人留下仁爱和善的印象。这是谁也无法抹煞的历史事实。

曾国藩的“仁”和“刑”,都是有鲜明的阶级性的。他强调要“分别良莠”,把“民”分为“良民”、“莠民”或“奸民”两大类,认为“民可爱,奸民不可爱。”他分别良莠的标准是什么?是礼,言行符合礼的,是良民,否则便是莠民。儒家的传统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荀子•富国》说得更具体:“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曾国藩对莠民不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而是“齐之以刑”。他举起的大刀始终砍向造反的劳苦大众;他的“刑”,是“复礼”——即恢复和巩固封建等级制度的重要手段。  

为了达到“礼治”的目的,曾国藩对被统治阶级采用严刑峻法,而对为封建统治者劳心尽力的人,则大力提倡“诚”,并在“诚”字前加一“血”字,强调“诚”必须出自内心,达到至极。

这里的“诚”,不指“诚实、诚笃”这种语义学上的意义,而是一个哲学范畴,一个政治术语。《中庸》说:“诚者,天地之道。”曾国藩于道光二十三年给贺长龄写信时也说:“夫天地之所以不息,……皆诚为之也。”他把诚看成为一种精神本休。但统观全信,他主要是把诚当作道德修养的内容。他检查自己说:“尝抉剔本生之病源,养痈留瘤,百孔杂出,其要在不诚矣。”然而,又不止如此,他进而把“诚”当成内圣外王的阶梯,说:“果存诚而不自欺,则圣学王道又有他战?”他甚至认为,“诚”是成功立业的根基。他举类引譬说:“古者英雄之事,必有基业”,“君子之学道也,亦必有所谓基业者”。这个基业是什么?“大抵以规模宏大,言辞城信为本如居室然,宏大则所宅者广,托庇者众;诚信则置址甚固,结构甚牢。”诚这个基业稳固了,便可以在这个基址上立功立业,所以他说:“国之所以立,圣人德业之可大可久,皆诚为之也。”《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曾国藩的诚论,正是从这地方引申出来的。

“诚”应用到政治上的具体内涵是什么?曾国藩引用程颢的“诚便是忠信”的话来说明并进一步说:“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他作《湘乡昭忠祠记》,极力为一批镇压农民起义军的湘乡人如罗泽南等涂脂抹粉,美化为“忠烈”,认为咸同之乱世,幸“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并歌颂说:“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州而勘大乱,非拙且诚之效与?”这段文字说明:曾国藩的所谓“诚”,实际上便是对封建统治者的“忠”,二而一。在曾国藩看来,臣诚,必尽忠于君,僚属诚,必尽忠于长官。这样,“诚”便是维系君与臣、长官与僚属、统领与兵勇的一条又粗又大的黑色纽带,是“复礼”、实行“礼治”的重要保证和理想途径。

曾国藩还强调“恕”,他说:“细加体认,实觉刻不可离。”“须从‘恕’字痛下工夫。”

何谓“恕”?孔子有两句活,一句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一句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对于后一句,《中庸》借孔子的话说:“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概括地说,就是己之所欲,先施于人。对此,曾国藩亦步亦趋,说:“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所谓立也。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谓达也。”

什么是“恕”的下手处?孔子说:“能近取譬。”这就从中国谚语中: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的意思。曾国藩则称之为“能设身以处地”。他认为设身处地,可以“于见得他人不是、极恕之际”,“意气顿平。”这仅是从消极方面说;从积极方面说,设身处地,可以产生如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扩而充之,便可以事父母,保四海。所以曾国藩说:“‘恕’则不蔽于私。”又说:“‘恕’致祥。”

这样说来,“恕”是一项重大的道德修养啦!是这样。然而,当把恕道移到政治上,它的内涵和作用就远不止这么一点点。曾国藩看到了这点,说“恕”既是“立德之基”,又是“临事应事之道”。他说:“圣门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彻始彻终,性功事功,俱可包括。”

曾国藩运用恕道于政治,最突出的成功处在于他以此建立了自己的克己之学。他在写给弟弟的六则诚语中说:“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馀地处人,则荆棘少矣!”“常留馀地”这一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在曾国藩这里,成为了他治政治军过程中处事的一条原则。他在攻克金陵前对曾国荃强调说:“老氏所谓‘不敢为天下先’者,即不敢居第一等大名之意。”这种“功不独占”的思想,以及攻克金陵后由裁军、减饷等事所体现出来的“功成身退”的思想,都是“常留馀地”的具体化。盛衰消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本是自然规律。曾国藩对人事政事的这些深沉的思考,是具有辩证因素的。他告诫诸弟说:“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自概,或者叫自我节制,便是一种恕道。

曾国藩一生,顺境时少,逆境时多,来自官场内部的忌刻、疑谤与攻击,多于来自敌对阶级的真枪实弹。这使他养成了一种“忍”字当头的性格和韧性战斗的精神。同治五年十二月,他总结自己走过的路程说:“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不料被申夫看破。余庚戌、辛亥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掉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是就克己说的;“恕”,是就待人说的。没有恕,就不可能有忍;唯其忍,才能造就自己的恕道。忍实是从恕中生发出来的,可以说,又包涵在恕中,咸丰八月,曾国藩自省说:“近岁在外,恶人以白眼藐视京官,又因本性倔强,渐近于愎,不知不觉做出许多不恕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至今愧耻无已。”不恕,是因为他性近刚愎,不能忍。恕和忍,实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互为表里。

然而,不管是待人以恕,或是克己以忍,都不是柔弱的表现。曾国藩一生刚强,坚而不脆。他声称“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认为“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但是他的刚强,有其本身的特点,即“刚柔互用”,而不偏废。他说:“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鄙之谓也,谦退而已。”从曾国藩大讲恕道,践履忍让,再证之他在军营政坛的种种实迹,可充分说明,曾国藩这个深通从政术的人的特点,是外柔而内刚,外而恕忍,内而凶狠。

“恕、忍”是一种普遍性的思想形式,各个阶级、各个政治集团都可以利用这个形式为自己服务。曾国藩继承“礼不下庶人”的儒家道统,绝不会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先施于人”的说教用之于农民阶级身上,绝不会自己吃山珍海味而不进行剥削、让农民都有饭吃,绝不会自己金银如山而让农民摆脱穷困。他讲“恕”讲“忍”,完全是为了维护“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之道”;与“刑”一样,他的“恕、忍”具有明确的阶级内容与鲜明的阶级性。所不同的是,刑是用来镇压所谓“莠民”“奸民”的造反的,而恕和忍是用来处理统治者内部的各种矛盾的,包括君与臣、官与官、官与良民之间的矛盾。在曾国藩看来,“恕、忍”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美好的伦理观念,是调整统治阶级内部关系的准则;“在上者”人人都讲恕道,相互宽容,减少磨擦,便可协调动作,一心“礼治”,所以,“恕”是“复礼”、实行“礼治”的重要条件。

概括地说,以“礼”为根本,以“刑”为手段,以“诚”为途径,以“恕”为条件,是曾国藩的“礼治”思想的全部内涵和它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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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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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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