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同治之际,太平军与清军在徽州进行了长达10年的战争,尤其是曾国藩驻徽期间(咸丰十年六月十一日至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即1860年7月28日至1861年5月5日),徽州战场大军云集,血战连连,“徽之人民几无日无时不在风声鹤唳憔悴忧伤之中”,这是徽州人“一段最惨历史”。这场战争,几乎摧毁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徽州古代文化,宣告了徽州古典文明的终结。这场大灾难,应该由谁来负责?一个曾经流行的观点是:应该由曾国藩负责,如“曾国藩于太平天国革命期间,在徽州‘纵兵大掠,而全郡窖藏一空’”;“湘军统帅曾国藩借清剿太平军之机,在徽州‘纵兵大掠’,致徽州‘全郡窖藏’为之‘一空’”。笔者认为,此种观点其来有自,但并不正确。认真分析各类史料,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曾国藩“纵兵大掠”徽州之说难以成立,但在特殊的历史氛围中,徽州却也确实形成了不尽公允的责难曾国藩、“切齿湖湘”的民间舆论。至于徽州咸同之际的兵燹,清军与太平军都有责任,比较而言,曾国藩及其湘军并非元凶,相反地,曾国藩为徽州战后的恢复尽过心力。
一、曾国藩“纵兵大掠”徽州的由来
检视曾国藩“纵兵大掠”徽州的依据,不难发现,他们的立论都依据了同一条史料——陈去病的《五石脂》。因此,有必要对该条史料进行剖析。
陈去病(1874—1933),江苏吴江人,早年参加过维新变法运动,后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他在清季曾经发起组织过南社,大力鼓吹“排满革命”《五石脂》即是他于1909年在《国粹日报》上连载的。书中热情歌颂明末清初江南的反清斗争,对服务清廷的汉族官僚则无情地加以鞭挞。书中有关曾国藩与徽州的一段全文如下:
徽郡商业,盐、茶、木、质铺四者为大宗。茶叶六县皆产,木则婺源为盛,质铺几遍郡国,而盐商咸萃于淮、浙。自陶澍改盐纲,而盐商一败涂地。左宗棠增质铺岁月,而当商几败。及今茶市,既不改良,而连岁亏耗者,不可胜数。然徽人谓曾国藩驻师祁门,纵兵大掠,而全郡窖藏一空,故至今谈湖湘者,尤为切齿。”
文中对效力清廷的陶、左、曾诸人皆有恶评,实际上反映了清末革命党人普遍的倾向:担心再有汉族人如同曾国藩一样尽忠清廷,镇压革命,故孙中山、章太炎等曾一再痛斥曾国藩为“汉奸”、“民贼”、“元凶”。陈去病曾在徽州当过教师,熟悉徽州情况,其书中关于徽州的史料,多为治徽学者称引。但由于陈去病本人鲜明的“反满兴汉”的政治倾向,不可避免地会对他评价人物产生影响,若仅以上述一段文字便盖棺论定,以曾国藩为“纵兵大掠”徽州的元凶,是难以成立的,这是引用此条史料时必须注意的。
二、徽州人评价曾国藩的参照系——“守徽有成”的张芾
在评价曾国藩驻徽的功过时,不能不注意他与张芾的对比,因为徽州人评价曾国藩是以张芾“守徽有成”为参照系的。评价曾国藩之前,不能不先论及张芾。
张芾(1812—1861),字筱(小)浦,咸丰四年在江西巡抚任上,在江忠源的协助下,苦战10个月守住了江西省会南昌,旋因个性刚直,不为咸丰所喜,遭革职处分。四年十二月,受徽籍京官、兵部侍郎王茂荫保奏,前往安徽军营效力。
太平天国战争爆发之后,安庆、庐州被太平军占领,安徽南北隔绝,徽州孤悬皖南。咸丰四年四月,经王茂荫奏请,清廷将徽州暂归浙江巡抚管辖。时任浙江巡抚的何桂清以徽州、宁国为浙江的屏障,认为“徽、宁无忧,江、浙亦无忧矣”。张芾与何桂清的关系极为密切,五年五月,何桂清派张芾到徽州办理团练。何桂清对张芾到徽后的作为极为欣赏,在密信中一再夸奖张芾:“甚是费心”、“甚是出力”,甚至断言“徽郡非小浦不可,两月以来,已大得民心,官绅焕然改观”。经何桂清的大力保奏,张芾东山再起,步步升迁,九年十月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统领包括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在内的整个皖南地区的防务,至十年八月止。
综观张芾在徽5年,为了对抗太平军,他主要采取了三方面的措施:(1)扩充军力。徽州原有江长贵、周天受两军,张芾到徽后,“深与江、周二将相结”。“又募勇士数千人为果毅军”,“命各村自为团练,亲阅犒之”。一时间,居然“徽防军声大振”。(2)极力筹饷。张芾大力举办捐输,因徽州士绅势力强大,开始时多有不从者,歙县人程祖洛曾任闽浙总督,他的儿子程枚功竟公然对张芾说“捐输不可,团练亦不可”。张芾勃然大怒,“大加斥责,始惶恐无地,愿捐一万”。张芾还参劾在籍前南河总督潘锡恩“拥赀百万”却“贪吝成性,沦丧天良,忍于贻误大局于不顾”,以致乡绅“纠众迭次抗捐”,要对其“奏请籍没,以重帑项”。由于当时“徽人贾于四方者,尽挈其资以归,故令下而数十百万金立办”。据张芾自己统计,在徽5年派捐所得共计白银132万两,钱62万串,大大缓解了军饷的不足。(3)努力争取外援。张芾依赖何桂清,同时也努力与曾国藩保持较好的关系,积极争取曾国藩的支持。曾国藩尊张芾为前辈,双方书信往来频繁。咸丰十年初,徽州防务告急,张芾向曾国藩求救,曾国藩派萧翰庆率韦、训两营五千余人前往支援。双方间的关系曾经是不错的。
经过张芾的苦心经营,保住了徽州郡城(歙县)和主要县城不失。九年六月,张芾奏请徽州士子“借浙闱乡试”。十一月,省试发榜,六邑登正副榜者,凡四十人,为自来所未有。文彦彬彬,称为盛事,盖几忘境外有贼踪矣。”张芾既“守徽有成”,自然“大得民心”。
然而认真检验张芾“守徽有成”,可说名不副实,相当大程度上是徽州人的一种错觉。首先,从当时清军与太平军争夺的态势看,咸丰十年以前,徽州并非双方必争的焦点。从四年正月太平军首入徽州之后,长时间在徽州一带作战的是石达开部将检点范汝杰,所部不过万人,兵力有限,五年三月攻陷徽州郡城后,不到10天就放弃了。咸丰八年之后,杨辅清部进入皖南活动,入徽太平军实力渐强,但杨部的活动中心是池州、宁国一带,张芾始终没有遇到过太平军主力。其次,张芾横征暴敛5年之后,终于耗尽了徽州的人力物力。“户捐一再举。素封之家,力已不继。”到十年春,“徽防军饷积欠四月,以致军心难期振固,时有哗溃之虞”。张芾在奏报中一再惊呼“大局决裂”,“有不可终日之势”。就在此时,太平军以围魏救赵之策,先破杭州,接着回师攻破江南大营,连克苏州、常州,两江总督何桂清遭革职拿问,张芾的靠山彻底垮台。张芾在调遣湘军萧翰庆部时举动乖张,导致萧率领新军深入湖州,全军覆没,萧本人亦战死,此举招致了曾国藩的强烈不满。曾国藩致函胡林翼时,痛斥张芾“调度殊为乖谬”,在给彭玉麟的信中更直指“张小浦自今年以来,举动不惬人意,所奏事件,前后矛盾。来函所指各端,鄙心亦不以为然”。曾、张关系严重恶化了。
在罗掘俱穷、军心溃散、外援断绝的情况下,张芾忧惧不已,一再向咸丰奏请派“重臣”来皖南,最后直接要求曾国藩出马,“请旨敕下该侍郎督办皖南军务”。时徽州有人亦谓“文毅于此,盖日夕忧惶而不能已”,“欲解兵柄甚急也”。
咸丰十年四月,清廷以曾国藩署两江总督,不久实授,六月以张芾去留咨于曾国藩。曾既对张不以为然,在奏折中丝毫不留情面:“所部各军纪律太宽,近日多住民房,或带妇女。张芾于各岭设卡之处,并未亲出查阅一次,即徽州城守之具,亦无预备。观其军心之懈,实已难期再振。”清廷据此解除了张芾兵柄,皖南军务归曾国藩统辖。曾国藩保举李元度为皖南道,进驻徽州郡城。
张芾虽被解职,但他留下的难题并未善了。曾国藩认为张芾所募各军难以再用,将其全数裁撤。被裁士卒向张芾索饷不已,张芾向曾国藩求援,曾国藩派人遍贴告示,谓欠饷七月以后归曾管,七月以前归张管,实际上将烫手山芋完全扔给了张。士卒大哗,“纷纷来城,持械滋闹,喧彻街衢,以致居民惊惶,几将闭市”。曾国藩接张芾信得知“徽兵闹饷,拥至张公行馆,汹汹未已”,遂命李元度全力镇压,嘱其“徽兵如再闹饷,当严拿重办,亦是阁下之责。此外之事,阁下不必兼管”,对带头闹事者要“迅即正法,愈多愈好,愈速愈好。此次若能杀至二十人,则以后之事迎刃而解”。
正当曾、李忙于大杀张芾旧部的时候,太平军主力侍王李侍贤会合杨辅清、古隆贤、赖文鸿诸部,八月十二日攻克宁国,击毙周天受。侍王大军随即向徽州猛扑而来。张芾留给曾国藩的就是这样一副危如累卵的烂摊子!
三、曾国藩驻徽始末
曾国藩进驻徽州,其战略动机与部署与张芾完全不同。张芾属于何桂清系统,他的任务相对单纯——守住徽州,屏障浙江。曾国藩的局面要大得多、复杂得多。
曾国藩手创湘军,咸丰四年出师以来,保湖南,复湖北,救江西,为清廷立下战功,但以汉人握重兵,犯了清廷的大忌。咸丰对他一直不予实权,直到江南大营覆灭,何桂清溃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任他为两江总督,其主要目的是要他迅速出兵,收复江浙。咸丰十年四月十八日、十九日,清廷连下三道严旨,要求曾国藩“以保卫苏、常为第一要务”,“自应统带各军,兼程前进”,“径赴苏州,相机兜剿,以保全东南大局,毋稍迟误”。情急责重,溢于言表。但曾国藩的战略重心一直放在攻克安庆上,早在九年十月他即上奏,以为“自古办窃号之贼,与办流贼不同”。对洪秀全、陈玉成等“窃号之贼”,必须“剪除枝叶,并捣老巢”。“窃以为欲廓清诸路,必先攻破金陵”,“欲攻破金陵,必先驻重兵于滁、和”,“欲驻兵滁、和,必先围安庆,以破陈逆之老巢,兼捣庐州,以攻陈逆之所必救”。曾国藩为此拟了一个四路进兵、围攻安庆的详细计划。九年九月至十年二月,湘军在安庆外围战中屡屡得手,进逼安庆城下。曾国藩不愿撤安庆之围,又不能不应付来自清廷和江浙官僚士绅的强大压力,于是在坚不撤围的同时,亲自率兵渡江入徽,摆出规复江浙的姿态。他在上奏时,一面婉称“自古平江南之贼,必踞上游,建瓴而下,乃能成功”,“反复筹思,安庆城围不可遽撤”;另一方面又大作渡江南进的声势,“臣奉恩命节制两江,必须带兵过江,驻扎南岸,以固吴会之人心,而壮徽、宁之声援”,还拟出了一个由池州、祁门、广信三路进取苏浙的计划,甚至表态说“无论兵之多寡,将之强弱,臣职应南渡,不敢稍缓”。实际上是与清廷虚与委蛇。
曾国藩进兵徽州除了应付清廷的压力外,另一层考虑是将徽州作为安庆会战在南岸的支撑点,以护卫江西的饷源和粮源。他根据截获的情报,判断太平军主力将于秋季大举二次西征,“直取苏、常,再攻徽、浙,以窜江西”,而他“自皖南进兵,应以江西为根本”。故驻兵徽州也是为了抵挡太平军的二次西征,保卫江西。
综合而言,曾国藩与张芾所处地位完全不同,张为一徽州守吏,曾为全军统帅;张以守卫徽州为唯一使命,曾所关注的是安庆会战的大棋局。在曾国藩的大棋盘上,徽州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咸丰十年六月十一日,曾国藩率鲍超、朱品隆、唐义训、张运兰诸部一万多人进驻徽州祁门县。不久,曾国藩劾去张芾,代以李元度。李元度其人,与曾国藩为知交,时人谓其“年少负文誉,喜言兵事,为文正所重”,实则好为大言,举动轻率,非大将之材,其所率平江勇为新募之兵,未经战阵,战斗力低下,曾国藩用他守徽州郡城(歙县),为一大失误。
李元度于八月十六日抵达郡城后,依曾国藩所嘱,大肆镇压张芾旧部索饷者,于李侍贤大军动向,几无所知。曾国藩虽用李元度,但并不放心,他与李约法五章,要李戒浮、戒过谦、戒滥、戒反复、戒私。他知道平江勇无战斗力,遂命李弃险守城,“绩溪之丛山关,如果确有把握,或可由贵军先分一二营守之。若无十分把握,则贵军专保郡城,总不宜分”。李元度遂弃险不守,龟缩郡城。
李侍贤侦知徽防混乱后,乘间急进。张芾旧部索饷不得,反惨遭镇压,激而生变,“皆投于贼,为贼向导”。八月十八日,李侍贤破丛山关,二十二日占领绩溪县城,二十四日直扑徽州郡城下,“督率其众,具梯絮攻城”。城内一片混乱,“衢巷之间,奔走号哭之声不绝”。“城兵亦不意贼至之速,又皆新募之勇,遇大股贼,志益恇怯,遂各开城门遁。”李元度仓皇逃命,一直逃到浙江开化。李侍贤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徽州郡城。二十八日,乘胜占领休宁县城,控制了大半个徽州。
曾国藩初闻徽州失守之讯,不得李元度确息,以为李已阵亡,伤心不已。九月初六,曾国藩上徽州失守折,竭力为李粉饰,说什么“李元度亲督各营,出城接仗。自辰至午,毙贼数百”,“率平江四营,人城固守”,“身卧城头,竭力堵御”。清廷接报后,为其忠勇动容:“李元度谋勇兼优,此次失衄,殊属可惜,人材难得,着即迅速查明具奏。”不料就在上折当晚,曾国藩接到李元度来函,得知李不但贪生怕死,而且逃到浙江,托庇于政敌王有龄,不禁大怒,当晚日记中谓“次青信中亦多怙过饰非之语,此人殆不足与为善矣”。此后一连几天日记内都有痛斥李元度的内容:“日内因徽州之败,深恶次青,而又见同人多不明大义,不达事理,抑郁不平,遂不能作一事”;“与作梅围棋一局,鬯论次青在徽误事之情。日内,心中恼怒殊甚”。九月十六日,曾国藩上折参劾李元度,指出“徽州之陷,皖南道李元度躁扰愎谏,既不稳修营垒,又不能坚守待援,仅守一昼夜而溃,贻误大局,责无可辞”,奏请将李元度革职拿问,以示惩儆。曾国藩很清楚徽州人痛恨李元度,“重惩普而不薄惩青,即无以服徽人”,惩处李元度,也是为了给徽州人一个交代。
李侍贤攻克徽州后,占领郡城长达10个月之久,成为他的重要根据地。咸丰十年十月之后,除李侍贤外,太平军主力李秀成、杨辅清、黄文金、刘官芳、古隆贤、赖文鸿诸部按二次西征计划,纷纷向皖南进发。从十年十月至十一年二月间,太平军与湘军在休宁、祁门、黟县间数度血战,双方动用兵力之多,战况之惨烈,在徽州历史上称得上空前绝后。对曾国藩来说,最危险的有两次:第一次为十年十一月,李秀成率大军出徽州赴江西,十一月十七日破羊栈岭天险,即曾国藩所谓“大股贼匪窜人羊栈岭,去祁门老营仅六十里,人心大震”,曾国藩为之“寸心忧灼,夜不成寐”。幸赖鲍超部于黟县庐村力挫李秀成,加之李秀成急欲赴江西,迅速绕道婺源入赣,曾国藩逃过一劫。第二次为十一年二月间,李侍贤、杨辅清、刘官芳、古隆贤、赖文鸿诸部围攻祁门,李侍贤于二月二十九日攻陷景德镇,切断了曾国藩与江西后方的联系。曾国藩以为“景镇为大营后路,被贼占据,则粮路立断,可虑之至”。在极度无奈之下,曾国藩一反在徽期间一向坚守不攻的既定方针,派兵进攻徽州郡城,“能克徽州,则祁、黟、休三县军民有米粮可通济,不能克徽州,则三县亦不能保,是以忧灼特甚”。不料唐义训部于三月初五日被太平军劫营,全军惊溃。曾国藩反攻徽州落空,只能继续龟守祁门,几至坐以待毙。幸赖左宗棠于乐平击败李侍贤,收复景德镇,曾国藩再度躲过一劫。曾国荃从安庆前线多次来信,苦劝其兄不可留于危险之地,曾国藩于是留朱品隆、唐义训、张运兰诸部守徽州,三月二十六日拔营离祁门,四月一日抵达东流。
曾国藩驻徽的282天,是他一生最为艰苦的时期。当是时也,“环祁门无安土”,曾国藩忧惧丛生,“口枯舌燥,心如火炙,殆不知生之可乐,死之可悲矣”。十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三月十三日家书,皆似遗嘱状,可谓驻徽十月,三作遗嘱矣。徽州民间传言,“曾文正在祁门,当事急时,悬利剑帐中,云败即自刭”。其事真伪难知,然其时情境窘迫可见。
虽然如此,从全局来看,曾国藩驻徽还是达到了重要的战略目的。此举成功化解了清廷要求他救援江浙的压力,更重要的是吸引了太平军大量主力,太平天国后期四大战将英、忠、辅、侍,除英王陈玉成在江北外,其余全都被吸引过来。在“南岸之兵少于北岸三分之一,而贼多一倍”的严峻形势下,湘军在徽虽屡吃败战,但终于坚持到了最后,有力地支撑了整个南岸战局,陈玉成在江北陷于孤立无援。这就更坚定了曾国藩围攻安庆的决心,在徽期间,他多次致信曾国荃,嘱其务必坚不撤围,“群贼分路上犯,其意无非援救安庆”,“无论武汉之或保或否,总以狗逆回扑安庆时,官军之能守不能守以定乾坤之能转不能转”。“江夏纵失,尚可旋得,安庆一驰,不可复围,故余力主不驰围之说。”至十一年八月一日,湘军在多次挫败陈玉成的救援之后,终于攻克了安庆,取得直捣金陵的建瓴之势。这一胜利,南岸湘军的支持亦是关键。
曾国藩驻徽完成了重要的战略任务,但他在徽期间作为多有不惬徽州人心之处,饱尝兵凶战危之苦的徽州民间,逐渐形成了“切齿湖湘”的民间舆论。
四、“切齿湖湘”的徽州民间舆论的形成
徽州民间,尤其是士绅阶层,对曾国藩曾经抱有极高的期望。早在咸丰四年,曾国藩誓师出征,《讨粤匪檄》沿江传播,黟县人黄德华大喜过望,慨然赋诗曰:“好音传至喜心生,百万军声振楚荆。为国御灾今保障,毁家纾难古公卿。沿江莫虑邻为壑,捣穴能教海扫鲸。指日晋公亲破蔡,旋师郡邑遍郊迎。”诗未见佳,其期盼之情,殷殷可见。曾国藩驻徽之初,士绅普遍热烈欢迎。他们认为区区张芾都能“守徽有成”,“几忘境外之贼踪”,曾国藩率湘军进驻之后,益发有恃无恐,“六邑人民以为中流砥柱,从此永庆安澜,咸登衽席”。不料李元度旬日间失徽州,此后连场大战,无日无休,徽州遭受了空前未有的兵灾,对曾国藩抱有的极高期望在残酷现实的打击下,迅速转变为失望以至绝望,逐渐出现了“切齿湖湘”的民间舆论。徽州人对曾国藩的“切齿”之处,其大端约略如下:
1.曾国藩用人不当,战术多误。曾国藩误用李元度,已如前述。至于李元度弃险不守,实际上也是曾国藩的安排。徽州郡城失守后,徽州人将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在李元度身上,避居休宁的各县士绅发出檄文,痛斥李元度“刚愎自用”,“遽膺重寄”,“不能鼓励将士,而反撤徽防各军,致军心解散”,“以八千之众,一战而溃”,“数千百万之生灵,一时复遭荼毒”。骂的是李元度,其矛头所指实际上是曾国藩。曾国藩本人也清楚这一点,致张运兰函中嘱张吸取教训:“徽州皆不主守城而主守险,牢不可破,官绅之论然,庶民之论亦然,即兵勇亦然,即贼匪之见亦然。众论之所在,势之所在,亦即理之所在也。次青违众,故诸事大为失势。阁下向顺人心,此次尚希三思。”
2.曾国藩一意主守,无意早日恢复徽州,极为徽州人诟病。曾国藩的战略重心放在安庆,南守北攻,是他既定的方针。徽州郡城失守后,更一意主守祁门,坚不出击。咸丰十年十一月,避难于休宁的众绅士两度合词公禀曾国藩,“沥血陈情,号叩恩宪大人,俯念穷黎莫非赤子,早日发兵进剿”,情词极为哀切。曾国藩虽亦表示“本部堂悲愤交萦,无时或释”,但对出兵表示为难,“惟以现在兵力,仅敷分守,一经进剿,非立克休城,必有跋前疐后之虞”。景德镇失守后,曾国藩不得已反攻徽州,又遭大败,“徽人以文正无意于徽,克复益不可期,愈益失望”。 3.入徽湘军军纪不一,多有扰民之举。人徽湘军诸部,有的纪律较好,如张运兰部,“入驻郡城,严启闭,禁淫掠,贼余粮尚多,皆平价以售于民。徽人感焉”,其御军尤有纪律,故大乱之后,兵民极其相安。至今徽人言及老湘营张家之军,皆谓不愧名将,前后驻郡城者,未能逮也”。唐训方部“亦与民相得”。但也有军纪甚差者,如鲍超所率霆字营,为强悍之师,但军纪极差,王闿运作《湘军志》亦不讳言“其军在湘军为无纪律”。加以湘军在徽屡尝败绩,溃败游勇四散劫掠,所在皆有。平江勇溃败后“沿途劫掠”;峰字营“在黟日日下乡掳掠”;良字营“至万安街掳掠,后放火烧去房屋数十间,挑物回休城”;强中营“城中掳掠”。此类记载不胜枚举,物议沸腾可想而知。
应该说曾国藩对军民关系还是很重视的,自谓“吾自三年初招勇之时,即以爱民为第一义。历年以来,纵未必行得到,而寸心总不敢忘爱民两个字,尤悔颇寡”。亦曾嘱咐其弟“吾家兄弟带兵,以杀人为业,择术已自不慎,惟于禁止扰民、解散胁从、保全乡官三端痛下功夫,庶几于杀人之中寓止暴之意”。观其所作《爱民歌》,亦不能完全视为虚伪。但总的来说,“行不到”的时候甚多。曾国藩在徽虽未“纵兵大掠”,湘军亦不曾如在安庆和天京那样有屠城之举,但扰民之举确实存在。
徽州人既然怨恨曾国藩,自然愈加思念张芾,“呜呼,公一去而吾徽遭此未有之奇祸,宜民之念公不忘也”。民间出现了“张长李短送终汤”之谚,“终”者,“曾”之谐音也。“吾徽故老相传,尚有‘瘟骨灰’之谚,盖‘曾国藩’之谐声也,足见当时民心怨恨之深。此即胡文忠书中所谓‘士女怨望,发为歌谣’之实例也。”曾国藩本人对此心知肚明,“现不能克徽,徽人甚颂张而怨我”,他在给王茂荫的信中极表歉疚:“徽州数年来,幸得安谧。国藩新接防务,李次青观察莅任八日,遽遭此变,使珂乡罹此浩劫,鄙人办理不善,且愧且愤。”然则“送终汤”、“瘟骨灰”之谚已成,“切齿湖湘”的民间舆论就此一直流传开来。清季的革命党人陈去病在微州一接触到此种舆论,很自然地就做出了曾国藩“纵兵大掠”以致“全郡窖藏一空”的结论了。
五、余论:关于徽州咸同兵燹之责任归属
咸同之际的兵燹,对徽州是致命一击,在战争中,“人口损十之七八,庐舍损十之六七。其时焚掠屠戮之惨,殆不下于明末之蜀、清初之嘉定扬州也。至今创夷未复,父老言及,犹流涕吞声”。咸丰十一年五月,太平军撤离徽州郡城,湘军进驻,难民返乡。“贼未退以前,乡村粮食已尽,往往掘野菜和土而食。贼既退,米价每斗至二干钱,肉每斤五六百钱,日不能具一食。绩溪近泾太之乡村,有至于食人者。于是饥饿而毙者,亦不可胜计。”大乱之后,复遭大疫,同治元年夏秋之季,江南遍发瘟疫,据曾国藩奏报,“大江南岸各军,疾疫盛行”。驻徽张运兰、朱品隆、唐义训诸军十病六七,张运兰之弟张运桂病死。民间疫情自然更重,“庚申之乱,徽人之见贼遇害者才十之二三耳,而辛酉五月贼退之后,以疾疫亡十之六七”。疾疫属于天灾,无可如何,兵燹实为人祸,其谁致之?这个问题必须实事求是地予以回答。
综合各类史料,似可作如下判断:徽州咸同之际的兵燹,清军与太平军都有责任。分阶段而言,前期(咸丰四年至六年间)清军负有主要责任;后期(咸丰七年至同治三年间)太平军破坏得更多,在曾国藩驻徽期间,太平军的破坏作用超过了湘军。
太平军初起时,军纪极严,天京建政之后,严令禁止扰民,李秀成回忆当时“何官何兵,无令敢人民房者,斩不赦。左脚沓(踏)人民家门口,即斩左脚,右脚沓(踏)[人]民家门口,斩右脚。法律严,故癸丑年间,上下战功利,民心服”。咸丰四年二月太平军初入徽州,军纪相当好,徽州人当时获得的印象是“以前之贼,假仁假义,不杀百姓,不烧民房,不打掳,只杀官兵劫库而已”。五年二月,太平军破徽州郡城,“人城即严启闭,禁其党四出掳掠”,“乡人皆谓贼不甚扰民”。
与太平军的严明军纪相比,人徽清军军纪败坏严重。尤其是浙江来的台勇,臭名昭著,给徽州人留下极坏印象:“台勇川兵,到处为民害,明抢暗偷,狠比长毛倍。”即何桂清亦在密信中自承,台勇“贼来先跑,贼去即抢,已成习惯”,以至于“到处百姓皆要杀,到处军营皆不要,恶贯满盈,神人共愤”。客军如此,徽州土军又如何呢?由于“徽人志气不齐,又不习战斗,无帅之者”。在无人可用之下,官府找到了尚在狱中的开花会赌徒头目吴定洲,“吴定洲者,绩溪人”,“有勇力,躯干甚伟”,“道光季年,与其徒为花会之戏,有众数千,府公率兵役亲往擒之,置于狱,而遣其众”。“府公即破械出之狱中,延为上宾。定洲亦感激用命,其党皆闻风就募。”徽州防军既以赌头为帅,以赌徒充军,其纪律可想而知,“花会遂复炽而不能禁”,“公费取于花会,不足,则胁取富人之财”。
由于清军军纪败坏,而太平军不扰民,故徽州人对太平军初时并不排斥,“六年九月七里亭之战,村人皆隔岸观战,妇女亦有聚观者”。
咸丰六年天京事变之后,太平天国精神信仰崩溃,人心解体,诸将帅开始各自为政,视其防区为“份地”,威福自专,纲纪倾颓。李秀成说“惹我天朝之心变,刘、古、赖三将杨辅清害起,百姓死者此等之人。主不问政事,不严法章,不用明才佐政,故而坏由此等之人坏起”。杨辅清、刘官芳、古隆贤、赖文鸿诸将咸丰十年后都曾入徽州作战,其破坏作用超过湘军。至今徽州关于“长毛”的恐怖故事甚多,大体都是关于这一时期的。随手摘列数条如下:
以后之贼无信无义,放火、杀人、打掳三者当先。
如鹊得深巢,如蚁赴荒垤,虏掠尽家有,不复遗余粒。逢人便摉囊,勒索金银亟,或以刀背敲,或以长绳絷。嗟哉彼何辜,惊魂时战慄。
盖自去年八月郡城失守,贼踞郡几十阅月而始退,深山穷谷之中几于无处不被其扰。其焚掠之惨,胁迫之苦,较他郡为尤烈。微人向之累于捐输者,今且为贼掳胁,火其居,拘其身,而索其财矣。向之惮于迁徙者,今且无地可迁,无物可载,壮者不能挈其家,老者不能顾其子。其始奔窜山岭,惟畏贼至;其后则寒饿困殆,求一饱而不可得,不复能奔窜,亦不知贼之可畏矣。
贼复蔓延四乡,大肆荼毒,无山不搜,无地不到,无暴不极,无毒不臻,掠人日以千计,破产何止万家!杀人则剖腹抽肠,行淫则威劫凶迫。村村打馆,丝粟无存,处处焚烧,室庐安在?死亡枕藉,骨肉抛残。
曾国藩谓兵燹中的徽州“市人肉以相食,或数十里野无耕种,村无炊烟”。同治三年十二月,他上奏称“皖南徽、宁、广等属兵戈之后,继经凶年,百姓死亡殆尽,白骨遍野,此受害最重者也”,要求将徽州各县钱粮、糟米,咸丰九年以前一律免除,九年以后依损害程度进行豁免,其中绩溪豁免6年,歙县、黟县豁免5年,祁门、休宁豁免4年,婺源豁免3年。其后,曾国藩并命安徽省大吏,“给民种籽牛谷,以开垦而行剔征之法”。对徽州劫难后的恢复,曾国藩也算尽了心力。至于“纵兵大掠”、“窖藏一空”云云,已辨之于上,不复啧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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