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于危难之际
1937年深秋。
上海失陷,日军对于南京志在必夺。
12月6日夜晚,郊外隆隆的炮声,在南京市内已可隐隐听到。大战在即。敌人马上就要杀到南京城的门口。
在百子亭唐生智公馆的院子里和狭窄的街巷中,停满了各式高级的轿车、军用吉普车。一个连的亮兵部队,荷枪实弹地在公馆的四周负责警卫。
唐公馆的大客厅里,临时增放了许多椅子,里面坐满了守卫南京的高级将领,他们每人的领章上,至少都有一颗发亮的星星。这是南京卫戍部队的精英。此刻,蒋介石在夫人宋美龄、侍从室主任钱大钧、以及南京卫戍军正副司令长官唐生智、罗卓英、刘兴陪同下步入会场。
“委员长还在南京!”
蒋介石的出现,在将军们的心中引发出一股激情。因为事实戳穿了外界关于蒋介石已离开南京的传闻。
蒋介石走到主席位坐了下来。说:“南京是我国的首都,又是总理陵墓所在地,为国际观瞻所系,对国内人心的影响也很大,所以必须固守。”
蒋介石稍作停顿,用目光巡视了一下正襟危坐的部属,把话锋一转,说:“战争的形势在发展,我不能偏于一隅,责任逼着我离开南京。这在我的内心是异常沉痛的。今天,我把保卫首都的责任交给了唐将军。唐将军是身经百战、智勇兼备的将领。他必定能负起这个光荣的责任。你们服从唐将军,要像服从我一样。”
唐生智受宠若惊,即席作了慷慨的发言:
“本人受国家厚恩,受委员长的殊遇、培植,深感无以为报,目当敬遵委座命令,与诸位共负守城责任。”唐生智继续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现在正是我们戮力用命的时候,只要我们能够做一名无愧于先人,无愧于党国的军人,我们就能创造自己光荣的历史,创造伟大民族的历史!”
唐将军的话,颇有些鼓动性。将军们个个热血拂腾。
会见结束后,唐生智陪送蒋介石夫妇上汽车。
“孟萧兄,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有劳你守南京,我很难过。这也叫患难见真情吧!”蒋介石握住这位8年前还是冤家对头的手,深情地说。
“这是军人应尽的责任。我还是那两句老话:‘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没有您的命令,我决不撤退。”唐生智报之以坚定的誓言。
12月9日正午,在南京上空盘旋的日机,从飞机上撒下了雪片一样的传单。传单上赫然印着日本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的“劝降书”:
百万日军,业已席卷江南,南京城正处于包围之中……南京是中国的古都,民国的首府。乃东亚文化荟萃之地……贵军如果继续抵抗……千年的文化精髓将会毁于一旦。本司令官代表日本军,希望根据下列手续,与贵军和平地接交南京城。
大日本军总司令官 松井石根
传单上还规定了中国军队代表与日军代表决判投降的具体办法:
日军投下的“劝降书”,迅速被送到唐生智的手中。
“岂有此理!”唐将军将日军的“劝降书”抛掷于地,叫来作战参谋,口攒命令:
命令:
1.本军目下占领复廓阵地为固守南京之最后战斗,各部队应以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尽力固守,决不许轻弃寸地,摇动全军,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定遵委座命令,按连坐法从严办理。
唐生智在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便又胸有成竹地继续口授:
2.各军所得船只,一律交缴运输司令部保管,不准私自扣留,着派第78军军长宋希濂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散兵私自乘船渡江,违者即行拘捕严办。倘敢抗拒,以武力制止。
唐生智在记录镐上签了名:“即刻发出。”
此时此刻唐生智决定收缴船只,背水一战,充分表现了他率军守土的决心,但是,却因此种下了一颗永远咽不下的苦果。
12月9日,对于中国军队来说,是决定降与战的关键一天。
当大地在蒙蒙的晨雾中刚刚苏醒的时候,古城四周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中国军队毅然用猛烈的炮火,来回答松井石根的劝降。
中日双方的资料中,都记载了中国军队这一义无反顾的勇敢抉择。
《申报》记者对12月10日的战事报道说:“南京之战事,不因日军司令官松井石根致牒唐生智将军,要求和平入城而比较和缓,抑且光华门、通济门、中山门一带之战事,更形激烈,自朝至午,未有片时停息,华军对于死守南京,至为坚决,予日军以重大打击。”
日本方面的资料作了这样的记载:
“唐生智无礼至极,非但在10日正午以前没有任何回复,反而从10日早晨起,用猛烈的炮火攻击我军,作为酬报。”
历史为中国军人记下了首都保卫战中骄傲而光荣的一页。
午后1时正,炮声在南京城郊的各个方向更为猛烈。
进攻南京和保卫南京的战斗,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松井石根在这一天的《阵中日志》中写道:直至正午,中国军队仍无答复,故午后命两军进攻南京城。实为敌军之冥顽而遗憾。此乃欲罢不能之事也。
寥寥数语,道出了中国军队的忠贞不屈。
蒋介石命令撤退
12月11日中午12时,在四周一片混乱的枪炮声中,唐生智办公室里的电话铃急促地响起。副官报告唐生智,是顾祝同副司令长官从江北给他打来的电话。
“唐司令长官,委员长已经下令,要南京守军撤退。你赶快到浦口来,我要胡宗南在浦口等你。”
“前线如此紧急,被突破的地方很多,如何撤退?”
顾祝同焦急地说:“这些我管不了,反正今晚你务必撤退过江。”
“不行啊,有许多事情应该向各部队长交待清楚,才能撤退。不然,以后的责任,由谁来负?”挑着卫戍司令长官重担的唐生智,不能不想到他手下的10余万大军。
“你留个参谋长交待一下就行了,今晚赶快过江吧!”
“最早也要到明晚才能撤退。我不能只顾一人的死活,不顾军队。”
“敌人已到六合,情况非常紧急。”
“今晚要我过江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这场艰苦的通话,就这样结束了。
下午,通信参谋给唐生智送来了一份蒋介石撤退令,电文是:
唐司令长官:如情势不能持久时,可相机撤退,以图整理,而期反攻。中真。侍参。
顾祝同电话中传达的意旨,终于以正式命令的形式,出现在唐生智的面前。既然是最高统帅的命令,只能坚决执行。
唐生智开始沉思。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么多部队,要在敌人的炮火下撤走,不那么容易。
夜幕落下,唐生智接到了蒋介石发来的第二份撤退令,内容与前电完全一样,只是在文末注有“真戌侍参”字样。它表明,电报是中午戌时,即11时至1时间发出的。
次日凌晨3时,唐生智把副司令长官罗卓英、刘兴,参谋长等人,召集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复廓阵地已有多处被击破,城垣已经无法守卫,委员长有命令,叫我们撤退。”
唐生智以低沉的声音说,接着又对几位参谋官员吩咐,“你们赶快去准备一份撤退命令。”
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沉重,谁也没有吭一声。撤离首都,这对于中国军人来说,实在是一种痛苦和耻辱。
当天下午5时,唐公馆门前车水马龙。卫戍部队中师长以上的高级将领,都被召集到了唐公馆。
“南京现在已十分危急,少数敌人业已冲入城内。在各位看来,以为还有没有把握守卫?”唐生智首先向大家提出问题。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气氛十分紧张。
唐生智见没有人发表意见,便宣读了蒋介石昨天两次发来的撤退令。他要参谋长将印刷好的南京卫戍总部撤退令“卫戍作命特字第一号”,发给每人一份。
撤退的原则是“大部突围,一部渡江”。撤退时间选择在当天下午至次晨6时之间。规定除第二军团可就地渡江外,只有第36师、宪兵部队及各直属部队,可于下关渡江,其余各野战部队,均需自原阵地处冲出重围,向皖南集中。
“要塞炮和运动困难的各种火炮,弹药、通信器材,都要彻底销毁;突围中要注意破坏沿线公路、桥梁。”参谋长叮嘱说。
会场上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唐生智缓缓地站起身来,以激昂的声调高声说:
“战争不是今日结束,而是在明日继续;战争不是在南京卫戍战中终止,而是在南京以外的地区无限地延展。各位应当记住今日的耻辱,报仇雪恨!”
将军停顿了一下,又向部属们交待:“各部队应指定统率的长官。如果因部队脱离掌握,无法指挥时,可以同我一起过江。”
说到这里,唐生智对书面的撤退命令,又作了一项重要的修正:“第87师、88师、74军、教导总队,如不能全部突围,有轮渡时可以过江,向滁州集结。”
是什么原因,使得唐生智随意地作了这么重大的修正?不得而知。但这个修正,来得太唐突了。一下子使渡江的部队增加了2倍多,共5个师,这是江边本已十分紧张的渡船所无法承受的。它注定了要结出一颗无法下咽的苦果。
会议进行的时间很短,没有商讨,也没有不同的意见。几十分钟会议便匆匆结束。悲剧即将发生。
司令长官艰难过江
12月12日傍晚,一辆黑色的美国轿车,缓缓地开出唐公馆。刚刚下达了撤退令的唐生智,准备乘车去卫戍司令部作最后的检查、部署。
可是,中央路和中山北路上,已经挤满了潮水般的官兵,水泄不通,车辆根本无法通过。
于是,轿车掉转方向,准备由中央路出和平门,驶向海军专用码头。可是,此刻的南京城,到处是人,特别是通往江边的道路,更是人山人海。轿车仍然开进了浩浩荡荡的人流之中。车窗上虽贴有卫戍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较少地受到戒严部队的留难,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也只能一寸一寸地移动,开开停停。在这里,鸣号、叫喊、命令,丝毫不起作用。
唐生智在撤退令中,把卫戍司令部与特务排,安排在六次渡江中的首批,开渡的时间是下午6时。可是,等他艰难地赶到煤炭港附近的海军码头时,已是8时正了。
他终于登上了一艘小火轮。
江边人声鼎沸,为争抢船只发出一阵阵的叫骂声。
城南方向,枪炮声愈来愈紧,大火映空。
小火轮鸣笛一声,离开了喧嚣的码头,在茫茫的黑夜中,向对岸驶去。
唐生智回首南岸,听着那成千上万名部属的喊叫声,望着自己誓死保卫的南京城,愧恨交加,默默无语。
小火轮行驶的速度十分缓慢,因为江中到处漂浮着木伐、抱着木板挣扎的士兵,以及已经淹死在江中的士兵尸体。
突然间,从北岸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接着有人喊道:“唐司令长官有令,任何船只、人员不得靠岸!”
唐生智这才想起,自己下达撤退令的时候,没有及时通知江北的部队,将原来不准渡江的命令撤销。现在懊悔、遗憾都已经来不及了,紧要的是使渡船安全靠岸。
“喂,船上坐的正是唐司令长官,不要开枪!”副官们拼命地叫喊。
小火轮终于艰难地靠岸了。岸上的士兵们好奇地拄视着唐生智一行高级指挥官狼狈地下船上岸。
浦口只剩下少数的留守部队,也没有汽车在这里等候。唐生智、罗卓英、刘兴等人,只好沿着铁路线,准备步行到滁州。对于这批将军来说,要靠两条腿走这么长的路,真是一场灾难!
行不多久,从花旗营方向传来了枪声。参谋人员判断,这是江浦的日军正向浦口方向包围过来。
“我们是不是先到六合,再去三战区顾副司令长官的驻地扬州。”参谋长建议说。
“好吧,那就先去六合后去扬州吧。”唐生智已无别的选择,只好赞同。
“哎呀,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是否可以帮我找部车子来?”没走多远,身体虚弱的唐生智向他的部下求援。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深更半夜,又是在荒僻的农村,到哪里去找汽车呢?
一位姓陈的副官,好不容易从农民家中,寻到一辆板车。农民死活不肯借,因为这是他们一家唯一的运输工具。好在有钱总能解决问题。副官用高价买下了这辆车。
“钧座,只好委屈你了,就请先坐上这辆车吧。我们再注意寻找汽车。”陈副官说。
唐生智正准备上车,用手电筒一照,发现车上还残留着许多牛粪,连声说:“这如何可以坐呢!这如何可以坐呢!”
士兵们只好继续扶架着唐生智,缓慢地向前行走。
又走了几里路,唐生智几乎要瘫倒在地。他实在走不动了,回过头来问陈副官:“你寻着汽车没有?”
“报告钧座,连汽车的影子也没见着。要车,还只有那辆板车。”
唐生智叹息道:“我带兵20来年,大小经过百余次战斗,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说罢,便无可奈何地坐上了那辆沾满牛粪的板车。
黑夜中,南京城,那烛天的火光,那震撼人心的巨响,更显示出一副痛苦与失败的景象。
唐生智到达六合后,乘上顾祝同留给他们的汽车,直奔滁州。
功过历史自有公论
南京城失陷了。唐生智狼狈出走。将近10万名未能渡江的守军,绝大部分死于日军的屠刀之下。这对于唐生智,对于中国军队,都是一大悲剧。唐生智也因此得到了“败仗将军”、“逃跑司令”的雅号。
平心而论,唐生智奉命于危难之际,以带病之躯指挥战斗,毅然拒绝敌人的劝降,不能不说他具有极大的勇气和爱国之心。功劳是不容抹杀的。
但是,唐生智指挥失误,战略呆板,撤退不善,又给中国军队和战事带来惨重的损失。人们为这位身经百战、戎马倥偬的将军,表示深深的痛惜和责备。不过,唐生智个人,只能在历史提供给他的那个舞台上活动,因而,由他所承担的责任,也只能是有限度的。对于他来说,蒋介石的决策,敌强我弱的力量对比,南京不利防守的地形,都是客观存在的。这些情况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是他的力量所能改变的。
唐生智在保卫战之初,确曾表示过“誓与南京共存亡”。但是,也不能就此要求他一定要牺牲在石头城下。以唐生智的身份和所处的地位,若竟然死在南京,这对于敌我双方的士气,并不能产生什么有利于我的战场效应。他的撤退,乃是奉了蒋介石的命。作为一名军人,在战斗前表示要与阵地共存亡,后来奉命撤退,阵地亡而人存,这在古今中外的战争史上,是常有的事。
唐生智守南京的功、过,都是客观存在。
过不能掩功,功不能抵过。没有必要强求将他的功、过,量化成一个精确的数字比例。历史不是数学。他的功、过,历史自有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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