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的中国近代史著述中,有这样一句话:“林则徐提出‘师敌之长技以制敌’。”
查这句话是依据《道光洋艘征抚记》(以下简称《征抚记》)中如下一段话引伸而来:
“先是林则徐奏言,自六月以来,各国洋船愤贸易为英人所阻,咸言英人若久不归,亦必回国各调兵船来与讲理,正可以敌攻敌。中国造船铸炮,至多不过三百万,即可师敌之长技以制敌。此时但固守藩篱,即足使之自困。若许臣戴罪赴浙效力,必能殚竭血诚,克复定海,以慰圣廑。”有的著作在引用时,都在“奏言”以下,冠以引号,人们便以为这段话是出于林则徐之口,而加以引用。事实上,林则徐在其奏稿中从来没有写过这样一段文字。这段话原来是《征抚记》的作者根据林则徐在1840年10月11日的《密陈夷务不能歇手片》(以下简称《密片》)奏稿约略而成。林则徐在奏稿中说:
“各国夷商之在粤者,自六月以来,贸易为英夷所阻,亦各气愤不平,均欲由该国派来兵船,与之讲理。……即此时不值与之海上交锋,而第固守藩篱,亦足使之坐困也。……且广东利在通商,自道光元年至今,粤海关已征银三千余万两。收其利者必须预防其害,若前此以关税十分之一制炮造船,则制夷已可裕如,何至尚形棘手。……从此制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倘蒙格外天恩,宽其一线,或令戴罪前赴浙省,随营效力,以赎前愆,臣必当殚竭血诚,以图克复。”
两段文字比较一下,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有的句子文字完全相同。有的句子是把顺序颠倒了一下。《征抚记》所说的“三百万”,即《密片》的“三千余万两”的“十分之一”,而“师敌之长技以制敌”,则是“制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的概括。不过,这个概括是不准确的。
林则徐是具有“师敌之长技以制敌”的思想的,这在很多书信中都有所反映,他也曾令人仿造西洋船炮,《密片》中所要“求”的利炮坚船,就是指夷炮夷船,这是无疑的。但具有这种思想不等于明确提出这个口号,这两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和前提,后者是前者的深化和外部表现。
要提出“师敌之长技以制敌”的口号,至少要具备以下三个条件:一、认识到自己落后并公开承认。二、认识到敌人先进并愿意学习。三、懂得学习敌人与战胜敌人的关系。开眼看世界,认识到自己落后、敌人先进,这在鸦片战争时期已属难能可贵。而要公开承认落后,公开提出向敌人学习,则更为困难。这不仅需要非凡的勇气,而且要达到一定的认识高度。林则徐是属于前者而非后者。
在《密片》中,他建议“制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隐约含有仿造外洋船炮的意思。在《答奕将军防御粤省六条》(1841年4月14日—5月3日)中,他说:“今若接仗,非先筹炮不可”,“应另制坚厚战船,以资制胜”,也有这个意思。在《致姚春木、王冬寿书》(1842年9月)中,他说:“前曾觅一炮书,铸法练法,皆与外洋相同,精之则不患无以制敌”,意思更加清楚。几个地方,都含有“师敌长技”的意思,却没有直说。为什么呢?这可以从林则徐思想发展的脉胳中找到答案。
在去广东之前,林则徐已在封建官场中度过二十八个春秋,天朝自大的传统观念在他思想中占据了统治地位,这在他到达广东以后,还明显地表现出来。他自吹过“我天朝君临万国,尽有不测神威”,也说过如断绝贸易,夷人将“无以为生”之类的大话,还曾与荷兰总管斤斤计较过封建礼节。可贵的开眼看世界的精神,使他逐渐地放弃了过去的偏见,逐渐地看到了中国的一些短处和西方的一些长处,萌发了学习他人之长以补自己所短的思想。但这种认识还停留在朴素的感性认识之中,对敌之所长、己之所短的认识,还没有达到魏源等人所认识的深度,还没有达到提出“师敌之长技以制敌”的口号的程度。
林则徐是否说过“师敌之长技以制敌”,不单是如何准确表达林则徐思想的问题,而且直接涉及到如何正确分析近代中国学习西方的思想脉胳问题。事实上,是深受林则徐影响的、中国近代进步思想家魏源,总结了鸦片战争的经验,于1842年在《海国图志》中第一次明确地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口号,而不是林则徐提出了这个口号,魏源“继起发挥”。正象《海国图志》是魏源在林则徐主持译编的《四洲志》基础上编纂而成一样,学习西方的思想,是林则徐开个头,魏源总其成。
《征抚记》的作者究竟是谁,近人曾有争论。如果按照通行的说法是魏源,那么,“师敌之长技以制敌”这句话,只能看作是魏源自己思想的自白,而不是林则徐原话的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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