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经学史上,今文经学长期以来为古文经学所压倒,直到清朝乾隆年间,常州学者庄存与重新提倡今文经学,今文经学方复兴于世。此后,龚自珍、魏源等人发扬今文经学“借经议政”的治学特点,将今文经学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为今文经学的繁荣做出了较大贡献。
一、魏源在今文经学上的成就
魏源学习今文经学的时间,是嘉庆十九年(1814年),21岁随父入都,“学公羊于刘申受先生逢禄”,从此开始今文经学的学习与研究。魏源在今文经学方面著作较多,主要有《诗古微》、《书古微》、《公羊古微》(已佚)、《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已佚)等书,而《诗古微》、《书古微》为其代表作。
《诗古微》初版于道光九年(1829年),当时仅有上、下两卷,道光中重刻时增补为上、中、下三编共20卷。是书旨在“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补直其罅漏,张皇其幽眇,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礼正乐之用心于来世也”。
《书古微》作于咸丰五年(1855年),共12卷。魏源在自序中明确指出,写作此书的目的是:“所以发明西汉《尚书》今古文之微言大谊,而辟东汉马、郑古文之凿空无师传也。”由此可见,是书之作主要是反对马融、郑玄的古文经说,而推崇西汉伏生、欧阳、夏侯三家的今文经说。
魏源《诗》、《书》古微自出版之后,学者们对其褒贬不一。褒之者如刘逢禄称:“其所排难解剥,钩沉起废,则又皆足干城大道,张皇幽眇,申先师败绩失据之谤,箴后汉好异矫诬之疾,使遗文湮而复出,绝学幽而复明。”贬之者如章太炎说:“道光末,邵阳魏源夸诞好言经世,尝以术奸说贵人,不遇。晚官高邮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为名高。然素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作《诗》、《书》古微。凡《诗》,今文有齐、鲁、韩;《书》,今文有欧阳、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齐、鲁、大小夏侯尤相攻击如仇雔,源一切混合之,所不能通,即归之古文,尤乱越无条理。”按,章氏此说误。第一,章氏所说魏源以术奸说贵人不遇之事,因史无明文,不知所指究系何事。第二,前文已经指出魏源《诗古微》初版于道光九年,作者时年35岁,并非“晚年”所作。其三,魏源之治今文经学,并非是在晚年“牢落”之后以求“名高”,魏源早在21岁时就向刘逢禄学习今文经学,其治今文经学的目的在于经世致用,即以今文经学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为其变法改革思想服务。第四,古人治学有分歧,后人治学贵在择善而从,不应局限于门户之中,对于相反之论,对立之说,只要言之有理,何妨兼收并蓄?魏源治今文经学,不为门户所限,兼采数家,正是其卓绝之处。
实事求是地说,魏源在今文经学的成就既不像刘隆禄所评价的那样高,也不像章太炎所评价的那样低。大致说来,《诗》、《书》古微之中虽然有一些不当,甚至牵强附会之处,但其中也有不少真知灼见,尤其是他将今文经学的研究范围扩大到《诗》、《书》之上,对于此后今文经学的发展有较大影响,在近代经学发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二、以经义为治史准则
魏源将今文经学理论作为治史的指导思想,从而使他的史学研究突破了乾嘉考据学的樊篱,走出了一条史学为现实服务的新路。
公羊学派认为,孔子所修(春秋》之中有“三世”——即所见世、所闻世和所传闻世。孔子在《春秋》中,根据时代远近之不同,采用不同的“书法”,文字上也有详略之分。魏源贯彻了这一原则,明确指出“所见之世,尤倍详于所闻之世”,即著史应详今略古。他在《圣武记》的写作上就是如此,对于他所生活时代里发生的事件,不惜用浓墨重彩予以叙述,而对于清朝前期厉史则着墨不多。
魏源治史不仅详今略古,而且还详内略外。他采纳今文经学“治内详,安外略……以治内为治外”的经义,将治学重点放在对国内问题的研究上。鸦片战争前,魏源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如何解决国内问题上,如漕运、盐政、黄河治理等内政改革问题。鸦片战争期间,魏源依然强调要将国内的事情办好,做到国富民强,则“何患于四夷,何优乎御侮!斯之谓折冲于尊姐”。故而他在《圣武记》里,不厌其烦地详述清朝列祖列宗的御民制敌良策,殷殷然,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可是,“以治内为治外”的“《春秋》大义”毕竟只是一千多年前所出现的思想,在中国进入近代社会以后,这种思想早已不适应现实。面对鸦片战争之后纷至沓来的西方事物,魏源迅速地从“以治内为治外”的旧思想中走了出来,转而号召人们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和思想,“师夷长技以制夷”。他在林则徐所辑《四洲志》的基础上,广泛收集有关西方的资料,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编成《海国图志》50卷,后又经两次增补,成100卷,比较系统而全面地介绍西方各国的历史、地理及文化,对于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特别是关于战舰和火器的制作技术,介绍得尤其详尽。这样,魏源就走出了“以治内为治外”的狭隘的“《春秋》大义”,全面关注世界局势。
魏源根据“责贤备于责庸”的“《春秋》大义”,在评论人物时,对于“贤者”的批评比对“庸人”的批评更要苛刻。林则徐在处理鸦片事务时,要求外国来华商人具结,保证不夹带鸦片入境,否则“船货没官,人即正法”,魏源以为此令“过严”,难于执行;同时,他对林则徐没能从国家全局出发,制订一套周密的御敌方案,也提出批评。魏源不是将矛头指向那些在战争中临阵脱逃的贪生怕死之徒,而是批评在战争中有上乘表现的林则徐,原因在于魏源觉得庸人不足尽责,故而对于贤者的批评格外苛刻,“望之也深则求之也备”,所谓“责贤备于责庸”是也。对于元朝著名的水利专家贾鲁,魏源却批评他治河失策,这实际上仍然是“《春秋》之责备者也”。
魏源还本着“惩恶劝善”的“(春秋》大义”,对于“乱臣贼子”大加挞伐。例如在其所著《元史新编•平宋功臣传》后,特附《宋降臣传》,并加评论:“《春秋》书三叛人名,以惩恶而劝善。……刘整、吕文焕、夏贵、留梦炎之徒,身为将相大臣,乃亦趋降,恐后无复愧耻,不彰其恶,则贼臣接踵,岂尚有所顾忌哉!”又如,他援引《春秋》有关弑君的书法义例,认为金人完颜元宜并未弑君。在他看来,海陵“弑君、弑母之贼,滔天之罪,亘古所无”,人人得而诛之。元宜之杀海陵,不仅不是狱君,反而是义举。
魏源不仅援引“《春秋》大义”,而且还以《诗》谏世。魏源以《诗》谏世,事实上是对《诗经》的一种断章取义,对此魏源并不讳言。在他看来,对于《诗经》,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作诗之人自道其情,采诗编诗之人看重的是其中的劝惩之意,至于赋诗、引诗之人,“止借其词以证明”自己的理论,因而在引用时,可以“不计采诗之世……不必问作诗之事何如也”。这样,魏源就从理论上证明了自己赋诗断章取义的正确。魏源在晚年所写的《默觚》之中,几乎每一节后,都断章取义地援引《诗经》中语句做为结束。例如,为了论证学者治学不可不知钱谷薄书等农桑事务,魏源便引“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的诗句,说明《诗经》之中便将百姓的日用饮食作为根本,后世学者自然不可离此而去追求那些“浮藻饾饤”及“心性迂谈”。毫无疑问,这样必然增强了对当时人们的说服力。
魏源以诗谏世还表现在他自己所创作的诗歌里。魏源认为诗歌,“所以宣上德而达下情,导其郁懑,作其忠孝,恒与政治相表里”,诗歌必须为现实政治服务。魏源的诗作,便是如此。如他在《行路难》十三首诗中,或批评当时那种所用非所长的用人制度,或借用历史掌故,阐明不采纳忠言而酿成大错,最终追悔莫及的往事。所有这些均表现了魏源能针对当时社会的现实问题,力图加以变革的要求,是作者“以诗谏世”思想的体现。
魏源将今文经学作为一柄利刃,力图用它解决纷繁复杂的社会危机。但今文经学却是一柄双刃刀,虽然其中的变易思想为魏源提供了理论武器,但是,今文经学本身所具有的不可克服的缺点,如谶纬迷信、天人感应思想等,对魏源的负面影响亦不容否认。
魏源曾编造新的谶纬,为其改革主张服务。如他根据黄河水害不断的实际情况,要求以人工之力于黄河北岸改道大清河入海。为了避免其他人的反对,他以河工奏疏中常有“黄强清弱,清不敌黄”等字句为不吉利,要求将黄河改归大清河,则可使“黄流受大清之约束,以大清为会归朝宗之地”。这祥就非常吉利了。黄河改道,涉及许多具体问题,魏源却将它与符瑞联系起来,殊为失当。
魏源在其著作中反复散布天人感应的封建迷信思想。如在《圣武记》一书中便有多处这样的描写:“帝王之师,恒有天助。我朝龙兴塞外之初,每战明兵及入关破贼,皆有反风疾雨,大风尘沙之助,故敌军人马眯目,而我军得上风,乘势长趋。”又说:“及午,尘沙山起,怒若雷鸣,兵贼不辨。我军大哗者三,风止。”这些描写,简直有些像《水浒传》里入云龙公孙胜的法术一般,神乎其神。魏源之所以这样大肆渲染天人感应的封建迷信思想,其实质不过是欲借此证明清朝之代替明朝是上天的安排,能获“天助”而已。
魏源思想亦受到鬼神及因果报应说的影响。对于鬼神之有无,魏源的答案是肯定的,“鬼神之说,其有益于人心,阴辅王教者甚大,王法显诛所不及者,惟阴教足以慑之”。若倡言不信鬼神,“徒使小人为恶无忌惮”。他期望通过宣扬鬼神及因果报应来达到辅助法律之不足的作用。
今文经学自其产生之时起,便深受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魏源思想里的这些封建迷信,不过是继承了今文经学的这个传统而已。
三、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观与大同理想
魏源不仅在微观研究上以今文经义为指导,而且在对社会发展的看法这样的宏观问题的研究上,他也是完全遵从今文经学的传统观点——公羊三世说。如前所述,魏源在编撰史书时,根据所见世与所闻世的不同,采用了详略不同的写法,其实这仅是公羊三世说的第一个层面:即停留在书法义例之上。魏源更关注的是另一个层面:即社会历史从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依次递进的社会发展规律。魏源对于创于何休的这套人类社会进化理论深信不疑。他明确指出:“三代私而后代公……后世之事,胜于三代。”他将历史的发展比喻为江河流水,一往而不可复,并以赋税由租庸调到两税法,再到一条鞭法的变化为例,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必将越来越进步。他说:“租庸调变而两税,两税变而条编,变古愈尽,便民愈甚。虽圣王复作,必不舍条编而复两税,舍两税而复租庸调也。……天下事,人情所不便者,变可复,人情所群便者变则不可复。江河百源,一趋于海,反江河之水而复归之山,得乎?”。在这里,魏源明确地表达了他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看法,是魏源进化论历史观的重要资料。
本着公羊三世说的理论,魏源将人类历史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太古、中古和末世,末世之后便返回到太古时期,如此循环往复。他说:“夫治始黄帝,成于尧,备于三代,歼于秦;追汉气运再造,民脱水火,登衽席,亦不啻太古矣。……孰谓末世与太古如梦觉之不相入乎。”。有时魏源亦以三“气运”说,代替上面的分法,他在晚年的著作中就将三皇至秦当作一“气运”,汉至元为一“气运”,明清为另一“气运”。所谓“气运”之说,其实依然是公羊三世说的变形。
魏源认为即使在一个朝代里,也有三世之分。他说:“我圣清皞皞二百载,由治平、升平而进于太平。”这便是将清朝的历史分成治平、升平与太平三个时期。魏源这种大三世之内犹有小三世的思想,与龚自珍“通古今可为三世,《春秋》首尾亦为三世”的思想一道,开了康有为“三世三重”说的先河,对康有为的思想有着直接的影响。
太平世作为公羊三世说理想的最高阶段,曾经激起无数思想家的共鸣与向往,他们纷纷在此基础上设计出各自理想的未来社会模型:如魏晋之际异端思想家鲍敬言、宋元之际邓牧提出的一种“无君无臣”的乌托邦;黄宗羲反对封建专制的民主政治思想;颜元反对封建特权,向往于近代世界的“平均地权”,等等。作为思想家的魏源自然亦不例外,他也有自己的太平世图案。
魏源看出当时社会存在着严重的贫富不均现象,他说:“国家累洽重濡,醰●孳生,献版岁倍,人浮于地,贫万于富。”他将产生社会贫富不均现象的原因错误地归结为人口的过快增长,从而掩盖了地主阶级残酷地剥削农民阶级,导致后者赤贫这个根本原因。魏源认识到随着贫富分化的加剧,必将导致社会矛盾的激化,从而危及封建社会的统治,只有实行平均制度,方是解决这个矛盾的最好办法。他说:“王政喜均而恶偏。”又说:“万物无不得其平也。平,故靡有余,靡不足,无洽比,无吹嘘。”他将“平”“均”作为“王政”的目标,由此透露出他对平均制度的向往。当然,魏源的平均思想并不是真正完全意义的平均,而只是在宗族制度下有限的平均。他期望富人发善心自动拿出一部分财物给穷人,维持穷人的生活,缓和二者之间紧张的矛盾,从而维护封建统治。故而,他对于庐江章氏捐田3000亩、设置义庄之举大加赞赏,专门写下《庐江章氏义庄记》一文以记之。此文是我们了解魏源社会思想的重要史料。
魏源理想的平均社会的模型是这样的:“比相保,闾相受,族相葬,党相救,州相周,大功异居同财,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水旱凶荒有所恃,谣俗有所稽查,余小姓附之,人心维系,磐固而不动,盗贼之患不作矣。”
我们从魏源的这段话里,明显可以看出其思想深受《礼记•礼运》篇所言“大同”思想的影响,甚至在文字上亦基本相同。在魏源的理想社会里,人们按照血缘关系结合成一个个家族,在家族内部,人们虽然分居各处,但却共同占有财产,人们之间相互帮助,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如此,自然不会有“盗贼之患”了。
魏源的大同理想几乎全是对前人思想的继承,他没有能像其后康有为那样,以西欧的空想社会主义来改造传统的大同理想,因而在深度上,没能达到康有为的水平,依然停留在传统之中,从而表现出很大的局限性。
总而言之,魏源是近代著名的今文经学家,他以今文经学的“微言大义”作为治学,尤其是治史的指导思想,在史学领域取得很大的成就。他评古论今,褒贬人物,常有不同流俗的见解,颇能启人神思;他发挥史学惩恶劝善的道德训戒作用,力图有益于当世,表现出极强的经世致用思想。但是,今文经学毕竟不是科学的理论,其中所充斥的天人感应,谶纬迷信等落后思想,不可避免地对魏源产生了负面影响。在对社会发展的看法问题上,魏源以公羊三世说理论,解释社会发展规律,表现出进化论与循环论相掺的思想。魏源还深受传统大同思想的影响,要求社会财富的相对平均,主张人们之间互相帮助,和谐相处。所有这些,不论是进步的或者是落后的思想,无一不深受今文经学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