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是近代著名外交家,他的名著《中国先睡后醒论》(以下简称《后醒论》)集中表现了他的思想,颇有见地,曾经在西方轰动一时。对于曾氏的评价,有人认为他是帝国主义成功铸造的买办外交家。因为《后醒论》中说过,中法战争以后,“反而中国人与西国人相交,更加亲睦……”的。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无耻的言论”,“已经达到了公开地向侵略者献媚的程度”,有人则盛赞他是“中国近代杰出的外交家”,《后醒论》“表现了一个中国人面对恶意污蔑时不屈的尊严,也流露了一个爱国者对于‘风雨如磐’的故国的深切期待”。两种结论如此尖锐对立,不能不引起我们进一步探讨的兴趣。
一
《后醒论》是在什么历史背景下写作的?它的基本思想是什么?
这篇文章于1889年发表于英国的《亚洲季刊》。时值中法战争之后,中国的边疆危机更加加深,各列强国蠢蠢欲动,进逼中国的阴影日益浓重,各种恶意污蔑中华民族的言论甚嚣尘上。这就是《后醒论》起首所写的“欧洲人遽谓中国即一陵夷衰弱终至败亡之国”。针对这种欲亡中国的舆论,曾纪泽挺身而出。他说中国人“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全文以此为主线展开,显然,曾氏笔锋所向,是为捍卫民族尊严而战。
《后醒论》认真探讨了中国积弱的原因。她在历史上是个老大帝国,四方藩属年年进贡,岁岁来朝,“自以为金瓯永固,固无待舍旧而谋新”,对外界茫无所知。西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跨入了新的时代,中国却停在原地不动,所以才落后挨打。经过鸦片战争、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俄占伊犁、法吞越南,中国人已如迷梦初醒,看到“形极危险”,将要振奋起来,“以为后图”。他警告各国,洋务派整顿军务,“日有起色”,今后如果再遇到对外战争,中国决不会再有庚申之祸。他宣布,中国今后将兴办海防、创立新式海陆军,并次第敷设铁路,及“别项富国之法。”走上振兴的道路。他提出中国急须办的三件大事是:一、保护侨民。这是他身居国外时,亲睹华侨所受凌辱,有所感而发,表现了他对国家主权的极其重视。二、申明中国统属藩国之权,力图遏制中法战后列强的贪婪。寄希望于李鸿章创办的新式海陆军。查北洋舰队于1888年成军,拥有大小舰只二十余艘,其中有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定远”、“镇远”两铁甲舰。李鸿章又先后在旅顺口、大连湾、威海卫等地修建海军基地。以淮军为主干,以新式枪炮装备的北洋陆军也在逐渐扩建,初步形成了一支近代化的国防力量。后来甲午战争的实践证明,在昏庸顽固的封建王朝统治下,任何军事方面的改革也无法挽回颓势。但在纸老虎未被戳穿以前,曾纪泽不能不感到鼓舞。三、曾纪泽明确指出,以前中外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是各国“夺中国地主之权,不能置之不问”,今后一定要修改这些条约,态度十分坚定。敢于向“洋大人”宣布,将来要推翻过去丧权辱国的条约,这样的人,在清朝宫吏中实在是凤毛麟角。
在文章的最后部分,曾纪泽设问,如果中国几万万人“一时俱醒”,是否会崛起成为西方国家的威胁,寻求报复呢?他说决不会的。中国历来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向无侵伐外国之意”,只要与各国平等往来,就于愿足矣。在这种语势下,曾纪泽才说出了“反而中国人与西国人相交,更为和睦……”的话。在这里,他把清廷的屈辱投降说成是“舍已从人之美意”,把帝国主义的侵略说成是“有所请于中国”,确是一种阿Q精神与媚外的混合物。它说明任何个人的思想都无法超越社会地位的制约,曾纪泽出于地主阶级反人民的立场,他虽然爱国,却找不到可以依靠的物质力量,因而内心深处惧伯帝国主义。这种惧外心理,是半殖民地国家剥削阶级的通病。就是后来的资产阶级革命派,也说过不少讨好帝国主义的话,我们怎么可能要求一个洋务派官僚超出资产阶级革命派,象人民大众一样堂堂正正地反对帝国主义呢?何况他这是在国外报刊上发表的文章,他既要宣传自己国家的前途和希望,叉要照顾到这种宣传不要引起相反的效果,有些措词,明显是出于外交词令。说曾纪泽对外斗争有妥协、软弱的一面是对的,把他的话笼统地斥为“无耻的言论”,似乎太苛刻了。
检讨过去,寄希望于未来,热烈祝愿祖国振兴,这些才是《后醒论》的基本思想。唯其如此,此文才在西方世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中日战争中国大败时,外国报纸还在幸灾乐祸地评论:“假使今日曾惠敏公尚在人间,应悔前作之先睡后醒论,未免失言也”。
二
听其言而观其行,曾纪泽的行动,可以作为《后醒论》的最好解说。曾纪泽从二十几岁起就留意新学,为了直接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寻求富国强民之术,他从三十三岁(1872年)开始自修英语。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无不热衷吟哦孔孟、推敲八股。曾纪泽以世家子弟学“洋鬼子”的语言,时人以为怪诞不可言喻。在一无教材、二无教师、三无同学可以互相探讨的闭塞环境中,他以惊人的毅力,仅凭借英文字典,用五年的苦功掌握了这门外语。他不仅可用口语与外人交谈,且能用英文作诗。1879年,曾纪泽被遣派为驻英、法公使。在去巴黎的海轮上,人们因为行船颠簸,呕吐难忍,都尽量卧床休息,曾纪泽却坚持天天自学法语。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曾纪泽到欧洲后,注意各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风俗等各方面的情况,见到市场上的畅销玩器,他立即联想到资本主义国家的专利权,认为这样才能“人人鼓励,研精殚思;”游公园,他感慨西方国家花巨资建园林,“与民同乐,则民不怨”,法国人酷爱瓷器、丝绣,他设想中国人如能留意这些“时事”,“或亦富民通商之一助也”;外语中“叔”、“舅”同义,“婶”、“姨”同义,他悟出这是因为“西人男女并重”之故。为了求得对西方社会的真正了解,他与所在国家的人民进行了广泛的接触。他与律师研究国际法,听各种学术报告,同欧洲人讨论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介绍中国的乐律,甚至饶有兴味地出席当地的跳舞会。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他尖锐地批判了那种泥古守旧的观点,认为中国已被卷进了世界竞争的漩涡,这是历史的必然,所以“中国不能闭门而不纳,束手而不问”。他表现出一种积极的、开放的态度,在清政府的驻外使臣中逐渐崭露出不同寻常角色的锋芒。
对于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政治,因为“体制攸关”,他很谨慎,没有直接发表评论。但他把马建忠关于“议院立而下情可达”的信件全文抄录在自己的日记里,赞叹马氏为国之“英才”;张焕伦上条陈,其中有“岂知西国制胜之本,不在富强,其君民相视,上下一体”的感慨,他认为“卓然有识”,可见他是倾向早期维新思想的。
1864年,新疆爆发人民反清起义,但起义不久就被当地封建领主与宗教上层所控制。中亚浩罕汗国的军官阿古柏乘机入侵新疆,建立所谓“哲德沙尔”(七城汗国),阿古柏的军队烧杀抢掠,使新疆陷入一片混乱。
1871年,俄国以保卫边境为借口,出兵强占我国西北重镇伊犁。它向清政府假惺惺地表示“并无久占之意”,俟清军平乱后,即行交还。
1875年,清政府采纳了左宗棠的建议,命他率部西征。左军受到新疆各族人民的热烈支持,1878年11月收复北疆,1877年5月阿古柏自杀,不久南疆平定。
沙俄对于清军的胜利感到十分意外,耍赖拒不交还伊犁。
1878年10月,清政府派崇厚出使俄国谈判,索还伊犁。在沙俄代表的威胁利诱下,崇厚擅自签订《里瓦几亚条约》,其中包括割地赔款等项。伊犁虽然名义上交还中国,但由于西境南境都被沙俄割去,处于北、西、南三面被敌包围的境地,实际上仍陷在沙俄魔爪之中。消息传来,舆论大哗,崇厚被革职查问,曾纪泽遂奉命前往俄国谈判修改“崇约”。
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沙俄虎狼成性,对于到咀的肥肉,岂肯再吐出来?国内“总署有总署意见,京官有京官的意见,左帅有左帅的意见”,各派政见纷纭,茫无头绪。清廷颟顸孱弱,守住“不欲轻开衅端”一句空话,毫无主见。对此,曾纪泽分析:伊犁是新疆的门户,而新疆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今欲举伊犁而弃之,如新疆何?更如大局何?”但是崇约已是既成事实,如果我方逐条驳改,“日后又不得已而允之,则将益启其狡谲之谋”。权衡利害,他主张对领土主权“宜以百折不回之力争之”,对通商赔款等项只能“从权应允”。曾纪泽认为,领土一旦割让,日后断难更改,其它不平等条款,将来国力强盛时自可推翻,可见他无时不寄希望于祖国未来的兴旺。他又建议朝廷在西北倚重主战的左宗棠,同时饬令南北洋大臣加强东南各口守备,如果俄人一意主战,我方不至被动。在当时昏昏噩噩的官场中,能对时局作出这样清醒估计的人,实为罕见。
其时俄国新取得对土耳其战争的胜利,骄横不可一世。谈判伊始,俄外交大臣格尔斯宣称,对于崇约,“现在只俟照行,无可商议。”曾氏熟悉国际惯例,当即指出:“凡各国定约,必俟两国批准,方能俟行。如所定之约,有难行之处,例可再议。”驳得有理有据,格尔斯只好坐下来开谈。
在谈判中,格尔斯说中国各处加强边防,致使俄国“亦动巨款以防中国”向曾纪泽讹诈兵费。曾纪泽沉着应战,说“中国将来亦可说中国曾花多少钱多少兵防鄂(俄)国”,俄国能赔偿中国兵费吗?针对英俄之间的矛盾,曾氏又轻轻点了一句:“两国皆不可说此等话,以免有伤两国和好,且致各国闻之生心。”这一击正中格尔斯的心病,气焰顿减。
沙俄驻华大使布策,一再蛮横地要求曾纪泽割让中国领土,曾氏坚不应允,其它俄方代表纷纷追逼,最后以战争相威胁。对于一个弱国的使臣来说,这是最厉害的一着,但是曾纪泽寸步不让,义正辞严地说:“中国不愿有打仗的事,傥不幸而有此事,中国百姓,未必不愿与鄂一战,中国人坚忍耐劳,纵使一战未必取胜,然中国地方最大,虽十数年,亦能支持,想贵国不能无损。”
这场马拉松式的谈判,直到1881年2月才签字,曾纪泽“似柔实刚”的外交风格使沙俄代表叫苦不迭。他们想在谈判桌上轻易攫取中国大片领土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不得不“吐出”伊犁等九城与崇约中被割去的待克斯河流域。曾纪泽还争回了其它方面的一些主权,原议中方赔款俄方兵费的五百万卢布则增至九百万,同时承认沙俄若干商业特权,霍尔果斯河以西的中国领土仍然被沙俄强占去了。
伊犁交涉所取得的有限成果,在清季外交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当然,这次谈判有比较有利的背景:左宗棠平定新疆叛乱,威名大振,使沙俄不敢过于轻视;英国对俄国在西北的深入颇为不满,时有表态,俄方不能不有所顾忌。但是,曾纪泽的外交斗争是修约成功的主要原因。事后格尔斯感叹:“我办外国事件四十二年,所见人才甚多,今与贵爵共事,始知中国非无人才。”
曾纪泽由俄国回任时,中法关系正日趋紧张。法国早在七十年代,就曾向越南进犯,并凯觎我国西南各省。对此,清政府内分主战、主和两派,曾纪泽是公认的主战派。他指出,法人借口红河多盗,想出兵占领该区。按法越条约,越南有事,可向法求助,但未注明越不得求助于它国,也没写越南不求助,法国可擅自派兵。中国正可据此条示意越南向中国求援,而不准法兵入境,加强中国对法国的抗衡。
他主张一面向法国与世界舆论揭露法军入侵越南的非法,向法政府再三抗议,一方面国内切实加紧备战,“坚持不让之心,一战不胜,则谋再战,再战不胜,则谋屡战。”
他很清楚法国国内的空虚混乱,判断“法之财力,不能发兵二万人东行,”并不是了不得的强敌。他认为,洋务派整顿军事“渐有起色”,如果对抗各国,似不可能,但与法国较量一次,未必不胜。中国如赢得这次战争的胜利,就可从此扭转全局,真正走向振兴之路。
很遗憾,曾纪泽虽然才识卓越,却无奈国内投降派的腐败昏庸。李鸿章一意主和,根本不认真备战,对于曾氏所提各项建议,几乎一律驳斥不用,又不及时通报情况。曾纪泽在法国“未曾听得各省准主意、真消息,措词总难得势”,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为此忧愤交加,致天天早晨吐血。正当曾纪泽拖着衰病之躯在法国四处奔波、争取舆论、抗议侵略时,慈禧太后却授权李鸿章设法与侵略者进行谈判,乞求英美调停,同时不顾法军的猖狂挑衅,严令沿海守军“静以待之。”
清政府的妥协大大助长了法国侵略者的气焰,1884年8月23日,法军舰队袭击马尾海港,福建水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全军覆没。法军的猖獗激起我国军民的无比愤慨,1885年3月22日——25日,爱国将领冯子材在镇南关大败法军,威振一时。
战场形势的急剧变化,使中国在军事、外交上都处于主功,李鸿章等人却把它视为乞和的大好机会,叫嚷“乘胜即收”,赫德等侵略分子也从旁恐吓威胁。1885年4月4日,清政府竟与法国签订了不平等的《巴黎停战协定》,法国政府也感到是惊人的意外。
曾纪泽曾热烈希望中国在战争中取胜,并使之成为国家由弱变强的转契,结果却是兜头凉水浇来,曾氏受此沉重打击,“意兴恶劣,手颇难于作字……数年豪气,一朝丧尽矣。”从此他病情转重,1885年奉调回国,1890年,曾纪泽病逝。
三
作为一个外交官,曾纪泽平时处处注意了解、调查,探索西方强大的原因,力图把欧洲先进的科学技术、管理方法移植到中国来,而且他的视线已经触及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政治。遇到中外交涉时,他拚着全副精力来维护中华民族的利益。在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他并不空谈主战,而是充分利用一切条件,据理力争,如伊犁谈判;敌我力量接近时,他主张强硬外交,准备与敌人一战再战,如中法战争。战也好,和也罢,中心只有一个:保卫祖国。在清廷腐败政治所提供的历史舞台上,他为国家利益作了最大限度的奋斗,这些斗争的结局不那么光辉,甚至完全失败,不是他的责任。
洋务派是地主阶级向资产阶级转化的一个过渡性政治派别。在中国,地主阶级向资产阶级的这种转化,与帝国主义的入侵有着直接联系。但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洋务派中的一切人都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在洋务派中,有的人趋于化向买办资产阶级,有的人趋于化向民族资产阶级;有的人对外主战,有的人对外主降,情况十分复杂,不可一概而论。曾纪泽所处的时代,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资产阶级的分化还很朦胧,很难区别鉴定。核对他的全部言行,我们认为曾纪泽不是一个买办外交家,他是一个爱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