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是清末“同光体”诗的代表人物。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对“同光体”持否定态度,谓之“腐朽的拟古主义,形式主义”,在“争立门户”,“这是宋诗运动的一个挣扎”;陈三立就代表这“生涩奥衍”一派;“官僚士大夫对现实社会运动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慨,运之以生动晦涩的造词遣意,就是陈三立的诗。”我们认为,应从政治、社会及艺术本身的发展规律、价值诸因素来考察一种诗体。各有千秋的流派之间既有竞争的一面,也有相互作用和影响的面。晚清诗坛流派众多,决不可看作是一方胜利进军,另一方在垂死挣扎。重新估价陈三立诗歌的价值,将有助于恰当地评价“同光体”诗。
关于陈三立的生平及思想
游本《中国文学史》介绍说,“陈三立(1852一一1936),字伯严,江西义宁(今修水)人。他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儿子。早年曾助其父在湖南创立新政……戊戌变法后,遂从新潮流中退出来。以诗自慰,‘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君手人。’”由此看来,陈三立似乎成了不问国事的吟风弄月者。事实是,他父亲因举荐“戊戌变法六君子”中的刘光弟、杨锐被劾,父子两人永不叙用。此后他终生未再进入官场,而是肆力于诗、古文。父亲病逝西山(又名散原山)后,陈三立移居金陵。家国复兴无望、壮志未酬之恨,加上亡父之痛,一齐压在心头。“其幽忧郁愤与激昂慷慨之情无所发泄,则悉寄之于诗。”(见吴宗慈《江西通志稿•陈三立先生传略》)也许这正是古人所说的“不平则鸣”,“穷而后工”。所谓作“神州袖手人”,也只是迫不得已的愤世之言。其诗云:“百优千哀在家国,激荡骚雅思荒淫”;“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国忧家难正迷茫,气绝声嘶谁救疗”。这些孤愤之作,绝不仅是以诗自慰;只是其诗风由愤激慷慨转入幽郁苍凉,由锋芒外露而渐内敛。
光绪三十一年(1905),他与李有棻以发债券形式,筹款修建南浔铁路,但因困难重重、多方掣肘而罢。其诗云:“盘鹰尔何求?拥队涎鱼味。趋利挚鸟发,又以煎百虑。”即以鹰、鸷影射那些伺机营利者。辛亥革命后,他移居上海、杭州等地,参加过清遗老组织的诗社如超社、逸社中的一些活动。1929年,他移居庐山牯岭,至1934年下山转赴北平居住,其时三子陈寅恪执教于清华研究院。“芦沟桥牟变”后,北平沦陷,日寇派人招致他,他愤而绝食死。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游本《中国文学史》将其卒年定为1936年当误。据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略》、吴宗慈《陈三立先生传略》及陈隆恪遗稿信函,当为1937年秋去世。
陈三立一生,思想极为复杂。他认为“国家积弱由,万辙非一轨。”由此对数千年来的国民性亦进行检讨。认为“国民如散沙,披离数千载”;对数千年来儒家定为一尊的道统亦不满意,而主张折衷百家,“与之无町畦,万派益输灌”;并纠正孔子学说名实两乖的状况。他对陈亮、王阳明学说亦表赞赏,取其长处,而对朱子之学不以为然。他盼望富国强兵重教,此愿终其生并未改变,诗云:“曰举国皆兵,曰无人不学”。更多的是在痛定思痛之际,反省变法失败原因。在《除夕被酒奋笔写所感》诗中说:
自顷五载号变法,卤莽窃剽滋矫诬。中外拱手徇故事,朝三暮四诒众狙。任蒿作柱亦巳矣,僵桃代李胡为乎!宏纲钜目那訾省,限权立宪供揶揄。何况疲癃塞钧轴,嗫嚅典认别有图。剜肉补疮利眉睫,举国颠倒从嬉娱。
这里对朝廷保守势力及整个社会风气都作了批判。积弱已久,弊端丛生,没有一大批优秀人材,纵使有好的政策,也难免不被揶揄、歪曲。只顾眼前利益,文恬武嬉,而不管国家“累卵之危”。这里可以看出陈三立对时事的关切及敏锐的忧患意识。
陈三立对慈禧太后总揽朝政操纵光绪帝极为不满,故庚子岁诏复原官,他不肯出仕。光绪帝驾崩之年,他在诗中说:“月中犹暖山河影,剑底难为傀儡身。”当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后,他虽然也写过“帝王寇盗供弹指,河岳风雷荡此胸”之类的诗,但并未看到这是时代社会的巨大进步。而是认为“帝制共和角两雄”,对君主立宪制有着藕断丝连的留恋,加上民国初政局之紊乱窳败,战祸连年,更使他感到失望,使他唱出了“运去曾逢龙种泣,德衰犹接凤兮歌;”“尧天历历苍天死,禹甸茫茫白骨多”之类不合时宜的挽歌。
陈三立是一位有强烈爱国心、而又目光向着世界的诗人,他接受了西方“天赋人权”以及“适者生存”等学说,“主义侈帝国,人权拟天赋。”还必须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包括得到近邻日本的帮助,“东瀛唇齿邦,泱泱大风盛。亦欲煦濡我,挟以御物竞。”“取诸其邻是”的目的是为了“淬厉雪国耻。”他还以诗歌追叙了甲午战争的惨败,思索其原因。更愤激地写道,“我欲骑鲸戏三岛,横刀独立问风潮”。当日俄两强在我国东北领土上开战时,国人或以为坐收渔利,他却敏感地指出,“鹬蚌傍观安可幸,豕蛇荐食自相寻。”无论那一方取胜,都将造成豕蛇盘踞之后果。他担心“万怪浮鲸鳄,千门共虎狼。早成鼾卧榻,弥恐祸萧墙”这种局面。其忧国之情,至死未泯。晚年居庐山时,当一•二九事变消息传来,他夜间梦呼“杀日本人”。又曾斥郑孝胥所为“非忠于清,直以清为傀儡,而身图功利。”(见胡先绣复吴宗慈函手稿)
陈三立对人民苦难深抱同情。如《崝庐书所见》写一农民遭受暴敛之苦:
……昨日急箕敛,今日刮骨髓。侧闻穷告身,输缗颡有此。又闻朝议成,纠取宽赇贿。官家至是邦,琐屑挂牙齿。翁退背灯坐,泪望不可止。民有智力德。昊穷锡厥美。振厉掖进之,所由奠基址……
他不仅同情农民苦难,并批判了统治者及其爪牙残民以逞的行径;还联系到朝廷向洋人赔款的背景,更进一步指出天赋民智,若当道者不去开发民智,而是“卤莽极陵夷”,则“种族且◇圮”,因为“天道劣者败”,有亡国亡种之危。同时,他对戊戌变法失败后中华民族的深重危机与沉闷氛围感到忧虑。他通过诗歌侧面反映了清末民初激变推荡的风云,其中浸润了他的身世之泪,家国之痛,确是“胸有万言艰一字,摩挲泪眼送青天”;“感时叹逝出文字,搜幽揽怪淮匹俦。”
当然,他也是个悲剧性的人物,既遭受守旧势力的压制,又未能与民主主义者一道前进,只能自鸣孤愤而已。可见,前说他“以诗自慰”,“无可奈何的感慨”,是不足以窥见陈三立整个的思想及人格的。
关于陈三立的诗歌艺术
陈三立诗集为《散原精舍诗》上下卷、《续集》上下卷。其集尽弃辛丑年即戊戌变法失败之前之诗作,足见他对后半生发愤而作的重视。据笔者统计,全书共2125首诗,其中七古167首、五古454首,七律626首,五律349首,七绝503首,五绝26首。以七律及五古用力为最大。
关于陈三立的诗歌渊源与特点,游本《中国文学史》说:“他的诗最初学韩愈、后来学黄山谷。他代表所谓‘生涩奥衍’这一派,避俗就熟,力求生涩,反对钞帽气,馆阁气。”这一评价大致上是中肯的,可以联系清代诗歌史来看,清诗有宗唐宗宋两大流派,清初王渔洋倡“神韵”,然弊在空泛。稍后袁枚的性灵诗又流于油滑。沈德潜“格调说”推向极端,适应统治者需要,带来了馆阁气。宗宋诗人有查慎行、翁方纲、高心夔等,为宋诗运动开了先声。直到“同光体”出现,宋诗运动终有了重镇,其中又有赣派、闽派、湖湘派、浙派之分。大体上都避免了黄遵宪等新派诗人好用新名词、俗字的弊端。其中陈三立是“同光体”诗人中成就最为杰出者。
陈三立对乡先贤黄山谷非常倾倒。其诗云:“我诵涪翁诗、奥莹出妩媚。冥挦贯万象,往往天机备。”但是他并未自缚江西诗派中,而是上窥杜甫、韩愈、李商隐诗境。其诗云:“咀含玉溪蜕杜甫,可怜孤吟吐向壁。”他的诗大致古风学韩愈、黄山谷,律诗学老杜、李商隐、黄山谷。不过,他认为模拟是没有出息的,应出唐入宋,贵诗中有我之性情。他说:“末流作者沿宗派,最忌人言我亦云。”又说:“(作诗)应存己。吾摹乎唐,则为唐囿,吾仿乎宋,则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奥,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篱而不失其己。”这可说是他终生为诗圭臬。陈三立诗歌大致有如下特点:
(一)将主观强烈的爱憎性情浓缩,融入所咏景物之中,使事物折射人之情性。其诗云:“微晴乌鸟乐,向我啄斜阳。物色亲孤鬓,楼栏割醉乡。”“一蝶将魂去,岩花孕泪开。”快乐之乌为我向啄目,物色亲我之孤零,蝴蝶携魂,山花孕泪,每一句每一字都不轻易下,都是他将主观之情移于客观之景物的结果。又如:“明灭灯摇驮,狰狞柳攫人。”“斜阳欲坠无人管,映尽中原莺栗花。”由于对社会环境的惊恐,故柳树也显得狰狞可怕。斜日欲坠,无鲁阳为之挽戈,深寓对清帝没落的惋借。再如《扶坐觚庵茅亭看月》中两联:“剥霜枯树支离出,沈雾孤亭偃蹇存。邻犬吠灯寒举网,巢鸟避弹旧移村。”孤独悲怆之情,浸润于他所选择的意象之中。枯树、孤亭被霜侵雾裹。寒气如网,充塞宇宙。巢鸟畏弹,避居他村,这些都成为他悲凉身世孤象征,自我形象的体现。他能“雕搜物象写奇情”,“搜笼万物入闲吟。”分万物只要被攫入笔端,则与他的性情相通相融,大至“碎日”、“月窟”,小至“孤萤”、“喧鸦”,甚至“跎影”、“涡涎”,都成为他所注目并融入幽峭性情的对象。
(二)由于幽忧怨悱的情感及诗人特有的敏锐,故设譬往往奇特新颖,呈现一种变态美,其联想之丰富,确是匪夷所思。如“痴云抹漆乱鸦横”,“漆云丝雨暗溪楼”,均以漆譬云,以见云之滞重阴沉。又如“水晴磨瓦色,天捲出吟髭”,以磨光的瓦色比晴日水面,以吟者张口扬髭比天上卷云。又如“虫啮万松成秃鬓”,以人之秃鬓比松针稀疏。再如“轻舟恰似凌波袜,只向东风舞处斜”,把扬帆之舟比作袜;甚至把大雪铺地喻之“白骨如麻”;而冰冻的树枝则是,“冻枝低垂利剑枚,摩戛颅骨撄其锋。”这些比喻或深寓对时局感伤之情。寻常之景,经过他的变态处理,便迥然别有神奇、怪诞之味。也有的设譬惊心动魄,具有沉重的力度。如《地震后三日……》:“尺几惨淡留残灯,万声騞然刀划缝。怒陷雷霆劈鳌柱,如鲸掉海螺旋罾。人间梦寐捶破碎,欹枕眩握衾角棱。”以博喻手法,把震声、震感变为视觉,呈现可怖之状。震声如捶,捶碎酣梦,以一“捶”字连喻两物。梦本大脑皮层活动,也成了具体之物。其设譬之新且怪,诚如其诗所道破的:“咄嗟白眼横青天,撑肠文字斗怪妍。”
(三)诗人既善于从虚处着笔,泼墨写壮阔之景,也善捕捉眼下细微之物,俨如工笔描画。而在律句中,夫小之景串联起来,形成强烈逆差对比。如:“尽觉鲸波掀海立,独看虫篆映灯微”,前句把降雨想象为鲸波翻海,后句写灯光微微,虫迹细细。一 宏观、一微观。又如下列两诗中两联:“杳冥陵地轴,浩荡没天根。石穴鱼儿上,藤梢蝼蚁尊。”(《闵灾》)“群鸡啄树影,语燕点书帏。海色犹亲切,天声日细微。”(《遣兴》)前首诗中,地轴、天根本虚无之景。这里用来夸张洪水浩荡可以辅天倾地,然后象电影推进特写镜头,鱼儿游到石穴之上,没有被水淹没的藤梢,有妈蚁盘踞其上,正自鸣得意呢。后一首诗中,先写眼前鸡、燕细微的动作,然后置于深远的海色天声背景中,呈现景的立体层次。大景令人聘目、胸胆并张;小景宛切逼真,如在眼皮之下。
(四)陈三立诗造奇语诡警技,通过炼字铸句,使其诗歌语言显得奥莹苍浑。这与他精湛的学养,独具只眼的观察力是分不开的,也是他悉心苦吟、避俗避熟的结果。如“岫云粘更脱”,“蔽亏霜叶粘星湿”,均炼一“粘”字。一写云之稠状,一写叶之湿状。“脱”字仿佛见云有重量、沉甸而脱落。星被粘湿,极言树之高、天之低,均见作者主观感受,皆在理之外、情之中。又如“火云烹雁万啼浮,生秋碧树对油油。”“纤云筛旧暖如春,鸥翅凫翁对对新,”一用“烹”字见云热如火,一用“筛”字见云疏如网。后句所用“对”字以故为新,很见生趣。在对仗句中,每句炼两个动词或一动词、一形容词,组成连动句式,见出景物之间的有机联系。如:“竹光摇雨散,松气卷云回。”“草润月痕碧,潮喧江气黄。”“丛棘冲风跳乳雉,香花摇雨湿蟠螭。”“波蹙”湖江浮日气,石攒力剑斫天风。”这些词隔着名词遥相呼应,使景物呈现动态美。炼字可见作者的观察力、想象力。也使对仗工整凝炼。
以形容词或名词活用为动词,这天概是得黄庭坚之法门。如“宛入蜂房户牖空,龙旗犹自饱天风。”“饱”为形容词活用,写出旗被风吹起鼓涨之状。又如“鹃语含春 脆,蜗涎篆砌温。”“篆”为名词活用为动词,写蜗涎如篆文游移砌石之上,俱很形象。
叠词的使用,不仅增进了音韵的华畅感,且使无形之物变有形,呈袅娜动态。用在句首如“飘飘新月见,暖暖众山寒。”“窈窈微香乱,晖晖断雨愁。”用在句中,如“夜气冥冥白,烟丝窈窈青。”一句用两组迭词的,如“默默昏昏意,重重窈窈心。”
陈三立时以散文句法入诗,显得拗折、奇崛。如:“东南一儒霜髯长,日无所为无不为”;“有四壁立无立锥,仕宦当如罄樗蒲”;“海七万里波千层,孤游有如包打僧。一句数意,都是一三三句法。韩愈、黄山谷多在古风中用散文句法,而陈三立在律诗中亦用此法。如:
天西南插大屏嶂,落翠飞青入酒怀。(《登楼望西山》)
一万年来无此日,二三子肯定吾文。(《侵晓舟发金陵……》)
吾生恨晚生千岁、不与苏黄数子游。(《肯堂为我录……玩月之作》)
前两联用了三一三句法,后一联用了二一五句法。其语顿与寻常句律不同,显得奇拗若有骨节,读来涩而生津。
当然,锻意炼字走向极端,则不免用意晦涩,遣词生硬。如“月白唾无罅,”“鱼沫吹人魂,”“池冰折日纤鳞跃,”“悲哉天化之历史,虱于穹宙宁避此。”其意其词不无深奥难懂之处,但这种诗并不多。他有些诗清奇活泼,孕涵生活情趣,语言亦通畅然。如:“韭甲菘苗纵复横,清渠倒引白虹明。游人指取春深处,恰有睛鸠一片声。”(《见道旁菜畦春意盎然口占》)“雨过池台明夕晖,钓丝微映芰荷衣。回头莺燕衔花尽,莫向清溪款款飞。”(《尹和伯画晴蜓为左绳孙观察题》)“拍拍清波幔舸轻,衔鱼白鹭作行迎。佩环响处藤梢暗,吹槛衣香染嫩晴。”(《刘庄杂咏》)自然界盎然生机,在诗人凄清的心境上激起几圈欢悦的涟漪。使他“尚依宿酒鸣孤愤,略抚新歌得暂欢。”这些小诗写景生动,措语活泼,显示了诗风的多面性。
陈三立诗歌汲取宋诗用意,唐诗重兴象之长。避兔了宋诗枯淡、唐诗肤廊之弊。他既有渊深的学力功底,又有纵横捭阖的才气。时世境遇,使他时而“问天斫地”,时而“魂翻眼倒,”将其沈抑绵邈、幽忧怨悱之情表现得清奇而又苍深。他论人诗云,“牢笼万象,奥邃苍坚,”恰可移作他的诗歌风格之确评。其成就在近代诗坛上足可独鼎一足。
陈三立在身前身后均享有很大诗名。他与黄遵宪、梁任公等相互推赏。当时求为诗为文者甚众。据蕙君《苍翠轩忆往录》云:“辛亥革命后,散原以耆宿为士林景仰。居金陵别墅,遁世无闷,每作诗文流传海内外,无论新旧学者,皆以先睹为快。”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由徐志摩陪同来杭州与陈三立会晤,并以中国诗人代表见称。近人梁启超评价说:“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深俊微,吾谓于唐宋入集中,罕见其比。”今人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则以天机星、智多星吴用拟之,又谓之为“晚清江西派首领”,足见推祟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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