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的中国,时局危机,文化衰微,无不刺激着近代中国人对新旧中西的探讨。而对中西的探讨往往被置换为新旧。陈三立在《刘镐仲文集序》中说:“二十年之间,屡遘大变,海宇骚然,而邪说诡行,摧坏人纪,至有为剖判以来所未睹。”“海宇骚然”、“邪说诡行”,其中不乏新旧之争。在时局危机下,开新与守旧的讨论都饱含着与世运相连的苦心与忧患,其间的分界未必没有一点同一。然而,随着义宁父子在湖南改革的深入,新与旧已经由论争而角◇,并在角◇中牵引杀机而越走越远,不复能以语言文字相沟通,积久的新旧之争因之而在激化中达到了高峰。
在这场新旧之争中,陈三立坚持保守主义者的立场。在政治上,戊戍变法失败,导致他对这一政治运动进行反省,逐渐由维新转向保守,强调历史在变动中的延续性和渐进性。而在文化上,通过对辛亥革命之后文化现状的反思,对新学提出了质疑与批评,倾向以传统文化为根柢或主体的近代文化建设进路。正如梁启超于1902年在《新民说》中所云:“惟其日新,正所以全其旧者。”又云“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也即从表面上看,复古守旧和出新对立,但实际上,复古是出新的手段,要想出新,正在于“淬厉其所本有”。事实上。陈三立虽持保守思想,但并不因此盲目维护传统,而在调和传统与现代方面有过努力,而这一点在诗歌上表现尤为突出。
作为“同光体”诗人,陈三立政治、文化上的新旧观,必然会体现在诗歌实践中。但是目前学界惟以旧诗为散原一生之成就。刘纳在《陈三立•评传•作品选》中以诗性的语言写道:“悲哀溃决了,就在‘烦冤茹憾、呼天泣血’的哀毁逾垣的痛苦中,走出了一个才情盖世的诗人。”又说:“经历了奇祸巨变,无奈地体认了自己在现实政治面前的挫败之后,陈三立终于在无数前辈文人的遥遥引导下,按照既定的固有思路退入‘诗’这个逃避薮。他所拥有的只剩下诗了。”刘纳揭示了陈三立政治与诗歌之间的联系。说得明白些,则是诗人政治、文化上的新旧观,在诗歌中必有充分的显现。就诗歌本身而言,在新思潮的冲击下,也发生了内容上的嬗变,对诗歌新旧文学特色的分析,也为政治、文化上新旧观之实证。刘纳在精彩分析诗人政治思想与诗歌特色之后,却令人遗憾地得出:“作为‘代表旧文学’的最后一位古典诗人,陈三立的存在实际上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将陈三立的诗歌成就仅限于旧诗,完全隔裂了陈三立与新文学之联系,这种决对化的二分模式,是不可取的。
以旧文学圈定散原,并非始于刘纳。在此之前,张慧剑于《辰子说林•四公子之结局》条中说:“先生一生成就为旧诗,旧诗在文艺领域中封疆太仄,且远离一般社会生活,自不能如托氏(托尔斯泰)作品之发生广大效力。第吾谓两人有似处者,则节取其一点,先生亦为一浓厚之人道主义者。其诗中满含悲悯之旨,惜其陈义过高,不易为一般人所了解。”所评甚当,惟以旧诗为散原一生之成就,颇代表了当时至今人们的看法,失之太窄。
散原之旧诗成就,论者甚多,不须缀述。然其在新旧转型时代,其与新派诗人之交往史实,诗歌对新文学之识见与导引,则甚少受人关注,此不容不说。因为其间识见,恰可以补旧文学向新文学过渡的史实之缺,也可凸显陈三立在文学上之新旧观,并与其政治上、文化上的新旧观相参证。
陈三立对新文学的自然接受,与其他新文学者取向路径相同。晚清民初,崇尚新文学者皆经过摹仿龚自珍之一时期。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尝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散原秉家学,少掇高科,忧怀天下,志在用世。自然亲近龚氏之忧心天下之学。他早年的诗歌对定庵有所取法。龚鹏程在细考其诗后说:“世谓散原早学定庵,晚则◇去,或云在湖南时,渍润于湘绮老人甚深,颇致力于三唐六朝。细考其诗,当非虚语,特不易检点少作,一一指证耳。”三立早年作有《七竹居诗》等,今已不知所终。然我们由三立之“志在用世”,且“意向阳明王氏,微不满朱子”的自叙可知,其思想之趋新、反叛意识由来已久,实与龚氏有暗合之处。龚氏为“今文学之健者”,且“龚魏之时,清政既陵夷衰微矣,举国方沈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考证之学,本非其所好也,而因众所共习,则亦能之。能之而颇欲用治经学者则有以异。……故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术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陈三立所处时代与之同,况且学通古今,既笃于旧,亦谙于新,兼有少年志气,以经术作政论,也是秉承家学中叶水心、陈同甫之风,故亲近龚氏今文学,亦为当然。龚鹏程故此接着说:“石遗又云晚清有樊谢、定庵两派。樊谢之派,喜用冷癖故实,而出笔不广,如袁昶属于此。定庵之派,丽而不质,谐而不流,如黄遵宪、樊增祥、易顺鼎等属之。此亦误说。袁爽秋《渐西村舍集》与陈散原同遭南皮讥为江西魔派,似不尽属厉太鸿故步,唯喜用冷僻典故相似耳。至于定庵之派,沾溉岂仅在樊易诸君乎?吴宓雨憎《馀生随笔》云:‘自光绪中叶以来,定庵诗遽大著于世。儿时当庚子之前,所过亲友家,人稍称新党者,案头莫不有定庵集’,后南社言革命者无不祖述定庵,即散原亦有所取之,石遗之说隘矣。”龚鹏程由吴宓《馀生随笔》析出散原诗风多变,不限于樊谢一派,且取法定庵,揭示散原早年诗学之源头。而散原后来转向江西诗派,大概也与梁启超相似,是“厌其浅薄”有关。由龚氏入转又从其出,非定庵可比。新学派以定庵为学鹄,尚未以“定庵”浅薄为戒,只知其入,不知其出,较散原稍有未及之处。
散原不仅与新学派一样,曾取径定庵。而且,其与新学派代表人物严复、黄遵宪等也有深厚之友谊,新派诗人也从散原诗论中汲取养料,只是诗风、功力的差异悬殊,而面貌各异。学兼新旧的严复曾称赞陈三立“学问行谊,性情识度,令人低首下心。”虽“治旧学”而能“躬行实践”,虽“具新识”,然“游于旧法之中,行检一无可议”;而陈三立对于严复译介西学、变革风气之功也一直深表称许。时代交替,新旧嬗变之际,旧学、新知之间,到底有没有“合一炉而治之”之可能?新旧之间,难道真的只有生死之争,而永无合巹之日吗?陈三立与新学派代表人物共同检讨这一特定时代的课题。
陈三立对新学的探讨,主要表现在与“诗界革命”派黄遵宪诗歌唱酬之中。而诗界革命派以黄遵宪影响尤大。龚鹏程说:
诗至同光为一大变,其变以湘绮之复古始,终则必为黄公度、谭嗣同等之诗界维新与革命,即公度本人,亦以复古而至于革命也。然当时言诗界革命三杰,初不数公度,盖公度言诗之改革,时在返归嘉应以后,远较谭嗣同、蒋观云、夏曾祐为晚。谭夏蒋三氏皆公羊者,章炳麟《自订年谱》尝云:“廿四岁与穗卿交。穗卿时张公羊、齐诗之说。”穗卿即夏曾祐也,所谓新诗,自彼发之,而谭嗣同附和最力。然谭嗣同《莽苍苍斋诗》二卷,题为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第二种,则其所谓新学之诗,面目如何终不得而知。仅有《金陵听法诗》,不载集中,或可见其端倪,其末数语云:“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令盛于巴力门。大地山川令领取,庵摩罗果掌中论。”喀私德既caset,指印度种姓制度;巴力门即parliament,指英国议院。此非佳作,尤非坦途,夫人人知之,然固有以见其求新求变之意也。
龚鹏程此论,展示出新诗之发展流变,见出新诗史学源头,但其中尚有几点尚待说明:其一,“诗至同光为一大变,其变以湘绮复古始,终则必为黄公度。”他认为同光以前很多诗作,多为“一己之哀感”,或“某氏之穷通”,到同光时代则发生改变,“若同光则不然,诗非一己之哀感,乃时代之写照,国家之不幸,赋到沧桑,亦非某氏之穷通,抒怀感愤,实有理想与办法指寓其间,更非空为大言者。故诗至同光为一大变,犹时自唐代中叶至道咸,道咸以后亦为一大变也。”王湘绮以复古求新变,同黄公度以复古求解放,皆对诗歌作“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之努力,是一脉相连的。故新诗在源头上,本有旧学的影子,并非完全脱离旧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新与旧本是诗歌革新之手段,不是目的。而南社后来发展新旧为对立之二极,以“新”为目的,故在诗道正统学人看来,新与旧自会消亡于不屑论争之史实,手段也不可能成为价值本身。其二,“诗界革命三杰,初不数公度”。因为公度诗之晚出。此论与梁启超说法相左,也与吴宓诗论相出入。吴宓在《空轩诗话》中说:“昔深任公(见《饮冰室诗话》)尝推(一)黄公度(讳遵宪,广东嘉应人)、二(夏穗卿(名曾熇,浙江钱塘县人)、(三)蒋观云(名智由,浙江诸暨县人)为诗界三杰。细按之,蒋君殊平庸,夏君之史学家,惟黄公度可当此名。实则黄公度乃近世第一诗人。”龚、吴两人对黄遵宪在诗界革命中的地位相反实相成之,一方面说明黄遵宪与夏曾熇、蒋观云诗歌成就不可同日而语;另一方面,也说明诗界革命的主张在发展过程中有其新变,其起始阶段的激进与“硬语生套”得到很大的完善,黄遵宪在其中功不可没。当然,黄遵宪对新诗发展起到很大作用,但仍存在“硬语生套”的缺点,故龚氏有黄遵宪“尚不知诗”的极端化嘲讽。
龚鹏程论新诗源流发展,有其创发之功,但对黄遵宪的论述有失公正,将之与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前言》比较,前者缺少了同情之了解,此暂不作论。就陈三立与黄遵宪之交往考证来看,黄遵宪对新诗的贡献,实得力于陈三立的帮助。综贯陈三立诗文,没有专论新诗的著作,其对新诗的引导与影响,主要体现在对黄遵宪诗歌创作的影响上。
陈、黄之交往主要集中在戊戌变法前后,两人同为客家人氏,更兼共同的维新志向,使两人相识相重。陈三立曾欣然为黄遵宪《人境庐诗草》稿本卷五至卷八作跋云:
驰域外之观,写心上之语,才思横轶,风格浑转,出其余技,乃近大家。此之谓天下健者。乙未四月,义宁陈三立加墨讫敬识。
又曰:
奇篇巨制,美在此册。较前数卷自益有进。中国有异人,姑于诗事求之。乙未四月十四日,三立再识。
从陈三立所题诗跋看,相互都已慕名,并互为推崇。黄得陈之高度评价以后,也特别高兴与自负,曾将诗稿呈送三立姻亲范当世评阅,并示以陈三立评语,曰:“蔑以加矣,子欲颂难矣!”
可见黄遵宪对陈三立诗论之遵崇,也不讳言愿学散原。光绪21年(1895)闰五月,陈三立同乡文廷式乞假出都,回籍修墓,路经江宁,黄遵宪在钟山宴请。作《闰月饮集钟山送文芸阁学士假归兼怀陈伯严吏部三立》诗云:“泼海红霞照我杯,江山如此故雄哉,马蹄蹴跳西江水,相约扶桑濯足来。”诗用《景德传灯录》六祖语马祖事,钦服之忱,亦可略观。本年九月,黄遵宪往上海,晤陈三立,作《上海喜晤陈伯严》,有“横流何处安身好?从子商量抱膝吟”句,流露出相见的欢欣和推崇之意。同年,陈三立也有《赠黄公度》一首“千年治乱余今日,四海苍茫到异人。欲挈颓流还孔墨,可怜此意在埃尘。劳劳歌哭昏连晓,天回地动一沾巾。”其中,“欲挈颓流”句,是对诗人以复古求解放之理想的肯定,兼有对老友担忧、劝戒之意。陈三立在1895年为《人境庐诗草》作跋时,自然读了黄遵宪于1891年作客伦敦时所作的《人境庐诗草自序》,对其诗学理想了然于胸:
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二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要不失乎为我之诗。诚如是,未必遽跻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
这里,黄遵宪指出了古典诗歌遗产可以继承的经验,提出了创新的主张。陈三立对此持肯定态度,点出其“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以复古求解放”的开创之功。但毫无疑问,陈三立对黄遵宪不是没有批评的。他一方面肯定其在新意境(驰域外之观,写心上之语)、新风格(风格浑转)上的创变之功,另一方面,他又婉转地指出“较前数卷自益有进”,以褒衬贬,意在指出前数篇只是运用新材料、新名词入诗,有明而未融之缺憾。此与钱仲联笺注相印证,钱仲联在对黄诗作分散研究时指出:“第一时期,虽然已经提出了‘别创诗界’的主张,但所作跟过去时代的旧体诗没有多大差别。”而“第三、第四时期,艺术上更加臻于成熟之境,作品以感慨时事为主要内容,这时期有意识地选择了前一时期的现实题材用新的风格、技巧,补写了不少重要作品。”而这其中,陈三立的帮助是不可少的,只是现在很难找到代表新旧的两位诗人在当时的讨论的材料。但是,黄遵宪作于光绪25年(1899)的《己亥怀人诗》仍为我们提供了难能可贵的佐证。其中第九首即是怀念陈三立,诗云:“文如腹中所欲语,诗是别后相思资。三戴心头不曾去,有人白皙好须眉。”赞扬陈三立的诗文与人格风度,其中不无对陈三立曾在新诗创作上的帮助表示感激之意,而陈三立的帮助,多为解决新名词、新材料与旧格律“明而未融”的问题,黄遵宪前后诗歌创作的变化也说明陈、黄共同开拓新诗之功。
今日的人们都不以新诗说陈三立,忽视其与新诗之联系,也有其历史之因子。最初说陈三立诗中不用新异语的是梁启超,后人不察实际,多受梁启超论断影响。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中说:“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釀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并有诗作《广诗中八贤歌•陈伯严》曰:“义宁公子壮且醇,每翻陈语逾清新。啮墨咽泪常苦辛,竞作神州袖手人。”此诗论与诗作一经流传,已成定论,从而断定了陈三立诗歌与新诗毫无干系,陈诗也仅限于旧诗辞藻格律的“陈语翻新”,而无时代新变气息。张慧剑、刘纳等也受其影响,只以旧诗作散原一生成就,完全隔离其在诗歌新旧转型中的作用。
陈三立虽然没有如黄遵宪一样,提出以“新材料人旧格律”的主张,但对新诗、新名词入诗等理论问题,也多有关注。其对新诗的见解,见于《与廖树蘅书》中:“新诗鲜秀名贵,不独无豆腐气,亦无矿苗气,退之所谓天葩吐奇芬,庶为得之。”这里的新诗虽非“五四”时所说的“新诗”,但其论“新诗”要求“无豆腐气”、“无矿苗气”,则是与“五四”后新诗理论主张有一脉相承之处;则诗要表达自家意思,要自成一家之言,不必以新旧限之。
其实,陈三立受西方与时代潮流的影响,其《散原精舍诗集》中,也有大量新名词入诗。如“洲显椭圆形”、“希腊竺乾(即印度)应和多”、“传贤贸君权”、“人权公例可灌输”、“教育在厘正”、“抚汝支那病”、“手摘海王星”“主义侈帝国,人权拟天赋”、“今代汽船业”等等,故龚鹏程不以“诗道新旧”为散原与“诗界革命”之别。他说:
诗家搜罗物象,本无之而不可,所谓牛溲马勃,尽成雅言,岂有新材料旧材料之说?自妄人不知谁何者,揭出此义,世遂哄哄,若诗果不宜于用新名词,果不能写当时事;偶或用之,则以为以新材料入旧体制,如于山水画中著一飞机轮船者然。于是为马远夏珪四王八大,竟只能为马夏四王八大,不可于其中入一今时衣冠人物矣。于是为唐为宋为汉魏六朝,遂只能为唐宋六朝,不得于其间著一时代语言事类臭。此敝自明人好用古官名地名始,以为用唐以下名物为不雅。夫雅俗自有品格,岂著一古人衣冠即以为雅耶?唐宋人写秋千写玻璃,又岂非当时事物耶?公度“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云云,盖即针切此敝而发。然以此为宗旨,亦不免为矫枉过正之谈,若教原敬观等,则依仁义行,非行仁义,不揭此为标榜也。……而散原《读侯官严氏所译社会通佺聊书其后》云:“悲哉天化之历史,虱子穹宙宁避此!图腾递入军国旗,三世低昴互表里。我有圣人传作尸,功成者退恶可欺?蜕形范影视◇锤,持向神州呼吁之。”《次韵答黄小鲁观察见赠》云:“别髯逾一纪,只如隔旦暮。依然蛛丝窗,茶鼎药炉驻。抵几摅衷曲,持之或有故。穷老尽气力,笑致悠悠誉。孰怜耽荣华,转以废百务!圣父见道真,涂泽乃皮传。髯传濂学说,宁无为此惧?方今六合外,未可寻常谕:主义侈帝国,人权拟于赋。懵腾酒杯间,姑就哦断句。沈沈万鼓乱,渺渺寸心赴,江南黄蔑舫,幸髯有所遇。”言天演论军国主义等,更无所难。感春五首,尤为公度所自出。特公度以此为标榜,且明而未融,世遂变产以此见公度;散原则取秫为酒,读者未易觉察。任公且云散原不用新异,语,而◇深俊微,不独异于古人,亦与时流异。(《饮冰宣诗话》)实则散原非不用新异语,用之妥贴,人不以为新异耳。
可见,新材料与旧材料,并非是诗歌好坏的标准。用好新材料也可以达到旧诗“雅驯”、“兴寄”之义。关键在于是否“依仁义行”,能否以意驭词,词尽意达。相反,尽管诗中用了新材料、新名词,若“明而未融”,却是以词害意,反不及旧名词之古雅精炼。钱钟书《谈艺录》中尝讥公度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不能如严复、王静安之深刻,也是针对此点而言,就此看来,陈三立对诗道之新旧,有其独立之思考,笃于新而不忘其旧,“淬厉其所本有”,从而引导新诗在创作上达到“文从字顺”。陈三立曾在《顾印伯诗集序》中称赞顾诗“务约旨敛气,洗汰常语,一归于新燬密栗,综贯故实,色采丰缛,中藏余味孤韵,别成其体,诚有如退之所谓能自树立不因循者也。”这是陈三立少有的论诗观点,主旨在于肯定诗歌的独创精神。然而,独创精神不是简单地移用新名词、新材料,而且要寻求其中“余味孤韵”,而新名词、新材料较之中国几千年流传之故实,显得单薄而缺少韵味,故为陈三立所不喜。陈三立以新名词入诗,其诗多在前期诗集中,以后(包括续集卷上、中、下)就很少再用新名词,转而完全向中国传统文化借创作动力,原有的西学影响似乎消失了,可能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结语
陈三立之新旧观,在政治、文化、诗歌上都表现出近代文化保守主义的典型特征:对于社会事物的变迁,更倾向于保持其延续性和渐进性,以力求其稳健的观念和意识。对于传统,陈三立有着强烈的依恋感,始终倾向以传统文化为根柢或主体的近代文化建设进路,强调变动中的历史延续性。但却并不因此盲目维护传统社会体制,从而表现出近代理性区分意识。
他对“新文学(诗)”的崛起甚表忧虑,却决无排斥“新文学(诗)”的主观意图。相反,他对“新文学(诗)”的发展给予积极的引导。在新诗与旧诗的结合上,进行了积极而有意义的探索。对于黄遵宪诗歌中以新名词、新材料入旧体制,给出中肯的建议。如何让新名词、新材料与旧体诗形式相融合,开拓新意境,他作了积极的尝试。其成功的经验,为新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典范,对新文学在形式、内容上的革命新在开创之功。而他本人更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倾向于宋诗学的人文深趣,更沉潜于旧诗中发掘传统文化的活力。既笃于旧,又谙于新,且“新从其新,旧从其旧”,表现出宽容的理性精神。无可否认,其文化保守主义的新旧观,与“五四”以后的国故派、学衡派、东方文化派的文化保守主义相比较,后者的不少观念都可在这里找到它的雏形。作为一种宝贵的思想文化资源,也必将成为新世纪最有魅力的人文思想遗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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