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来影响最大的诗派是同光体。郑孝胥与陈三立均是同光体代表人物,一为闽派首领,一为赣派首领。杨声昭《读散原诗漫记》云:“光宣诗坛,首称陈、郑。海藏(郑孝胥之号)向称简淡劲峭,自是高手。若论奥博精深,伟大结实,要以散原为最也”。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云:“君(指陈三立)与海藏一时有‘郑陈’之目,海内论东南坛坫者,辄首及两公。”在政界中,两人均为戊戌维新党人,但戊戌政变后,两人的道路渐趋不同:陈三立被革职后,不再出仕,鄙视利禄,虽亦参与一些文化活动,但主要精力在锐志为诗。而郑孝胥始终未改功名之心。入民国后,两人时合时离,最终道不同不相与谋。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陈三立以绝食殉国的义举,表达了他对日寇侵华的无声抗议。而郑孝胥辅弼溥仪小朝廷,从北平出奔天津,后潜往东北,投靠日寇,成为人们所不齿的大汉奸。今试述郑、陈之交游及其思想境界与个性的不同,或有助于考察同光体诗派的形成。
郑孝胥(1860-1938),字苏戡,一字太夷,别号海藏,又号苏庵,闽侯人。光绪八年举人,考取内阁中书后,耻为下僚,遂离职,改以同知发往江苏。后为驻日本神户领事。光绪十九年(1893),湖广总督张之洞(号南皮)急欲革新政治,闻郑孝胥名,招入其幕府,详询日本如何富强之因,郑有《纪对南皮尚书语》诗纪其事。张之洞上疏称其才可大用,得旨赏道员。佐张之洞,百政无不参预,军事亦参赞机密。其诗颇获张之洞高度赞许,《郑孝胥日记》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初三记道:“南皮极称余诗沉雄宕逸,簿书旁午中而不损其高雅之趣,此为无匹也”;“子之才笼罩一切,无施不可。”《海藏楼杂诗》其十九也记述张之洞的赏识:“公常称我诗,谓非世士能。江湖虽浩荡,隐愧知己情。”郑孝胥积极参预维新活动,即便在戊戌政变失败后,虽时仕时隐,但在官场未触大的霉头,精力健旺,不仅从政,且练军、率军打仗,还从事过兴办汉粤川、锦朝铁路、葫芦岛开埠等实业工程。在思想上始终抱有鲁戈挽日之想,在政坛上为新派人士所瞩目,亦有人视为功名之士。
陈三立(1853一l937),字伯严,号散原,是一个具有因时达变思想的维新英才,有深重忧患意识、秉具独立直行操守的志士。光绪十五年(1889)中进士,分发吏部主事,辞职南下,在江宁布政司署瞻园一次宴会上得识代理两江总督张之洞。此年十一月,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创办两湖书院,一时四方文士广集武昌幕府,易顺鼎、陈衍被张之洞聘请分教两湖经史文课,梁鼎芬被聘主持广雅书院。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初,陈宝箴赴湖北任按察使。光绪十七年(1891)夏,陈三立亦赴武昌,常为张之洞座上宾,蒙其赏识,一度也聘为书院都讲,为两湖书院校阅考卷。但陈三立与张之洞论诗不合,对张之洞治政方略也有看法,如其《抱冰宫保七十赐寿诗》中说:“公亦有所短,以拙守道常。人皆攘臂趋,退审敛锐芒。又或慑诟议,挺挺躬自当。”后来其父陈宝箴调任湖南巡抚,陈三立也往湖南助其父推行新法。戊戌政变后他与父亲同被革职,无奈而作“神州袖手人”。他以旁观者清的头脑,批判清朝政治的黑暗,反思变法失败的原因。尽管他那富国强民的模式一次又一次被轰毁,但他始终不放弃其所谓道义责任,一度积极参予东南自保活动,投身家乡南浔铁路建设中。
张之洞以达官显宦论诗,主张以唐意入宋格,称为“唐宋派”。他在武昌,招众多文人入其幕府,其中梁鼎芬、顾印愚、樊增祥、易顺鼎都受张之洞影响,后来形成中晚唐诗派,但偏偏有陈衍、沈曾植、郑孝胥、陈三立等人论诗作诗未随从他的口味,而是以宗宋诗为主。当时沈曾植、陈衍、郑孝胥三人在武昌频繁交往,并谈到同光体之涵义。此期问,陈三立已到湖南助其父陈宝箴推行新政,未参与讨论。郑孝胥久闻陈三立之名,但直到光绪二十年(1894)十二月初八日在江宁公署,才读到梁鼎芬向他出示的《庐山诗录》,此集中以陈三立与易实甫的诗居多。
光绪二十六年(1900),陈三立自南昌西山移居江宁(南京)。此期间,郑孝胥往武昌,为张之洞筹划保全东南半壁之策。光绪二十八年,郑自武昌来江宁,两人第一次见面,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当时江宁有达官显宦子弟顾云(字子朋,号石公)常在金陵西门内盔山麓龙蟠里其园宅宴请众人,两人见面愈加频繁。《郑孝胥日记》中记有他们互相心折推服之语,如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七《日记》云:“爱苍(沈瑜庆)示陈伯严题余诗七律一首,陈(三立)柬爱苍云:‘苏堪诗,真后山(陈师道)复生也。’”此年陈三立还有《夜读郑苏庵同年新刊海藏楼诗卷》诗云:“花时月夜放觥船,每过濠堂一惘然。安稳溪山人竟去,低垂藤竹晚犹妍。新吟掩抑能盟我,此士浮沉莫问天。便欲埋头听鼠啮,残灯尘几不知年。”诗题中所说的同年,是因他们同一年中举。此时郑在江宁建宅,名“濠堂”,首联“每过濠堂”,可见过从较多。“新吟”句即说他们以新作交流而相契为友。“此士”句赞郑在仕途上不计沉浮。但其实陈三立是以己心忖度郑孝胥。郑孝胥在政坛上还企图有所作为,即便短暂隐居,也常在企盼东山再起,并非“莫问天”。
顾云逝世后,陈三立向郑孝胥出示《哭子朋》诗,他也作《哭顾五子朋》四首。第四首诗中评论陈三立古文之古健,有如李聃与韩非子之文笔:“江西陈伯严,为文有古姿。他年求下笔,窃比聃与非。”
光绪二十九年,郑孝胥迁四品卿充广西边防督办,率湖北新军号武建军者往龙州平乱。陈三立先有《喜郑苏庵迁四品卿、沈爱沧除顺天府尹遂有此句》诗云:“酒边馀二子,江海震惊之。各有攀天梦,宁为此世知。汹汹安所定,耿耿果能奇。士气支天地,吾言未敢私。”赞颂他与沈瑜庆能安定一方,乃因有撑天地之士气。后又作《有人传苏堪督师赴龙州道上作二篇因题其后》云:“登坛风貌一军惊,旄仗分攒岭外明。功状区区捕首虏,回看貔虎卧边城。”赞其登坛为将,犹如貔虎之镇守边城。但郑孝胥在龙州呆了三年,未有多大建树而返。
光绪三十二年(1906)五月,陈三立为筹南浔铁路款事往上海。郑孝胥此时已辞边防督办职,闲居上海,在静安路筑海藏楼。陈三立有《沪上访太夷》诗云:“生还真自负,杂处更能安。意在无人觉,诗稍与世看。所哀都赴梦,可老得加餐。吐语深深地,吹裾海气干。”写郑孝胥自负而矜持之个性,跃然笔端。两人交往频繁,如《郑孝胥日记》所载,五月十四日“夜,赴许苓西之约,座有伯严、菊生、瑞莘儒、徐仲可等”;“二十日,午后,过陈伯严、朱古微”;二十一日,“过刘宣甫、陈伯严、黄峙青,遂邀至一品香饭。夜,赴陈伯严之约于东合兴天香阁”;二十五日“严又陵、陈伯严、赵仲宣来。夜赴陈伯严之约于迎春二秦美云家”;二十八日“晚,同张菊生诣愚园陈伯严约,议维持复旦学校事。”
袁世凯入为军机大臣,清室下诏预备立宪。郑孝胥在上海约张謇、汤寿潛等人创设立宪公会,一时舆论多附和之。光绪三十二年冬,郑出任湖北预备立宪公会会长。其时清廷起复当年被革职的戊戌维新党人,有朝中大臣保荐陈三立出任湖南提学使,但陈窥见袁氏阴谋,不为所动。陈寅恪在《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中说:“袁世凯入军机,其意以为废光绪之举既不能成,若慈禧先逝,而光绪尚存者,身将及祸,故一方面赞成君主立宪,欲他日自任内阁首相,而光绪帝仅如英君主之止有空名;一方面欲先修好戊戌党人之旧怨。职是之故,立宪之说兴,当日盛流如张謇、郑孝胥皆赞佐其说,独先君窥见袁氏之隐,不附和立宪之说。”(《寒柳堂记梦未定稿》)
光绪三十四年(1908)三月,陈宝琛自沪来江宁,陈三立陪其师游钟山、明孝陵、半山寺,郑孝胥、熊希龄、李瑞清等人同游。九月,陈三立至上海,其时郑闲居上海海藏楼。《郑孝胥日记》载郑因“赴伯潜之约于洋务局,晤梁星海、蔡伯浩、陈伯严、王子展等,作诗钟”。十四日,“又为伯严邀至燕春楼。”
宣统元年(1909)三月初五日,陈三立再往上海,计划将其诗集刊刻,请郑孝胥代为删减并作序。陈三立终其一生,只请过郑孝胥为其诗集写过序,足见他对郑的信任。郑孝胥对他极为推许,《郑孝胥日记》三月初六日记载:“阅陈伯严诗,其恣肆自得处,非时贤所及也。”不久,为陈三立写好《散原精舍诗序》。序中说:“伯严诗,余读至数过,尝有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之叹。己酉春,始欲刊行,又以稿本授余日:‘子其为我择而存之。’余虽亦喜为诗,顾不为伯严之诗,以为如伯严者当于古人中求之。伯严乃以余为后世之相知,可以定其文者耶!大抵伯严之作,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概。源虽出于鲁直,而莽苍排奡之意态,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社里也。”他认为他作不了陈三立那样的诗,因为那种境界唯古人诗中方可求得,然虽出自黄庭坚诗,但莽苍之意态更为卓杰,不可以江西诗派来局限其成就。“不可一世”云云,乃有当今居第一之意,可见郑对陈三立诗的折服,以为高过己作。
此序还记载张之洞论诗主张与同光体诗人的不同,这也是近代诗坛的一大公案:
往有钜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于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说甚正。然余窃疑诗之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万变纷扰于外,心绪百态腾沸于内,宫商不调而不能已于声,吐属不巧而不能已于辞,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
这里所说的钜公即是指坐镇一方的大吏张之洞。陈三立与张之洞,虽是忘年诗友,但两人论诗主张时有冲突。张之洞主张作诗要清切,清切意为诗格清雅平和,用典贴切。序中“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之语,即是张之洞认为他难以理解陈三立、沈曾植这样的当世诗流之作的高古奇崛。虽然张之洞也学宋诗,但不喜江西派,而陈三立、沈曾植等人正是从黄山谷出,上溯杜、韩。由云龙说:“散原诗多峭挺奇恣之作……散原与南皮(张之洞号南皮)均学宋诗,而两人旨趣各别。”(《定厂诗话》)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说:
广雅相国见诗体稍近僻涩者,则归诸西江派,实不十分当意者也……其于伯严、子培及门人袁爽秋皆在所不解之列,故于《送子培赴欧关两洲》则云:‘君诗宗派西江传,君学包罗北徼编’;《过芜湖吊袁沤移》则云:‘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音是雅音。双井半山君一手,伤哉斜日广陵琴’。”
陈衍的话正是“我(张之洞)所不解”的注脚。张之洞竟斥江西诗为“魔派”。而陈三立对张之洞诗也持有看法。正如陈衍所说:“散原为诗,不肯作一习见语,于当代能诗巨公,尝云某也纱帽气,某也馆阁气。盖其恶俗恶熟者至也。”陈三立所指责的“纱帽气”、“馆阁气”,其实就是讽张之洞。陈三立避俗避熟,而将张之洞诗就看作是俗熟之极者。但在这一点上,陈衍搞折衷主义,为张之洞辨解说:“余谓亦不尽然。即如张广雅诗,人多讥其念念不忘在督部,其实则何过哉?此正广雅长处……伯严不甚喜广雅诗,故余语以持平之论。”郑孝胥虽得张之洞赏识,但论诗主张却倾向陈三立。在他看来,逢此衰世,世事万变之际,正是诗之变雅时期,诗有愤激怨怒之气,又岂能以“清切”来拘束,由此势必与“清切”之论有所背离。这也是同光体诗人之共识,陈衍《近代诗钞叙》中谓道、咸以降,“丧乱云朊迄于今,变故相寻而未有届,其去小雅废而诗亡也不远矣……身丁变雅,以迨于将废将亡上下数十年间。”而张之洞身居高位,未有末世之感,焉能有这种变雅之识?郑的认识与张之洞不同,而与陈三立相近,尚有下述旁证:
《海藏楼杂诗》二十一云:“南皮往论诗,颇亦执偏见。素轻王右丞,于诗乃尤讪。”认为张之洞论诗执有偏见,就连对王维诗也有谤讪。又《广雅留饭谈诗》云:“半生作诗多苦语,一见尚书便自许。弥天诗学几诗才,五百年间缺标举。寝唐馈宋各有取,挹杜拍韩定谁主。忽移天地入秋声,欲罢官商行徵羽”。郑认为他的诗多苦语,而作诗取法唐宋也好,效法杜、韩也好,应各有所取,不可强求一律。他于此世所作诗乃秋声吟唱,正是变调徵羽之音。光绪三十年,他有《世已乱身将老,长歌当哭,莫知我哀》一诗,可知他对末世来临之敏感,故诗多哀痛之音,表白他处于“心情百态沸腾”之时。
宣统元年夏,清政权摇摇欲坠之时。两人交往的诗均有弥天之哀恸,故肸蚃相通。陈三立有《寄题太夷海藏楼》诗云:“士生恣所为,碌碌尸其用。此意跨宙合,偶博知者痛。太夷齐隐见,身手并凿空。历块睨都邑,辔勒自制控。割烹诚细事,莫发明王梦。龃龉千载胸,宁问吾从众。”赞颂郑孝胥有大材而甘隐居。“凿空”即开通道路。《史记•张骞传》:“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以张骞喻郑孝胥在中日交流之地位,此当然是夸之过当。“历块”典出自《汉书•王褒传》中的《圣主得贤臣颂》:“过都越国,蹶如历块。”后以历块指骏马,喻杰出人材。“割烹”用汉丞相陈平少时故事。是以有待于郑孝胥。
此期间,郑孝胥作《海藏楼杂诗》34首,第13首论及陈三立:“义宁贤父子,豪杰心所归。伯严不急仕,峻节如其诗。栖迟对蒋山,睥睨郁深悲。天将纵其才,授子肆与奇。神骨重更寒,绝非人力为。安能抹青红,搔头而弄姿?昨者哦五言,缄封肯见遗。发之惟鹤声,一一上天飞。高谈辟户牖,要道秘枢机。愿闻用世说,胡为靳相规?噫嘻戊戌人,抚心未忘哀。大名虽震世,岂如我独知!”认为世之豪杰无不倾心敬仰陈宝箴父子。陈三立睥睨官场,不想出仕,其行止与其诗一样高峻有风节。天纵其才,使其诗风奇肆而骨重神寒。言其诗蕴“深悲”,“抚心未忘哀”,此亦清季变雅之音。从“愿闻用世说”诸句来看,郑孝胥希望听到陈三立的用世见解。
此年冬,郑孝胥自上海至江宁,拜访陈三立,遂一同往访江宁布政使樊增祥。陈三立因有《太夷自沪至,遂偕过瞻园读樊、夏近句用前韵》,诗中写到郑孝胥的雄概:“郑侯雄视黜馀子,到此口哆如不胜。传钞默念付十手,恨未买就百尺绫。”为何“到此”句又说郑孝胥“口哆如不胜”呢?乃是因为樊增祥(号樊山)最擅长作步韵诗,而郑并不擅长此道,故有此形容。陈三立本人也责怪樊山与夏午彝两人将他拉入斗诗圈子里,骑虎难下。《三叠前韵报樊山午彝》诗中句如:“苦吟已成骑虎背,静坐欲寻朱元晦”;“何意不停两鸟呜,声满天地起衰惫。”
宣统三年(1911)四月,郑孝胥渡渤海时有诗句云:“出世只应亲日月,浮生从此藐山河。”其用世之志豁然。此年总督端方荐郑孝胥出任湖南布政使,但郑对端方说:“吾欲行其志,匪疆吏不为。”嫌此职小了,意求巡抚之位,但终因湖南巡抚一职未有空缺而罢。郑孝胥前往湖南,既至,武昌起义爆发,他仓皇逃遁上海。此事暴露了郑孝胥欲谋高位而玩弄手腕的政客野心。
《郑孝胥日记》记载了陈、郑等人对武昌起义前夕时局的看法:“宣统三年十月初七,伯严言:‘各省无镇压之力,土匪纷起,人民涂炭,必将求瓜分而不可得。’拔可(李宣龚)言:‘非至外人干涉,兵祸必不了结。’余谓各省士绅皆避乱于上海,此即乐于瓜分之现象也。革党反对君国,于外国则不敢犯,此即甘心受制于外人之现象也。”陈三立认为中国将要大乱,将导致比瓜分更为惨烈之祸。李拔可认为除非外人干涉,否则兵祸难休。而郑孝胥认为士绅宁可中国被瓜分,认为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虽反对清政府,却不敢冒犯外国人。这些密室之议,仅见于《郑孝胥日记》,是否真实可靠,不得而知。
武昌起义爆发后,郑孝胥隐居上海。赋《危楼》诗云:“落木危楼对陨霜,北风吹雁自成行。云含海雨千重暗,秋尽篱花十日黄。已坐虚名人欲杀,真成遗老世应忘。烧城赤舌从相逼,未信河东解祟方。”他深知自己负有虚名,人皆言欲杀之。第五句用杜甫诗“众人皆言杀,吾意独怜才”意。他对清朝将被推翻几有如丧考妣之感,自觉有落入虎口之虞,几有咬牙切齿之恨,此种情感较陈三立哀愤得多,诗意更为直露。如《十二月二十五日鉴泉示生日诗》中云:“君王何所慕,弃国如敝屣。天倾地维绝,举世悖人理。老夫今焉归,投彼虎与兕。磨牙复吮血,大乱从此始。”又《闻诏述哀二首》之一云:“少负致君志,蹉跎30年。恨深孝钦世,气尽景皇前。自窜长辞阙,投荒遂戍边。拊膺终有欠,晚节不成坚。”清廷逊位,他惭愧不能为之殉难,羞而“避世不见人,长望天与日”;“万形来入眼,闭目已自灭”(《续杂诗》)。他愤慨辛亥革命党人“纷纷稚且狂,为祸乃尔烈。宗周何赫赫,竟为褒姒灭。”自叹“老夫生不辰,坐视国被窃。愿为伍胥眼,更向城门抉。”(《五十三岁生日放言》)这种末日来临心态,暴露无遗。当时,陈三立与沈瑜庆等结超社雅集,而他甚少参加吟社活动。
《郑孝胥日记》民国元年(1912)二月二十日记他与陈三立论诗透切之旨:“余语伯严,以吾侪身世读古人诗,恨其不惬,惟少陵差沉着,然如元裕之‘血肉正应皇极数,衣冠不及广明年’。亦颇透切。故今日作诗不透切者尽可不作,若用事敷衍,殊不足观矣。”所谓透切,即要像杜甫、元好问那般逼真深刻地描写世事,无怪乎他以为应酬敷衍之作不足观。
3月14日,陈三立有《过太夷海藏楼夜话》诗云:“渐出喧嚣接泬寥,眼中楼观万鸦飘。扪天画字悬真宰,举世无人对此宵。草树馀馨凭嚼啮,觚棱残梦尚嶕嶤。数星林表休窥座,啸咏犹堪托一瓢。”起句突兀而高峻,“扪天画字”用《晋书•殷浩传》故事。殷浩虽被黜放,口无怨言,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此用以比拟两人心境。
郑孝胥因有《答伯严同登海藏楼》:“恐是人间干净土,偶留二老对斜阳。违天苌叔天将厌,弃世君平世亦忘。自信宿心难变易,少卑高论莫张皇。危楼轻命能同倚,北望相看便断肠。”起句用疑问语气,亦耐人寻味。苌叔,乃周景王、敬王时大夫,事刘文公卷。刘氏与晋范氏世为婚姻,在晋卿内讧中,苌叔帮助范氏而被杀。传说死后三年,其血化为碧玉。事见《左传•哀公三年》。“君平”典出自《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序》:“(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郑孝胥庆幸此世尚能留二老不死,坐对斜阳论道。然“天将厌”“世亦忘”却不是他甘心情愿的。他自信效忠清室的心是不会改变的,故北望神京,痛断肝肠。九月,郑孝胥有《答乙庵短歌三章》直写心境,哀叹“日车何时翻,一快偕汝亡。寂寞非寂寞,煎愁成沸汤。同居秋气中,一触如金创。”恨不得世道翻覆,他与日偕亡方得痛快。他倍感寂寞,以致愁如汤沸,可见他对民国政体的切齿。其时,陈三立写有《乙庵太夷有唱和鬼趣诗三章,语皆奇诡,兹来别墅,怆怃兵乱,亦继咏之》诗,则着重在写南京兵乱后的境况。
《郑孝胥日记》还记有民国二年(1913)十月他去看望陈三立,“携新作一册来看”;“阅陈伯严诗稿”;“携诗卷还伯严”。此期间交往甚多。民国三年(1914)陈三立有《过太夷还途登愚园云起楼看雨》诗。民国四年郑孝胥至南京来访,陈三立有“拭眼为我还”(《仓园酒集》句)。民国七年(1917)四月,陈三立自南京来沪,郑孝胥往上海旅馆“晤伯严,座客甚满。遂同往都益处,胡琴初为主人,座中聘三、仁先、伯严及其七子彦通。……初七日雨,约伯严、仁先、聘三、洙源、琴初、彦通、剑丞、拔可饮于会宾楼。”此年陈三立有《读郑苏庵六十感愤诗戏和代祝》诗云:“乙庵登七十,苏庵亦六十。海滨成二老,觞辰差旬日。一楼一天帝,据之各无匹。乙庵杜德机,奇哀寄示疾。苏庵徇变雅,腾吟如草檄。二子痴则同,苏庵益傲物。不知老将至,胸伏万锐卒。待世非弃世,天护龙蛇蛰。屋山垂海云,揽结溢渴笔。传观助张目,余年六十七。”以为郑诗即变雅之音,有声讨檄文之愤。更写到郑孝胥傲视世俗,欲待世而非弃世,此时恰如龙蛇之蛰。陈三立不幸而言中,因为郑的确是不甘心没世无闻,等待时机便蠢蠢欲动,建立他的功业。
此期间,陈三立为陈曾寿作《苍虬阁诗存序》,序中说:“余与太夷所得诗,激急抗烈,指斥无留遗。”认为他与郑孝胥的诗对时政指斥不留余地,过于激烈。不过,郑、陈二人虽皆为遗老,但郑是忠于清室的遗老,愤激而自信一息尚存,便要斡转乾坤。而陈三立在清季并未从政多久,后来与清政权持不合作态度,在某种意义上,他乃为一文化遗民,担心的是中国数千年来传统文化与纲常的毁弃,对民国初年时局的混乱也时有哀愤之思。
考察陈与郑在此时期的诗作,还有一点值得深究,即陈三立不少诗痛斥袁世凯卖国求荣:“博娱贾胡眼”;“有身不愧耻,领儿瞰肥脔”(《甲寅除夕》)。讽筹安会为袁世凯称帝大造舆论:“争传献赋趋金马”(《雨坐遣怀》);“拥戴勤劳上赏频,纷纷功狗与功人。承恩博得胡姬笑,易醉他年有告身”(《上赏》)。又《消息》云:“消息迷苍狗,雕龙稷下儒。安知从左袒,争睹效前驱。刺谬三家说,依稀两观诛。狙公几朝暮,面壁捋髭须。”可是,郑孝胥的诗集中找不到对袁世凯的半点指斥,联系郑孝胥的日记中对革党(国民党)时有斥责之语,而对袁世凯并无讥贬之言,似可表明,郑对袁世凯并无仇意,当然,这只是揣测而已。
民国十年(1921),陈三立计划再刊诗集,请郑孝胥删诗并作序。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中说:“君曾属海藏代删其诗,而海藏以为不可,且曰散原之诗直类于春秋,其推崇可谓至矣。”《郑孝胥日记》民国十一年(1922)七月二十八日记云:“拔可言,伯严诗集将印出,催余为之作序……八月初三日,作陈伯严诗序,即以寄之。”但此次所作诗序未见刊用,而日记中还提到的一首为陈三立祝寿诗也未见收入《海藏楼诗集》中,这是很微妙的事情,猜测此后两人因日后发生分歧所致。
民国十二年(1923),溥仪宣召郑孝胥入京辅弼小朝廷,任为内务府总理大臣,后改懋勤殿行走。次年,郑荐用陈三立,其日记云:“六月二十四,奏请召见陈三立,上许之。使小七(郑之子)以电话语陈彦和(陈隆恪,陈三立次子),即日作书告伯严”;“二十五日,陈彦和来谈昨日奏对之状,使再发一书”:“七月初九日,陈彦和来言,散原俟天稍凉即来京。”郑孝胥随后将此应诺上奏溥仪。但陈三立对他的“好意”却始终持敷衍态度,因为从大小事俱载的《郑孝胥日记》来看,来京谒见溥仪一事始终没有下文交待,且未说明原因。这也标明在大是大非问题上,陈三立与郑持不同态度,其识见终高一筹。当然,这也并不妨碍两人此期间的私交。
此期间,郑孝胥每到上海,必探望或会晤陈三立。据《郑孝胥日记》载:民国十三年(1924)十一月,郑到上海访陈三立与弟子袁伯夔。二十二日,“至塘山路陈三立寓所,赴伯严之约。”民国十五年(1926)陈三立生病,郑于“十一月初一,至塘山路视陈伯严,疾已愈。”次年三月十六日过访陈伯严。民国十六年(1927)“九月初七日,访聘三、伯严、雪澄、古微。”民国十七年(1928)四月十五日,“夜,赴沈昆三之约,坐客为陈伯严及其子彦通、陈小石、胡适之、徐志摩、夏剑丞、拔可、贻书。梅泉、剑丞来。”
但此后两人再也没有会面过。陈三立后来移居庐山牯岭。郑孝胥往东北,在《乘化》组诗中写到陈三立:“散原游以天,浩浩无所择。世乱名愈高,盗贼亦辟易。庐山嗟何地,怪子能久客。”惊奇陈三立尚能远游,然以陈之高龄,如何能久居高寒之庐山。
民国二十五年(1936)十二月,郑在东北获陈三立音信:“得稚辛二十日书云:北京有人在中央公园作东坡九百年纪念,延陈伯严为主祭,伯严不至。”说明郑仍在惦念着陈三立,但陈三立诗文中再也找不到郑的半点踪迹,也许他再也不屑于谈这位依附日寇而身至显赫地位的旧友。郑虽有用世建业之心,但昧于民族大义,志节尽丧。其时有“休嗟猛士不可得,犹有人间一秃翁”(《十一月初三日奉乘舆幸日本使馆》)等诗句,表白他为溥仪死心塌地的决心。还有的诗如“坐见扶桑奋霸图”、“追思神武说天皇”、“义士忠臣道在东”(《使日杂诗》),看似理直气壮,实则虚矫壮胆,更暴露其为虎作伥的嘴脸。所以陈宝琛说他是“功名之士,仪、衍一流,一生为英气所误。”
卢沟桥事变,陈三立闻讯后极忧愤,但他抱有中国必胜之信心。北平沦陷,山河破碎,国难当头,其时日寇占领军还曾派人来游说他出任伪职。陈三立忧愤成疾,拒绝服药,发愤不食五日而逝。《郑孝胥日记》记此年八月十七日“得稚辛书,散原以八月初十日疾卒,为之怅惘久之……二十二日,雾重,访仁先,共悼陈伯严,四子唯一子侍疾,即清华教员(陈寅恪)……十月十三日,晨,至姚家胡同吊陈伯严之丧,见彦和、彦通,赙二十元。”作《怀伯严》诗云:”一世诗名散原老,相哀终古更无缘。京尘苦忆公车梦,新学空传子弟贤。流派西江应再振,死灰建业岂重然?胡沙白发归来者,会有庐峰访旧年。”诗中回忆当年公车上书维新事,肯定陈三立重振诗派之功,叹两人相交终老无缘。虽然此时郑已辞去满洲国总理大臣职,但当年投靠日寇之罪是无可饶恕的。1940年柳亚子在桂林所作《赠陈寅恪先生伉俪》诗即写到两位大诗人最终不同的道路:“少愧猖狂薄老成,晚惊正气殉严城。”自注云:“散原老人与海藏(郑孝胥)齐名四十余年,晚节乃有薰莸之异。”
然实事求是,不可以人废言。郑孝胥诗确有相当成就,不愧同光体魁首之一,与陈三立的涩劲古隽不同,而是清刚瘦淡。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附诗云:“义宁句法高天下,简澹神清郑海藏。宇内文章公等在,扶舆元气此堂堂。”将陈三立推为呼保义宋江,将郑孝胥推为玉麒麟卢俊义,坐上第二把座椅。
郑、陈二人均以学宋为主,兼综唐诗,但也有不同。陈三立取法韩愈、杜甫、黄庭坚、孟郊,其中古风受韩愈影响较大,句法方面受黄山谷影响较大,其浪漫色彩似李贺,其绸缪悱侧又似龚自珍。比拟新奇,炼字精警。诗风既奥峭苍坚,又醇厚清奇,故能独成大家。郑孝胥从学宋人梅尧臣、王安石、陆游入手,上法唐代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孟郊,融化创新,力求自成面目。其诗风特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凄婉深秀,善于白描,而层层逼进,不肯平直说去;二是苍浑精切,洗练劲悍,而兀傲之气横绝一世。
又有人将两人诗作比较:沈其光在《瓶粟斋诗话》中说:“读海藏诗使人意激,读散原诗使人意洁。……苏戡胸中先有意,以意赴诗,故不求工而自工,散原胸中先有诗,以诗就意,故刻意求工而或有不工。此二人诗派之不同也。”言郑孝胥诗多愤激之语,而陈三立诗多峻洁之诣,并认为郑是以意驱辞,而陈三立是诗中寓意。这一异同,说明郑诗主观意图显露而激迫,不如陈诗来得自然深厚。观二人交游中的一些诗与行止,似亦可以得到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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