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湖南湘潭人。清末民初负有盛名的经学大师、文学家、教育家。咸丰举人，曾入曾国藩幕府。后与曾国藩意见相左，遂退归讲学。任过清国史馆馆长，因对袁世凯不满，辞归后从事著述。常以帝王之学自负，一生不得志，故未做到大官。著有《湘绮楼文集》、《湘绮楼诗集》、《湘军志》、《湘绮楼日记》等。他的《湘绮楼联语》五卷，收联语四百多副，仍然集纳未全，是一位对联大手笔。他有些俏皮和谐讽对联，既清高，文绉绉的，又狂傲，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有时令有震惊，甚至还引起过抗议和风波，饶有兴味，留下千古笑谈。

王闿运早年与人善对，民间留传甚多。某日，王随老师去友人家造访，不觉日暮将至，可未见主人备炊留客。王聪慧献计，与老师对句“逼宫”。老师出句曰：

看日影西沉，谁为东道？

王闿运对曰：

观主人春色，难打秋风。

老师听后曰：“妙对，壬秋他日大事必成”。主人在旁听了羞得无地自容，马上留客备炊招待。俏皮联之用大矣。

咸丰时，肃顺主掌朝政，喜招纳天下文士。王闿运、高心夔皆入其门，待为上宾，高久不及第，某岁欲成进士。复试时，肃顺索其诗稿，悄通关节，限韵十二文，高误押韵十三元，榜出列为四等。次年及朝试，诗题限十一真韵，高又误押韵十三元，又置四等。肃见之，顿足曰：“该死”。王闿运撰联嘲高曰：

平生双四等；

该死十三元。

肃顺闻后，尴尬捧腹不已。

王闿运寓居南京时，恰遇做官的同乡魏某，言及金陵名士常多自负，对外籍文士都不放在眼里，王遂打抱不平，欲与南京名士一决高低，当即题联悬于魏某客厅：

吾遂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在长沙岳麓书院、文庙也挂有此联。口气之大，近乎吓人。濂溪，指宋代哲学家周敦颐，湖南道州人。湘水，指湖南四大水系之一的湘江，流至洞庭湖而入长江，是地理环境的自然事物，故云“湘水余波”。虽含有狂傲之意，却也不好批驳。联语题写后，魏某请来江南名士为其张扬，当时王闿运还只是一个刚出山的举人，众名士见此联后，有伤其自尊，大为震惊，压得不便声张，心中有气，敢怒而不敢言。

接着不久，又逢南京新修关帝庙竣工，举行安神仪式，邀请同乡魏某主祭，王闿运又抓住机遇，即席挥毫代魏某题关帝庙联曰：

杯酒斩颜良，河北英雄齐丧胆；

单刀赴鲁肃，江南名士尽低头。

此联收入《湘绮楼联语》，在湖南湘潭市关帝庙亦挂出该联。“颜良”为“华雄”之误。联语运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有关关羽的故事，又直接点名“江南名士”，出口称雄，大煞其气焰。从此王闿运的才名在江南就传开了。

王闿运成名后，于清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年），再次重游南京时，桂芗亭薄司（相当省民政厅长）重修莫悉湖亭，应约题写了一副很有名气的莫愁湖亭长联曰：

莫轻他北地燕支，看画艇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

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旧，春来桃李又芳菲。

此联收入《湘绮楼联语》。又一次和“江南名士”有关。莫轻他，指莫愁湖的莫愁美女。燕支，即胭脂，始出北方。尽消受，指曾国藩攻下金陵，太平天国失败，湘军在南京过着豪华的生活。六朝，指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都以南京为都城。金粉，女子化妆用的铅粉，代指繁华阔气的生活。全联本意是赞美莫愁女的，意境高雅，语意双关。而此联一出，产生歧义，江南名士大哗，谓王闿运刚题南京关帝庙联，已骂倒江南名士，全无脸面，现在又火上加油。据《湘绮楼卷》载：“其平日持论通函，谓湘军携江南女子回籍者，络绎道路，身衣纹绣，随蠢者伦颇自得，彼俗女子好役其夫，故有是报，已侮辱江南女子尽致矣。今又作此联以嘲江南儿女，不许悬挂，引情愤慨，几致兴师问罪。”后经桂芗亭出面调解，联语非修改不可。王闿运闯下此祸无奈，只好乃易上联“无颜色”为“生颜色”，易下联“只青山依旧”为“只青山无恙”，易“又芳菲”为“斗芳菲”。特别将最关键的“无”字改为“生”字，意义正好相反，这才以谢责难者，才了结这桩公案，而此改就不通了。当今游历莫愁湖此景者，不知其中尚有此一段曲折趣闻。其实，江南才子远比湖南不仅众多，而且出现的时代更早更长，不能因一副对联而定英雄和乾坤，原为王闿运风流倜傥，自作多情而已，但其联艺确自高一筹。

王闿运还有一副嘲讽“民国总统”的对联，更加出名，然也有“是非”。今天流传下来的并非原联，而是别人在上下联末分别加有四字。原联曰：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

横批：旁观者清。

其时中国处于分裂状态，南北对立，军阀混战，故此联是对袁世凯当政不满而发的。后来上海某报在上联后加“何分南北”四字，在下联后加“不是东西”四字，这样联语就成为：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横批：旁观者清。

全联嵌入“民国何分南北，总统不是东西”两句，维妙维俏，讽刺尖刻，挖苦北洋军阀统治者的腐败无能，令窃国大盗袁世凯哭笑不得，昭然若揭，表现其对民国政局的不满。联语加字后，对普通百姓而言，更为通俗易懂，家喻户晓，于是广泛流传，人人对袁世凯恨之入骨，不得民心者，就必然灭亡。《星庐笔记》作者李肖聃先生在书中披露，他曾在国史馆亲自问过王闿运，此联后加的两句，确为自己所作，亦庄亦谐，风趣无比。又传此联为章太炎作，亦无依据。

王闿运个性古怪，思想比较保守，对近代的新思想、新观念看不顺眼，说过许多俏皮话和写过对联。曾撰写过一副春联曰：

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某岁某人行新式婚礼，托人求时任国史馆长的王闿运题写礼堂婚联。王崇尚汉魏六朝诗文，对新潮不甚热情，遂借题发挥，暗中讥讽。撰长联曰：

两间化育，静观皆鱼跃鸢飞，洎乎世风变，廉耻亡，民风变，道德亡，五伦从礼学产生，把数千年哥哥妹妹，我我卿卿，弄成平等国；

一代文明，注重在男婚女嫁，当此圣教衰，邪说起，礼教衰，淫欲起，二姓本爱情结合，率四百兆夫夫妇妇，鹣鹣鲽鲽，同醉自由天。

其实王壬秋只是口头尊重所谓礼教而已，自己却不实行，别人嘲讽他与周妈名为主仆，实为夫妇，有联为证曰：最怕周公问礼；不随王子去求仙。

王闿运眷养过一名美妓，名“得仙”，曾亲笔集句联赠曰：

佳人难再得；

王子去求仙。

联语末嵌妓名。王氏自四十岁时原配去世后，在作风上确实不拘小节，甚至于道德文章都不顾，有损声誉，为后世留下嘲讽丑闻。

他题某道士联曰：

吃的是老子，穿的是老子，一生到老，全靠老子；

行也像天尊，坐也像天尊，四脚朝天，莫怪天尊。

全联为白话，以老子自况，幽默滑稽，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一九一六年王闿运病逝于老家湘潭云湖桥湘绮楼，享年八十三岁。据《湘绮楼联语》载，逝世前自挽联曰：

春秋表仅传，正有佳儿学诗礼；

纵横计不就，空留高吟满江山。

上联在为身后有所交代，在文学上未完之志叮嘱门生和儿女继承下去。下联“纵横计不就”，即指其生前一件大事，就是湘军曾国藩镇压太平军攻下安庆，金陵即将取胜之际，王曾多次游说曾国藩推翻清朝，自立为帝，被曾国藩拒绝，而又互不露出痕迹。王一生追求科举功名，直到科举废除，才得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翰林”，心理一直很不平衡，自认为满腹经纶，怀才不遇，在官场无所作为，只好以从教和著述以终。故“纵横计”即此指，在其诗词和日记中亦有流露，引为终身遗憾，此其世人所鲜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