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字壬秋,又字壬甫,号湘绮,湖南湘潭人。生于一八三三年(道光十二年),卒于一九一六年(民国五年),咸丰五年举人,晚赐翰林院检讨,民国后任国史馆馆长,兼参议院参议。在晚清文坛上,王闿运是公认的大家。杨皙子挽闿运联云:“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后人称此:“廿四字,能将湘绮学问文章写尽。真可谓一字千金也。”王闿运的诗文曾风靡文坛,广为传诵,世人推崇一时,以致“中兴以来,诗家皆以湘绮为宗”。“近百年内,几无与争”。
一
王闿运一生写了大量的诗歌,但由于保存不妥,毁于动乱中不少,再加上他自己结集时有意删去不少,故今只存近千首。他的诗集,主要有《湘绮楼诗集》(十八卷)、《湘绮楼诗外集》(二卷)、《湘绮楼诗钞》(一卷)。王闿运诗的内容可概括如下:
1.对亲朋友人的赠、寄、送、挽、哀、悼。王闿运一生交游甚广,因此这类诗最多,约占全部诗歌的二分之一。这类诗大多是信手而出的应景之作,意义不大。但也有少数表达了真挚的感情。在《重悼师芳》中,他写出对未逾年而夭的女儿适钟的深沉感情:“自是长愁甘解脱,未应多慧清娉婷。文姬死后知音少,吟尽伤心只自听。”在《寄怀辛眉》中,作者借空山落月之景,写两地相思之情:“空山霜气深,落月千里阴。之子未高卧,相思共此心”。这类诗中不乏别致的句子,如《今别离》中,写别愁是“愁如细雨连烟草”;写离别是“去年离别莺始啼,今年啼莺别处飞”。在《春思寄妇》中,写相思的无可奈何:“思与落花去,浮沉可奈何?”作者有时还用特有的意境来表达感情,如《夜半送客》“隔岸闻犬声,知君渡江去。秋夜萤火稀,孤光行路归。”在静谧迷离的意境中,表现了依恋之情。再如《送陈景雍应举》、《重过邯郸作歌寄六云》等,由于发自内心,显得情深意切。其门人认为“湘绮酬答之什,多其手笔,他人不能混也。”后人认为“其寄与酬唱,明艳响亮。”都说出一定道理。
2.对山川名胜的描绘和对行骚羁旅的记载。王闿运曾多次出游,遍览大好河山;加上他有较高的艺术感受力,因此这类诗的数量较多,有一定的艺术性。在这类诗中,他运以灏气,精雕细琢,能创造出一种令人神往的意境。游泰山的一组诗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泰山的景色。其《泰安岱祠》“秦碑古藓青成字,汉柏神风绿晕衣,”从近处着墨,清幽静谧;《雪霁登玉皇顶》“黄河如线海如杯,表里泱泱四望开。”从远处下笔,雄伟壮阔。他的游衡山的组诗《从南岳庙至云庵顾下而作》、《晚登南天门宿上封寺》、《祝融峰》、《朱陵洞瀑》等,都表现了这些名胜的特点。钱仲联先生指出这组诗的特点是“奇气盘郁,佳句络绎,万壑争流,千岩竞秀,足以方斯诗境”。王闿运的羁旅诗往往能情景交融,如《晓上空冷峡》“猎猎南风拂驿亭,五更牵缆上空冷。惯行不解愁风水,瀑布滩雷只卧听”通过空冷峡的险要,表现了作者不在乎的傲岸之情。
3.对四季景色的赞赏和对自然界万物的咏叹。这类诗语句华丽,讲究对仗,但不过表现了封建士大夫的闲情逸致和轻愁淡恨。他的咏物诗,或咏梅,或咏菊,或咏庭中杂花,词藻华丽,气度雍容,但掩遮不住内容的空泛板涩。也有少数诗通过咏物表现了更深一层的意思。如《杨白花》“东风吹花作微雪,此时搅梦难分明。今朝燕子不衔去明日浮萍满洞庭。”借杨花的飘落写出飘泊离世的恍惚之感。
4.对社会动乱的描绘和自己身世的感叹。最有代表性的是《圆明园词》。在这首长达九百余字的七言古诗中,作者追记了圆明园建园的经过,描绘了被焚后的破败,揭露了清朝宫廷的荒淫生活和英法联军的侵略罪行,表现了作者无可奈何的颓丧和悲愤。作者认为被焚的原因是:“吏治陵迟民困痛,长鲸跋浪海波枯”,并告诫当政:“惟应鱼稻资民利,莫叫莺柳斗宫花。”此诗出后,亲师学人争相传阅,“以为笔墨通于情性,回首当年情事,读之悲恸欲绝,乃叹诗之感人”。《河畦浣衣歌》写经年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和痛苦。《发祁门杂诗》是作者离开曾国藩幕府时的一组感叹之作,共二十二首。其中一首:“已作三年客,秋登万里台。异乡惊落叶,斜日过空槐。雾湿旌旗敛,烟昏鼓吹开。独惭携短剑,真为看山来。”最后二句含蓄地表现了对曾国藩的怨恨:这次祁门之行系携剑而来,意在一显身手,结果却不受重用,倒真的为看山而来了。
5.对汉魏六朝诗歌的直接摹拟。这类诗,大多为拟古而拟古,纯属机械模仿,内容空洞,没有新意。有的是模仿不入流的汉魏六朝之作,如《拟美人梳头歌》、《拟夏夜闺泳》等,词句香艳,毫无诗味;有的虽系模仿大家之作,但只注意“形”似,既失原作者之神韵,_又无自己之特色,不伦不类,多不可读,其如拟曹子建之《明月照高楼》、拟鲍照之《拟行路准》、拟庾信之《燕歌行》、拟汉乐府之《战城南》等。但也有少数作品多少还表现了一些自己的思想,如拟汉乐府之《拟焦仲卿妻》,作者对被主大逼死的一对佣人夫妻表示了某种程度的同情,抒发了自己的感慨,全诗缠绵悲凉。
6.对历史事件的记述。王闿运一生经历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民国等朝代,所见甚广,正如其门生杨钧所言:“湘绮先生于咸、同间朝野之人,无不遍识,所闻所见,史料甚多。”因此,王闿运有不少诗是对当时事件的记述,具有史料价值。如《马将军歌》记述了湘军马队覆没的经过;《和易藩台感事诗因成长歌示谋国诸公》记述了湘军和太平军一场著名的靖港大战;《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以近五百字的篇幅记载了太平军起于湘东南后遭到湘军的几次镇压,真实详尽。但这类诗思想上大多表现对太平军的敌视,艺术上则诘屈聱牙,连胡适都认为:“此诗无注,多不可读”。
王闿运的诗歌虽然在当时产生过较大影响,但正如钱仲联先生指出:“王壬秋虽名掩一时,然摹仿之意多,自得之趣少。”后人评王诗,存在二个极端,要么认为他一无可取,“是个极端腐朽的古董诗派”,全盘否定;要么认为他是诗坛霸主,“诗才尤牢罩一时,多体皆高绝。”我认为,第一,王闿运不是一开始就摹古,也不是所有的诗都摹古。这里有一个过程,早年自己写,壮年学古,晚年才刻意摹古,所以有的诗摹古味重,有的则无。他“早岁尤擅场者”,是七言近体,这些诗较多真情实感,读来亲切有味;“壮年喜学刘希夷体,以明艳响亮为宗,”“晚年虽极意幕古,无如手性已成,难于尽弃,故五言古诗中之似刘希夷者,不可胜数”。第二,王闿运并不是只摹拟汉魏六朝,同时还摹拟唐诗,有时二者杂揉。一般人认为,他的五言古诗摹拟汉魏六朝最多,“然所自喜者尤在五言古诗,宗尚庾、鲍,上窥建安,华藻丽密,词气苍劲。”但细读他的五言古诗,也有不少唐诗韵味。他的门人弟子曾道出了其中三昧:“湘绮五言古诗,人皆嫌其过似晋宋,余独惜其太多唐音,议论相反至于如此。湘绮弟子必有知之而不肯言者,旁人未知之也。”吴调公先生认为“王诗有些大历诗派的味道,浑含稍感不足。”是恰到好处地指出了王诗的特点。第三,王闿运摹古的目的,并不仅想囿于古人,而是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由于功力不逮,又不能兼容并收,以至非驴非马,非人非已。严格说来,其拟古之诗与所拟之诗,既不形似,更无神似。有人认为其诗“沈酣于汉魏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真莫能辨正”。实为皮毛之见。其门人认为:“湘绮之志愿太高,几不许有一古人立已之上,而古人之所长,又有绝不能相通者”。是有一定见地。王闿运晚年虽然致力摹拟,但“粗有腔拍,古人糟粕尚未得尽者”。第四,在闿运的拟古诗中,也有好几种类型,不能一概否认。一种是从内容到形式的机械摹拟,没有任何意义。一种是在表现手法上的摹拟,如《拟焦仲卿妻》等,有一些可读性。一种是在意境上摹拟,如《小孤山》模拟李商隐《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有其“高情远意”之特点。还有一种是在主题上的摹拟,如《圆明园诗》就模拟白居易《长恨歌》、元稹《连昌宫词》,规讽时世,涉及了社会现实。第五,王诗有不少是与时事联系在一起的,如《圆明园词》、《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等,都是以反映现实为其内容。
二
王闿运的词,主要收在《湘绮楼词选》(三卷)、《湘绮楼词》(一卷)、《七夕词》(一卷)中。这些词大多作于三十岁后,主要内容有三个方面:
1.对日常生活的记叙和思想胸襟的抒发。王闿运的日常生活如游晏、出访、公事、归家、过节、酬唱等,无一不入词。这些词大多表现了封建士大夫的闲情逸致,者放浪纵恣的思想。他曾以王师自命,傲视平辈,这种纵横豪少数表现了作气时时在词中表现出来。如《蓦山溪•衡阳夜宴喜逢徐幼穆》“将携酒论英雄,莫论闲长短。”《燕山亭•甲辰腊月十四日》“哪有闲情,朝朝替人伤别。”《一枝春•访滕王阁》“应替我细数流光,不须吊古”。《拜月星慢•甲辰除夕前夜自城还山舟中作》“算年来,更没关心处,谁曾管世上流光度。”《摸鱼儿•庚午题岳阳楼用稼轩韵》“休更说周郎,风流尽在,千古浪淘处。”他想的是携酒论英雄,他既不想吊古,也不愿替人伤别,没有可关心的,甚至连千古风流的周郎,也不屑一说。他所要论的“英雄”实际是他自己。在不少词中发出了好景不长,及时行乐的慨叹。《瑞鹤仙•赋得灯前细雨檐花落》“诗共酒,尽消遣。但西窗剪烛,乐阑对雪,年时几回相见。好殷勤,爱惜良宵,莫催银箭。”《丑奴儿•西湖游宴》“休提倚翠偎红事,细数青春,瘦尽吟身”《霓裳中序第一•丙午二月二日》“怕他日,天涯又去。还分付,暖香眠鸭”。《翠楼吟•春信》“长恨。花事匆匆,怕红无三日,绿阴成阵。”《儿六子•藕池春泛》“休道别愁难摸,一时载满湖船。”《齐天乐•天津六月闻蝉作》“细算流光,唤人愁第一。”作者感兴趣的是诗酒良宵、倚翠偎红、暖香眠鸭,最怕的是离合悲欢、瘦尽吟身、天涯又去、红无三日、别愁流光,写出了封建文人因寂寞空虚产生的闲愁淡恨。还有一些描写生活情趣的词活泼清新,如写农村送灶风俗,在《祝英台近•已已送灶》、《真珠簾•壬午送灶》、《换巢鸾凤•乙已送灶》中作了各不相同的记载,表现了作者细致的生活观察力和较强的艺术表现力。
2.与朋友酬唱应和,寄赠送往。王闿运的应和词大多抒发离愁别恨和相思之情,委婉曲深。《宴清都•和卢浦江》“春梦无拘管。人去后,粉墙花影撩乱。……怎犹得,欢情在眼。耐思量、惟有闲愁,依依傍晚。”用淡淡闲情,写出了往日的欢情、今日的闲愁,表现了深沉的眷恋。《拜星月慢•和樊山七夕词》“如今好,久住神仙地。岂不肯,挽尽银河水。且付与,织剩余丝。织人间锦字。”借牛郎织女的美丽传说,道出了两地相思之情。再如《夜合花•和孙季蕃》“怨春风梦远,枕上遥遥。”将无可奈何的怨情写得扑朔迷离,别有一番情致。他的寄送之作,大多为应景,写得较好的如《倦寻芳•湖曲待风寄半山》“料别后,红窗暗坐,计日量程,早过巫山献。肯梦相寻,梦定比人行远。自是无心随去掉,争知有恨销年箭。怕忽忽,作桃源,迷仙刘阮”。不明写对对方的思念,而离别后如何为对方计日量程、梦中相寻,这是更深一层表现手法。
3.为他人题画作词。王闿运精通金石书画,曾为同乡齐白石之师。《◇岳楼笔谈》称王闿运:“自谓平生作字之多,今固无匹,古亦难俦,故其小行楷,虽似不经意,而古泽书气,醰乎有味,于书家之外,别成一格。”由于王氏诗文书法俱佳,名重一时,故请他题词添辉者不少。这类词难开新意,大多在字词上精细雕琢。写的较好的如《归国谣•为俞◇仙题彭雪琴画梅》“姑射儿,旧日酒边曾索笑。春风吹醒人年少。花开花落情多少。明蟾照,人间只有西湖好。”寥寥数语,写出了对旧日生活的怀念、对光阴飞逝的惋叹、对及时行乐的奉劝。他有时也借题画词来表现自己的思想,如在八十三岁写的《水龙吟•题岳云闻笛图》,表现了“弟子不必不如师”的主张。
纵观王闿运的湘绮词艺术特点主要有三:第一,含蓄委婉。《辘轳金井•废圃寻春见樱桃花感赋》,写樱桃花在风雨的妒杀下,瘦损香残,表现了作者一种深切的叹惜之情。这种叹惜,可以认为是对佳人,也可以认为是对命运。钱仲联认为此词:“亦可谓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实际是说出了湘绮词的总特点。再如《南乡子•赋得惜花春早起》,借写自然界风雨花草表达自己内心的哀思;《雨霖铃•辛卯月十九夜雨》,用孤灯、蛩语、寒雾等构成一种凄迷的境界,不直言其愁苦,但愁苦已在其中。选词极严的《清名家词》所以将《湘绮楼词》入选,正是因为《湘绮楼词》“取舍不同于人,所作亦能自名一家。”第二,善于用典,由于王闿运不仅以诗文为擅,还是经术学问大师,所以他的词往往通篇用典。如《采桑子•题郑幼惺分巡醉携红袖看吴钩图》之二,几乎句句用典。作者将杜甫、王翰、辛弃疾、苏轼等人诗句融于词中,却也天衣无缝。《二郎神•过西安北院有感》通过典故,将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写出了一种深沉的兴亡之感。第三,用韵极严。王词极少犯韵,即使在步他人之韵的词中,他不但在韵律上无懈可击,在内容上也能开出新的境界。如《摸鱼儿•庚午题岳阳楼用稼轩韵》,步稼轩之韵,却又放怀古今,委婉曲折,表现了自己的无限伤感,读后令人慨叹不止,却又不觉与稼轩雷同。后人认为:“闿运才气纵横,不可羁来,然其所为词,不逞才而能敛以南宋词人之矩度,故颇具清刚之气,自为词家一作手。”这就道出了王词的二个方面:既遵守格律用韵,又不失为清新刚正。但他毕竟不是专诣于词,而是余事及词,加上应者寥寥,终未汇成巨浸,所以王闿运的词在当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三
王闿运的文章主要保存在《夜雪后集》(一卷)、《湘绮楼文集》(二十六卷)、《湘绮楼文外集》(二卷)中。按文体可分奏、疏、书、注、序、颂、箴、铭、传、哀、诔、祭、碑、墓、志、行状、笺启等;其内容,大多是对风土民情的记载,对达官要人的吹捧,对封建道德的赞颂,很少涉及社会现实。但在艺术上却能自拔于世人之外,产生过广泛的影响,特别是其书、序、颂、传、墓志、行状等。其散文主要特点是:
第一,简雅闲逸。其门人认为“湘绮之文,有简雅闲逸之致。”可谓得其精髓。所谓“简”,是说他行文简洁,寥寥几语能将问题说得一清二楚。究其原因,与摹拟汉魏六朝文有关,“湘绮教人则学范书及曹操文。曹文无长篇,篇数又少,如何学法,初甚疑之。后始知其短篇皆具长篇气力,不骄不散,有子长之遗风”。其所谓“雅”,是说其用词典雅不俗。章炳麟曾对王闿运的文章赞赏不止,原因正是“王闿能尽雅。”其“闲逸”,是指文章得其自然,放得开,收得住,“湘绮所谓无句不可起,无句不可止,正得自然之妙者也。”第二,人物生动。王闿运的墓志行状多是叹赏封建伦理,内容不可取,但其所状写的人物却很有特点:一是他抓住人物主要方面来写。如《陈侍郎侧室李恭人行状》,王闿运抓住恭人李氏为殉夫而仰药自尽的“从容闲定”的所谓君子之风,表现了李氏自杀时的声容笑貌,神情心理。二是根据不同文体,从不同角度着墨。如墓志篇幅短小,自然不可将人物生平面面俱到。他的要诀是“作墓志,须叙其平生不得意之事。”这种化繁为简、重点渲染的方法使人物形象鲜明。
晚清文坛上,以王闿运为代表的湖湘派独树一帜,自成一家。后人称其“独立千载谁与友,自成一家始逼真”,精要地概括了王氏诗文的特点和地位。王闿运凭着自己在文坛上的崇高地位,以其为代表的湖湘派与桐城派、宋诗派分庭抗礼,削弱了他们的作用和影响。王闿运虽然最终没有跳出摹古的巢窠,但他试图用汉魏六朝的韵味替提倡词采的诗人张目,在客观上摇撼了以排奡瘦硬为工的正统诗派之作用。因此,分析王闿运的诗文创作,对于如实评价王闿运,进一步研究晚清文坛,都是有一定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