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先谦之前的今古文诗学
皮锡瑞(1850—1908)《经学历史》中提到清代“经学三变”的问题,认为清初是汉宋兼采,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即使治宋学者,说经亦主实证,应是所谓汉学时期,嘉道以后,又由许郑之学,导源而上,是所谓西汉今文之学复兴时期。又云,“当知国朝经学复盛,乾嘉以后治今文者,尤能窥见圣经微旨。”周予同(1898—1981)依据皮锡瑞说,以为嘉道以降,由许郑导源而上,《诗》宗三家而斥毛氏,经学又复西汉之旧。叶郋园(德辉,1864—1927)也曾对清代学术有一段极为精辟的描述:
国初巨儒如顾亭林(炎武,1613—1682)、阎百诗(若璩,1636—1704)诸先生,其初皆出于宋学,而兼为训诂考据之事,遂为汉学之胚胎。汉学之名,古无有也。倡之者三惠(周惕,1646?—1695?;士奇,1671—1741;栋,1697—1758),成之者,江慎修(永,1681—1762)、戴东原(震,1723—1777)。然此数君者,皆未化宋学之迹者也。(自注:余藏有戴氏《诗经补注》原稿,采宋人说最多,《遗书》及《学海堂》皆删去)适乎王(鸣盛,1722—1797)钱(大昕,1728—1804)孙(星衍,1753—1818)段(玉裁,1735—1815)之伦,二王(念孙,1744—1832、引之,1766 1834)三孔(广林,1746—1814?;广森,1752—1786;广廉)之族,精研文字,穿贯两京,汉学之帜,由是纵横上下,通于百年。顾当极盛之时,已伏就衰之理。其时若刘申受(逢禄,1776—1829)之于《公羊》,陈恭甫(寿祺,1829—1867)之于《尚书大传》,凌晓楼(曙,1775—1829)之于《春秋繁露》,宋于庭(翔风,1776—1860)之于《论语》,渐为西京之学。魏默深(源,1794—1857)、龚定庵(自珍,1791—1841)、戴子高(望,1837—1873)继之,毅然破乾嘉之门面,自成一军。今日恢刘(逢禄)宋(翔凤)之统者,湘绮楼(王闿运,1833—1916)也,振高邮(王念孙)之绪者,俞曲园(樾,1821—1906)也。东塾(陈澧,1810—1882)似接亭林之传,而实非亭林之正脉。亭林之世无汉宋,则有意兼通汉宋者,不得谓之师法亭林。东塾之学本出仪征(阮元。1764—1849),何以微变其旨?盖由乾嘉诸儒晚年亦侵宋学故也。东原之《原善》,孙渊如(星衍)之论先天卦位,仪征之《释心》《释性》,皆明避宋学之途,暗夺宋学之席。学既有变,争亦无已。由实入虚易,由虚入实难。有汉学之攘宋,必有西汉之攘东汉。吾恐异日必更有以战国诸子之学攘西汉者矣。学旨不明,学术将晦,开门揖盗,可不虑乎?夫不读东京诸儒传注之全经,而读后人掇拾之残经,不读文完义足之内传,而读断章取义之外传,其心非尽灭全经以入于异氏之室,必犹有不能息喙者。观于《毛诗》,本出西京,亦谓西京无此学派,则其意固非主张西京可知……
郋园此文后半出于政治原因,对当时今文学颇有微辞,这一点与葵园(王先谦)的态度不同,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姑置不论。郋园提出的要点有二:一是,汉学初期的惠、江、戴诸人并未脱略宋学之迹;二是嘉道以来的学术,不是乾嘉之学的绪余,就是其反动。西京之学的兴起就是其反动,东塾之学意在调和汉宋,实亦为乾嘉汉学之反动。郋园在其《读书志》臧玉林(琳)《经义杂记三十卷》下,也论及清经学三变的问题,所划分与皮锡瑞说大致相同。郋园云:“汉学既盛,又分今文古文。”乃以嘉道间今文学的兴起,为清代汉学的第三次变化。
以《诗》学而论,嘉道间的确今文学大兴,然就嘉道时期《诗》学总体而言,主毛者似仍为多数。余以为此期治《诗》者,在专研旨趣上,虽有毛与三家之对垒,然因多以崇古求是为尚,所赖以治学之方法,似又消息暗通。若以文本论,古文有尊毛尊郑者,有尊毛非郑孔者,大都亦不拒斥今文;今文虽有尊三家而非毛者,然大都不拒斥古文。其所疑毛者,只限于毛诗序传的作者究竟是谁,而对于毛诗是汉代留存下来的唯一完整的文本,则无从怀疑。此期之特点是主毛者,亦不拒斥三家,治三家者更言毛。若以治诗之角度与旨趣而论,此期则有诂经派,有垂训派,有诗旨派,有制艺派;若以学者所主要依据的文本而论,有所谓“古文家”、“今文家”;若以诠释方法而论,则有所谓重考据、重诗旨义理、重文气。其中重考据者,本文暂依当时习惯,以汉学名之,其余则以宋学名之。推其源流变化,我以为嘉道及以下《诗》学大概,要言之,约有数流:
一曰古文汉学。此为固守汉学训诂考据家法者,为《诗》则宗毛氏,治学方法则小学训诂声音文字。于《诗》则马瑞辰(1782—1853)、胡承珙、陈硕甫(奂)(1786—1863)、俞曲园是也。其它如严杰(1763—1843)《蜀石经毛诗考正》1卷、王鎏(1786—1843)《毛诗多识编》《毛诗考证》、李黼平(1770—1832)(毛诗䌷义》、曾钊(1821—1854,字敏修,一字勉士,号冕士,广东南海人)《诗毛郑异同辨》1卷、《诗说》2卷、《毛诗经文定本小序》l卷、《考异》1卷、《音读》1卷、张其焕《毛诗述正》28卷。丁晏(1794—1875)著《诗谱考正》l卷、《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校正》2卷,又有《毛郑诗释》4卷、《毛诗陆疏校正》2卷,《毛郑诗释》卷末附《书段氏〈校定毛诗故训传〉后》一文,于段玉裁《校订毛诗故训传》30卷多所匡正。徐华岳《诗故考异》(1816年撰成,1831年刊行)专取古义,自周秦子史至乾嘉注疏,间采而用之,独于宋儒无取,书中全录《传》《笺》,节录孔《疏》,三家遗说亦录之《传》《笺》后。桂文灿(1823—1884)《诗笺礼注异义考》l卷、《群经补证》6卷、《毛诗传假借考》l卷、《毛诗郑读考》l卷、《诗古今文注》2卷、《毛诗释地》6卷。罗汝怀(1804—1880,字研生,湖南湘潭人)有《十三经字原》、《毛诗古音疏证》,玉枢《诗经雅笺》5卷,王树柟(1851—1936)《尔雅说诗》22卷,顾震福《毛诗别字》6卷等等。此是抽取其中一部分,同类著作远不止以上所举。其它尚有毛诗音读、名物、地理、制度方面的著作甚多,兹不备举。以上所举著作虽名其为古文汉学,而实际上,所举绝大多数学者,都于三家诗有所参酌。
二曰古文宋学。东塾(陈澧)所谓“通汉宋之邮,折衷以求乎是者”(闵孝吉《玉井草堂诗序》)。郋园谓东塾之学出于仪征,盖因东塾尝任学海堂学长十数年。东塾之调和汉宋,实是乾嘉声音训诂之学的反动。东塾谓“训诂明而后义理可明,其言固是。然经传之言,古今多不异,何不即此先通其义理”,其方法则实近宋儒。姑名之曰古文宋学。此派特点,如钱宾四所说:“不轻言经世,又以郑朱并举,不数西汉,仍不脱乾嘉诸儒牢笼。”于《诗》则东塾有《读诗日录》,其意不在诂经,而在垂训,多假经以言世事,或妇德、或风俗、或诗教等等。东塾的意见是经传具在,不必经烦琐丛脞的训诂考证,亦可直探经旨,玩索微言大义。其说明是尊汉尊经,实则亦欲暗夺汉学之席。方玉润(1811—1883)之《诗经原始》,舍考据与讲学两家,而直探诗旨。虽自为序说,要未脱《小序》《集传》之影响。开卷首列思无邪、太极图,则为自创。林伯桐(1778—1847),广东番禺人,生平于学无所不窥,尤笃志经学,研经宗汉儒,而践履则服膺朱子。前后两制府阮元、邓廷桢(1775—1846)皆敬礼之。阮公延为学海堂学长,邓公延课其二子。其《毛诗通考》一书考订《传》《笺》之异,然以申毛义为主,其《毛诗识小》30卷,意在申发微言大义,另有《毛诗传例》2卷。夏炘(1789—1871),学宗程朱。为学兼综汉宋,长《诗》《礼》二经,尤深于朱子之书。义理训诂名物制度说文小学,皆能博考精研,深造自得,其所撰著,以辅翼世教为心。道光壬辰癸巳间,先生居京师,撰《读诗札记》8卷,又益以《诗章句考》1卷、《诗乐存亡谱》1卷、《朱子集传校勘记》1卷、《诗古韵表廿二部集说》上下两卷。褚汝文《木斋诗说》以为序为国史旧闻,孔子录诗时已有,子夏传之。毛固不可易,三家亦必有所本。于诗旨亦不专主一家。徐绍桢(1861—1936)《学寿堂诗说》于毛郑朱三家去取,旁涉他家。虽亦兼释字义,然以探索诗旨为主。李九华《毛诗评注》30卷,为《诗》多读汉宋诸家,最服膺李塨(1659—1733)《诗经传注》,大抵欲直探诗人之意。注释则用毛郑及清儒诸说。吴士模《诗经申义》10卷,马其昶(1855—1930)《诗毛氏学》亦属此类。所谓古文宋学者,是说学者通经,有致用的倾向性,欲直探诗旨,揭发微言大义。然《诗》学以遵奉序传为主,亦不废朱子。郋园尝谓“汉学之长,在于考据;宋儒之长,在于践履”,此学的倾向是欲合而一之。
三曰今文宋学。所谓今文宋学是合公羊学与宋学而为一,求微言大义于今文经。其学出于常州。至龚定庵(自珍)、魏默深(源)以致用为祈向,始欲发扬光大,于咸同之际,颇有影响。康南海(有为,1858—1927)之学,一出廖季平(平,1852—1932),一出朱九江(次琦,1807—1881)。九江于乾嘉汉学,固多不韪。如云:“纪文达(昀,1724—1805)汉学之前茅也,阮文达(元)汉学之后劲也。百年以来聪明魁异之士,多锢于斯矣。乌乎,此天下所以罕人才也。”又云:“《皇清经解》,阮文达之所诒也。殆裨于经矣。虽然,何偏之甚也。顾亭林之学,不分于汉宋也。今采其说,尊宋者芟焉。”朱九江以为朱子百世之师,先有明姚江王氏攻其格物,后有乾嘉诸子攻其空疏。此攻之者相矛盾也。又云:“彼考据者,不宋学而汉学矣。而猎璅文、蠹大谊,丛脞无用,汉学之长,有如是哉?”魏源认为“西汉微言大义之学,坠于东京。”故今文宋学欲由东京而上溯西京,求微言大义于今文诸经中。于《诗》则魏默深《诗古微》、迮鹤寿(1773一?)《齐诗翼氏学》、陈乔枞(1809—1869)《齐诗翼氏学疏证》《诗纬集证》、龚定庵《诗非序》、《诗非毛》、《诗非郑》、皮锡瑞《诗经通论》、廖平《四益诗说》1卷、《诗学质疑》、《诗纬新解》、《诗纬搜遗》、王闿运《诗经补笺》及胡薇元诸书是。
四曰今文汉学。此乃以汉学之方法治今文经者。以汉学方法治今文经,于《诗》为著。此类著作自阮文达《三家诗补遗》以下,更有周曰庠《诗经三家注疏》,李贻德(1783—1832)《诗考异》,赵绍祖(1752—1833)《校补王氏诗考》,陈寿祺(1771—1834)(五经异义疏证》,徐璈(1779—1841)《诗经广诂》,宋绵初《韩诗内传征》,汪远孙(1794—1836)《经典释文补续偶存》《诗考补遗》,徐堂(1797—1837)《三家诗述》l6卷,臧庸(1767—1811)《诗考异》4卷、《韩诗遗说》2卷、《订讹》1卷,冯登府(:1783—1840)《三家诗异义遗说》2O卷、《三家诗异文疏正》6卷、《补遗》4卷(别本作《三家诗异文疏证》6卷,补遗3卷,续补遗2卷),李富孙(1764—1843)《七经异文释》中《毛诗》16卷,胡文英《诗考补》2卷、黄位清《诗异文录》3卷,陈乔枞(1809—1869)《诗四家异文考》5卷,《毛诗郑笺改字说》4卷,《三家诗遗说考》15卷,叙录3卷,丁晏(1794—1875)《诗考补注》2卷,《补遗》l卷(《颐志斋丛书》《六艺堂诗礼七编》);别本作《诗考补注》2卷,《补遗》2卷,(《花雨楼丛钞续钞》),蒋曰豫(1830—1875)《诗经异文》4卷,萧光远(1804—1885)《毛诗异同》4卷附l卷,顾震福《三家诗遗说续考》6卷,陶方琦(1845—1884)《韩诗遗说补》1卷,马国翰(1794—1857)所辑诸书。
从前举诸例可以看出,嘉道以降,治《诗》者,大略可分为尊毛与尊三家二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毛诗后笺》、陈奂《诗毛氏传疏》是主毛者的代表作。《毛诗后笺》主于申述毛义。自注疏而外,于唐宋元明诸儒之说,及当时为诗学者,无不广征博引,而于名物训诂及三家诗异同,类皆剖析精微,折衷至当。自云:“从毛者十之八九,从郑者十之一二。”胡承珙虽主毛传,于毛郑亦未尽韪,每言“信传不如信经”,其所搜猎者广,参酌者详,每折衷求是,故胡培翚云:“(陈)奂著书,惟毛是从,君尚有别择。”奂有时过尊毛氏,乃如皮锡瑞所讥“强韩同毛”,然陈奂其实亦非惟毛是从,在经文审定、声寻字训之间,亦间采三家。马瑞辰认为:“《毛诗》为古文,其经字类多假借……齐鲁韩为今文,其经文多用正字。经传引诗证诗亦多有用正字者,正可藉以考证毛诗之假借。”此外,马也指出郑笺自云以宗毛为主,然其与毛异说者,多本予韩诗。这两点与当时今文诗家的说法略无二致。马治毛诗与胡、陈相似处,皆征引宏富,三家以外,举凡前人之说,及子史四部,无不涉猎。既广《传》《笺》,复多发明。故所谓尊毛者,主要特点是在西汉四家诗中,相信古文毛诗传承的正统和真实性。对于《小序》对诗旨的诠释也采用遵从,并多方考证,以证其必然,此外,对今文三家并不拒斥。
嘉道以降专治三家者,与前略有不同。前此雍乾时期治今文诗学者,如沈淑(1702—1730)、沈廷芳(1702—1772)、严蔚、余萧客(1732—1778)、范家相、胡文英、卢文弨(1717—1795)、黄模、周邵莲等人,可以说是采摭之功多,而考证之功少。至阮文达领袖坫坛,臧庸堂、李富孙、陈乔枞、冯登府、徐璈诸人,搜校则精,考核亦审。其方法与治毛诸子,多相通者。故是时毛与三家,其旨趣虽分,而治经之方法,则有渐趋一致的趋向。即以旨趣而论,治毛者,盖以毛公近古,治三家者,以三家为古。而具体到一字一音一章一句的考证,宗毛者,未弃三家,治三家者,亦未敢弃毛。在为臧庸《拜经日记》所作的序中,王引之云:“考订汉世经师流传之分合,字句之异同,后人传写之脱误,改窜之踪迹。擘肌分理,剖毫析芒,其可谓辨矣。”《日记》研究的范围包括诸经今古文,四家诗同异,实无家法限制。撰《三家诗异文疏证》的冯登府,与嘉兴李氏群从(李富孙、超孙、遇孙)大抵相类。冯擅金石之学,故每藉石经碑传考订经传文字。李富孙《七经异文释》外,另有《说文辨字正俗》一书,时人以为亦有段氏所不及者。其所著《诗经异文释》,于经文一字之异,必考竟其原委,征其本来。其征引之博,创获之丰,庶可方驾陈乔枞《诗经四家异文考》及《三家诗遗说考》。
嘉道时期的汉学学者,无论今古文,所宗尚的文本不同,然而在实际研究中,其视野(所依据的资料来源)、角度和治经方法却又趋同。嘉道间学者中已有不少兼治今古文:如阮元、丁晏、程大镛。至咸同以后的诗经学者,颇有一些欲统合今古文的倾向。如张寿镛(1876—1945)(诗史初稿》16卷,遵《序》宗《毛》依《谱》考史分纪汇参。实亦综合今古文,是以古文统今文之例。王仁俊(1866—1913)《正学堂诗说》1卷,所为《诗郑笺释例》于用三家、申毛、改毛之外,广举诸例,曰附传,曰补传,又有引他经例,与他经违异例,笺与礼注异义例,与郑自注《论语》异义例,笺义同《郑志》例,笺说未及而补于《郑志》例等等。陈玉澍(1853—1906)《毛诗异文笺》10卷,江瀚(1852—1936)《诗经四家异文考》1卷《诗经四家异文考补》l卷,李德淑《毛诗经句异文通诂》7卷(民国间自刊本),以王应麟《诗考》参取齐鲁韩三家异同。遂以毛诗为主,而博采齐鲁韩三家之训诂,广搜字书之通释,以补其缺。虽精核不足,而繁富有余。较冯登府《三家诗异文疏证》,阐发尤多。而其辨形声,核诂训,亦足相颉抗。此外还有张慎仪(1846—1921)《诗经异文补释》14卷。以上诸书,皆不受今古文家法之限制。
成同以后于三家诗研究,成绩最卓著者,当属王先谦(1842—1917)。王所撰《诗三家义集疏》,引证闳博,又参核众说,折衷求是。书名三家,实不以今古汉宋之别而自限。又自创体例,足为法式。
二、《诗三家义集疏》的撰著
《诗三家义集疏》初稿于王氏任江苏学政任上(光绪l1年8月莅任),观《艺风堂友朋书札》载葵园寄缪荃孙(1844—1919年)书72通。中有数信言及《三家诗义集疏》著作出版事项。第《三十》通云:“昨枉顾畅谭为快。拙撰《三家诗义通绎》,钞得《卫风》数篇呈上,务望详加纠正,勿稍客气,曷胜感幸。”是本书初名《三家诗义通绎》。此信当葵园在江苏学政任上刊刻《江左制义辑存》同时,是知葵园于光绪14年(公元1888年)已著成《三家诗义通绎》,至《卫风》而止;第《五十》通云:“旧为《诗三家义疏》,至《卫风•硕人》,年来搁置虑遗失,刻之,以一份呈求教正。……冬至前一日。”此信前叙收到缪所寄骈文,已收入《类纂》11篇,并言及袁(昶)、许(景澄)罹祸事。时间当为庚子(公元1900年)冬至前一日也。第《六十四》通云:“自大乱后,音问断绝,倏忽岁钥两更。奉到手书,始知侨居沪上,已阅年余。……仆自到平江……两年以来,将《后汉集解》纂成,《三家诗》稿,《风》诗已毕,《雅》《颂》久阁,拟赓续成之。……四月十二日。”缪荃孙离京抵沪,在辛亥(公元1911年)年八月,故知此信在癸丑年(公元1913年)四月十二日。时《风》已完,《雅》《颂》尚未作也。《六十九》通云:“贵体既已全愈,修纂之任,例应入都。……前为《诗三家义集疏》,勉力成书,辄付剞劂,欲待奉寄求教,而永匠积迟,未能同上。……十月十三。”考其时当在甲寅(1914)十月十三,《诗三家义集疏》已付印。《七十一》通云:“刻下经营未就者,《三家诗》《范史》《外国通鉴》三书。《三家诗》明岁可成,先呈教正。(已改订二次)。……腊月十二。”按此信写于乙卯(公元1915年)十二月十二日。所可怪者,至此时书尚未成,疑葵园既将书稿付刻工,复觉义有未安,改订二次,故至丙辰(公元1916年)始刊出。丁巳年(公元1917年)四月八日,缪荃孙收到刻成的书。十二月十日,得知王先谦作古。
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葵园年七十,以诗文为寿者,有瞿鸿礻几 、杨文鼎、吴庆坻、李宝淦、缪荃孙、王龙文、胡元达、黄兆枚、苏舆等人,其中独缪荃孙言及《诗三家义集疏》。葵园此书书稿似乎久藏诸箧衍,未轻示人。除筱珊(缪荃孙)外,其门弟子如吴庆坻、苏舆等有可能皆不知其师有此著作,因吴苏二人在所作的贺寿文中,历数葵园著作,皆未及是书。《葵园自订年谱》癸丑年(公元1913年)云:“早岁为《诗三家义集疏》,至《卫风•硕人》而辍业。自至平江,赓续为之,渐有告成之望。”则是书的撰著自光绪14年(1888)写至《卫风》后,其事遂寝,20余年后,葵园始赓续旧业,以衰病残年,仅用3年的时间,竟然独力完成后25卷的撰著,其为学用力之专之勤,实在令人敬仰。
《诗三家义集疏》征引浩博,考证精审。其体例也是别开生面:全书共28卷,《国风》部分除《邶》《墉》《卫》合成卷三之上中下外,其余每一国风为一卷,共得13卷。剩下的皆按毛诗次第,分《小雅》为7卷(卷14至卷20),《大雅》3卷(卷21至卷23),《周颂》3卷(卷24至26),《鲁颂》《商颂》各一卷。每卷卷首于卷题下讨论该卷诗之来源,地域,时代与主旨等。其书体例是先列【注】,【注】下引三家之说;次列【疏】,【疏】下引毛诗序传与郑玄笺;再次为○符,○符下陈述己之意见,一般是旁征博引,本经他经,秦汉子史小学著作,以及后来四部类书等,特别是清儒注疏,及其自下断语。不惟卷首如此,每篇篇首亦如此;不惟篇首如此,诗中或两句或四句,即插入其注疏如此。王氏本人之断语,常以“愚案”引出。凡遇三家之义无闻无考,则只有【疏】无【注】。如此体例,简明易读。列三家诗于【注】,毛诗序传郑笺为【疏】,其宗奉今文经的立场极其醒目。然虽降毛诗序传郑笺为【疏】,并未弃而不论。唐孔颖达《疏》征引不多,偶尔引之,则在○符下讨论,曰“《孔疏》云”云云。
三、葵园之尊宋
葵园论学尊宋,其见于文集者,所在皆是。《〈续古文辞类纂〉序》:“……自圣清宰世,用正学风厉薄海,耆硕辈出,讲明心性,恢张义理。厥后鸿生巨儒,逞志浩博,钩研训诂,繁引曲证,立汉学之名,诋斥宋儒言义理者。惜抱自守孤芳,以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一阙,义理为干,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故其为文,源流兼赅,粹然一出于醇雅。”葵园以清初宗奉程朱者为正学,并以讲明心性,恢张义理为学者所归。此序对于乾嘉诸儒“钩研训诂,繁引曲证,立汉学之名,诋斥宋儒言义理者”显然颇多微辞,却独赏姚鼐能自守孤芳。
葵园之宗宋,于其《诗》学中,亦时或见之。其公然非汉而是宋者,是所撰《〈三家诗义集疏〉序》:
经学昌于汉,亦晦于汉。自伏壁《书》残,其后伪孔从而乱之。《诗》则鲁、齐、韩三家立学官,独毛以古文鸣,献王以其为河间博士也,颇左右之。刘子骏名好古文,尝欲兼立《毛诗》。然其《移太常书》,仅《左氏春秋》、《古文尚书》、逸《礼》三事而已。东汉之季,古文大兴,康成兼通今古,为毛作笺,遂以翼毛而陵三家。盖毛之诂训,非无可取,而当大同之世,敢立异说,疑误后来,自谓子夏所传,以掩其不合之迹,而据为独得之奇,故终汉世,少尊信者。魏晋以降,郑学盛行,读郑笺者必通毛传。其初,人以信三家者疑毛,继则以宗郑者昵毛,终且以从毛者屏三家,而三家亡矣。……有宋才谞之士,以诗义之多未安也,咸出己见,以求通于《传》《笺》之外;而好古者,复就三家遗文异义,为之考辑。近二百数十年来。儒硕踵事搜求,有斐然之观,顾散而无纪,学者病焉。余研核全经,参汇众说,于三家旧义。采而集之,窃附己意,为之通贯。近世治《传》《笺》之学者。亦加择取,期于破除墨守,畅通经旨。毛、郑二注,仍列经下,俾读者无所觖望焉。书成,名之曰《集疏》,自愧用力少而取人者多也。癸丑冬月平江旅社。
其序文大旨,可归结出三点:其一曰于汉宋之间,抑汉扬宋,开篇即云“经学昌于汉,亦晦于汉”,直斥毛立异说,且托名子夏所传,贻误后世。对于宋人之疑序疑毛,则颇加赞赏,以为宋人之弃毛言诗,是才谞之士自出己见;其二曰重三家而轻毛郑。从根源上即怀疑毛诗作为古文的真实性和正统性。先言伏壁书残,伪孔乱之,次言三家立于学官,又言毛以古文自鸣,复言刘向重古文,于诗亦未及毛,凡此数项,对于毛诗古文的正统性与真实性,提出了严重的质疑。其说所本,或为皮鹿门(锡瑞)《毛诗通论》言毛传之六不可信略同。疑毛固如此,于郑独尊毛而抑三家,亦有微辞。而对于宋儒考辑三家遗文异义,则推许之。其三曰对于近世治《传》《笺》之学者,亦加采择,其旨疏畅经文,破除墨守,其方法则是研核全经,参汇众说,闲附己意,为之贯通。即此三点可知,葵园所抑者为汉学中的所谓古文,所尊者宋学,所躬行实践者,则为定庵所说“涵咏白文,创获于经,非汉非宋,亦惟其是”之清学也。然而,葵园抑汉,是抑汉之毛郑,于汉之三家则特为推许,以毛郑可疑,三家信古;其尊宋,所尊者除去宋人“出己见”外,更在于“有好古者,复就三家遗文异义,为之考辑。”故余以为葵园所重者,端在古学。尊今文是因为今文近古,其尊宋,也是因为宋学非毛非郑,并重三家之遗文。推其根本,我以为葵园仍是定庵所谓非汉非宋,也就是亦汉亦宋,从根本上说他是反对划出汉宋门户的。其《复阎季蓉书》中,即透露出葵园治学的基本倾向和态度:
国初承宋明讲学之余风,气穷则思变。天下稍稍恶虚趋实,抑陆王而尊程朱,此已为理学中之善机。乾隆以后,学者务于经籍传注,考订发挥,即有宋诸君子之书,亦复多所辨正。其实事求是,使古籍暗而复明,微言绝而复续,有裨学术甚巨,如江河之不可废也。圣贤诸书,义蕴闳深,虽经宋儒阐明,容有疏漏,亦非必一无舛误,此固待后人补正。而为其学者高谈义理,以实事求是为不足为,于是各尊师说,互相诋讠其 。窾启寡闻之徒,沿波逐流,遂有汉宋家学之目矣。
可见葵园是反对汉宋对垒的。此处葵园对于乾嘉汉学的成绩充分肯定,即使其对宋儒的辨正也是功在不刊。从根本上说,葵园所推重者,端在“实事求是”,此正是乾嘉诸子如戴震、钱大昕等所标举之治学方法。同信中葵园又说:
所谓汉学者,考据是也;所谓宋学者,义理是也。今足下之恶汉学者,恶其名也。若谓读书不当从事考据,知非足下所肯出也。去汉学之名,而实之曰考据之学,则足下无所容其恶矣。去宋学之名,而实之曰义理之学,则訾诋理学者无所容其毁矣。
故王先谦所尊者,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方法,以为汉学之考据与宋学之义理不可偏废。我以为葵园每强调宋学之义理,与他本人累典文闱有关系。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简放云南乡试副考官,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充会试同考官,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简放江西乡试正考官,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简放浙江乡试副考官,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升补翰林院侍读,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充会试同考官,升补国子监祭酒。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出任江苏学政,其后数年,科试各府州属。而清代科举,如葵园所云:“国朝因明之旧,乡会试一场承用四书文,二三场为经文、为策。”叶德辉云:“葵园先生以经术文章,提倡海内,主持东南坛坫逾三十年。自登馆职,受先皇帝皇上之知。典试云南、江西、浙江,再校礼闱,提学江苏。轺车所至,甄拔英奇幽滞之士,时论比之阮文达、朱竹君一流。”身膺典乡会试重寄的王先谦,似乎没有理由不尊宋之义理之学。到光绪丁酉(公元1897年)、戊戌(公元1898年)之际,时势变化,王又极力主张改革科举,废制艺,此时葵园于宋儒义理之学,又亟欲去之,并无少惜。此亦葵园在学术主张上的矛盾处。
葵园在理论上固然尊宋学,但就其治学性格而言,实则始终是乾嘉考据的路数。《诗三家义集疏序》文中所推许的宋学,一是宋学的怀疑精神,一是宋学中能够钩稽三家遗说者。冯煦(1843—1927)尝论汉学宋学之争,以为自鸣汉学的学者所从事的实际都是宋学。因清代汉学家所称四科:《说文》、考据、金石、校勘,皆由宋人辟其草莱。《说文》自徐铉、徐锴始大显;一名一物之考据,亦有宋人先导;而金石之学由欧(阳修)赵(明诚)为嚆矢;校勘之例,始自朱熹《韩文考异》,《诗》《易》之辑佚由宋人王伯厚(应麟)始为之。其实冯煦此说有一些偷换概念。把一个重义理的宋学,撤换成一个以名物金石之考订及小学文字见长的宋学。王先谦所重视有时也是指此类重考据的宋学。《诗三家义集疏》中,引证宋人著作如徐锴《说文系传》、陈旸《乐书》、王应麟《诗考》、严灿《诗缉》、洪迈《容斋随笔》、洪适《隶释》、王质《诗总闻》、章俊卿《山堂考索》、程大昌《诗论》、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这些著作中,除王质、程大昌、吕祖谦外,其它并非后人所认为的《诗经》宋学的代表作。典型的《诗经》宋学是指以朱熹《诗集传》为代表的注重义理、弃序言诗的宋学。葵园所引无一例外是宋学中关于名物制度、文字训诂诸问题,有关诗旨与微言大义,并未涉及。
《诗三家义集疏》于宋代诗学代表著作征引极少,少到近乎忽略与漠视的程度。这与葵园文章中常尊奉宋学,以及常言义理考据并重,确实有相当一段距离。葵园论一首诗诗旨时或与朱熹同,但却不提其说本自《集传》。如《卫风•氓》的诗旨,王【注】引《易林》《蒙之困》《夬之兑》齐说:“氓伯以婚,抱布自媒。弃礼急情,卒罹悔忧。”又【疏】引毛《序》曰:“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于此两说,王皆未尽取,却云此诗为“弃妇自悔恨之词”。揣其所本,自是《集传》中:“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王氏之说与朱熹所别只是在妇前少了一个淫字。然王氏申其所据如《后汉书•崔骃传》载骃祖篆《慰志赋》有“懿氓蚩之悟悔”。又引《左传》成公八年引诗“女也不爽”四句,杜预注:“《诗•卫风》:妇人怨丈夫不一其行。”大约标示其自为序说,非尽依违于今古文之间也。而与朱熹相合处,则只字不提。其意显然不同意朱子“淫奔说”。王氏于朱熹《诗集传》,虽未直接攻讦,然凡《集传》与序异者,大约都从序,直曰“三家无异义”。置《集传》而弗论,即是对《集传》最彻底的否定。亦非葵园一人如此,乾嘉以后《诗》学中重考据训诂者,很多都是如此。故葵园对待《诗》之宋学非但不尊,直有轻视的倾向。而征引几处宋人的著作,也都是关于名物考证和文字异同问题,此乃宋学中的考据之学,或说宋学中的“汉学”。
究其实质,王所重者,仍是乾嘉以来的实事求是的清学。王为吴清卿(大澄)所著《权衡度量考》一书所作序中说:“窃谓本朝实事求是之学,旷隆往代,而天地之秘,声音之元,将有大显于二千年后者。”故《诗三家义集疏》于清儒注释著作征引独多,远远超过清以前的著作。
四、葵园之尊今文、抑古文
葵园于理论上固尊今文,尊宋学。而在《诗》学实际上,与其理论却又有一段距离。江叔海(瀚)批评葵园在《〈诗三家义集疏〉》序》中攻毛,云:“其言似亦稍过。使无《毛诗》,则三家之说除见传记外,并其经文作何字尚不可知,安得还为完籍邪?即先谦是编亦不能作也。盖三家于诗无说者甚众,故先谦之书,仍不能不采取序说,及毛传郑笺。”此说颇中肯綮。葵园《诗三家义集疏》中所采序说与毛传郑笺者,所在多有。然其同于毛郑者,往往假“郑从三家”以为说。如《诗•卫风•氓》于“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一句,“氓”宇,葵园先引《释文》引韩说曰“氓,美貌”。复引《传》曰:“氓,民也。”古文家如马瑞辰更为韩说曲证,云:“氓,藐声之转。盖韩以氓为藐之假借。《尔雅》:‘藐藐,美也。’《说文》:‘◇,美也。’‘藐’即‘◇’之假借。”葵园亦引马说。有趣的是,在此处马瑞辰采韩说,而王先谦复不韪马说,反从《传》说。葵园说:“愚案:美民为‘氓’,犹美士为‘彦’,美女为‘媛’也。据此及《易林》,韩、齐作‘氓’,与毛同。”美民曰氓一说,未审何自,或为王合毛韩之说,而自为发明。以此看来,葵园注《诗》,实不为门户家法所限,无论今古文,惟求其是。其下对于“蚩”字的注释,王先引陈乔枞说证“蚩”为“戏”为“嗤”,为笑貌,复引顾震福说:“《龙龛手鉴》:‘蚩,和悦也。’《广韵》:‘◇,喜笑。’喜笑即和悦也。《释名》:‘蚩,痴也。’即毛所云敦厚貌。蚩蚩者,乃笑之痴也。毛韩义异而可以互相发明。”王氏在这里即从顾氏之说,《诗三家义集疏》中运用古今文经互相发明者,几无一篇例外,兹不备举。于《氓》诗之大旨,葵园实际上是弃古今文两间,暗从朱熹《集传》,别为序说。王氏注《诗》,非尽依违于今古文之间也,大抵类此。
《周南•汉广》一诗,王【注】引《文选》中曹植《七启》李善注引韩叙曰:“汉广,说人也。”又【疏】引毛序:“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引《笺》云:“纣时淫风遍于天下,维江汉之域先受文王之教化。”于毛郑韩三说,王氏意在折衷求是,故其所从者实为毛序。谓“江汉之间被文王之化,女有贞洁之德,诗人美之,以乔木、神女、江汉为比。三家义同。”王云三家义同,而其下引三家之说,却与文王教化,女有贞洁之德无涉。于此诗诗旨,王氏实有强三家以同于毛之倾向。综观《诗三家义集疏》一编,王氏凡论诗旨与毛同,而三家说未见者,皆曰:“三家无异义。”这显然与其自标三家之立场有关,此立场在前引《〈诗三家义集疏〉序》文中已经明确表达。
王氏对三家之偏爱也确实明显。如《王风•野有蔓草》,毛序说是“思遇时也”。“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郑笺略同。葵园以为宋人所谓“淫奔说”,在此是受毛序之累。更引《说苑•尊贤篇》孔子之郯遇程子事,以为鲁韩诗说皆以为此诗诗旨为“思遇贤人”。并云:“自汉世为毛诗者以为男女之词,而诗之真失,犹幸《左传》《说苑》《韩诗外传》存大义于几希,尚可推求而得之尔。”类此扬三家而抑毛郑的话,时或可见。
然而一涉人到一个具体问题的研究,如一字一词一义一名的考证,葵园似乎又颇能摒除其今文家的立场,而一意穷究事理,折衷求是。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这方面例证甚多,于《诗三家义集疏》中所在皆有,不烦一一举证。有一点足以说明问题的是,《诗三家义集疏》所引清儒著作,数十种,其中有陈启源、顾炎武、王夫之、陆奎勋、惠周惕、范家相、惠栋、戴震、钱大昕、段玉裁、武亿、阮元、卢文弨、臧庸、王念孙、王引之、马瑞辰、顾镇(1720—1792)、顾震福、陈奂、胡承珙、陈寿祺、陈乔枞、魏源、宋绵初、李黼平、徐璈、朱右曾、皮锡瑞、王先博、皮嘉佑、苏舆等。在对待这些学者的态度上,葵园并没有今古文门户所带来的偏见。凡所征引,或赞成其说,或有以驳辨纠偏,一以求是为目的。《诗三家义集疏》全书于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与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征引最多,尤其是马瑞辰,粗略统计,所引在千条以上,而在多数情况下,是直接采用其成说,以考订经文经义。其对待其它尊古文经的学者态度,也是如此。其它如邵晋涵(1743—1796)、郝懿行(1757—1825)、孔广森、桂馥(1733—1802)、陈立、刘逢禄等清代学者,凡能证明诗中名物制度音读字义者,则加引证。
五、以汉学的方法治今文
综上所述,可以说葵园是以汉学的方法,治今文经学。用章句训诂考证,索西京之坠义。于前举嘉道以来诗学四派中,葵园于古文汉学固不认同,于古文宋学,亦不能认同。郋园与葵园交谊至厚,葵园每撰一书。必持稿与郋园相商榷,郋园亦以葵园门下自居。说起陈东塾之学,郋园在其《〈輶轩今语〉评》自序云:“学使宛平徐先生(仁铸)壬辰分校礼闱,余出其门下。其时先生服膺陈东塾之学,曾以手书相告,欲余远师亭林,近法兰甫。余覆书略言亭林命世大儒,当时汉宋之帜未张,故其著书无汉无宋,一以实事求是为主,师之固所愿也。兰甫人品亦笃实可风,而其讲学调和汉宋,在门户纷争之后,所谓舍田芸田,不可法也。”葵园刊刻《续经解》,陈澧《东塾读书记》本未收入,后经李慈铭推介,始收入。其对东塾之学,显然并未十分看重。至于今文宋学,葵园对于常州诸子之学亦有所取舍。
戴望《续经解目录》91种,其中收入庄存与、庄述祖、庄有可、刘逢禄、宋翔凤、龚自珍、魏源等著作36种,其中为王所刻者仅9种。至于今文宋学的后学,持公羊三世以言改制者,与葵园、郋园等人则形同水火。当时新派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均为王叶所攻讦。葵园斥康梁为“巨蠹”,目文廷式为“狗彘”,与郋园视魏默深为“风癫”,康梁为“罪人”,相应如桴鼓。是同重经今文,王叶与常州之今文学路数殆有云泥之判。然而,在对待魏默深之态度上,王、叶二人,时亦相左。葵园于魏氏之学亦颇推许,在《〈诗三家义集疏〉序例》中,葵园引魏源《诗古微》论毛与三家诸说,以毛诗传授异说,引《汉书》:“又有毛公之学,自言子夏所传”据以断案,以为毛为不可信。葵园赞之曰:“魏说明快,足以破近儒墨守之习,故备录之。”是与皮锡瑞对魏源此论的评断略同。皮以为魏源其它论断,如言《关雎》《鹿鸣》为刺纣王诗,则为臆说,葵园于《诗三家义集疏》中亦未采魏说。葵园对于《诗》今古文的态度,大约也似皮氏,以为“《诗序》与《书序》同,有可信有不可信,今文可信,古文不可尽信”。
葵园(王先谦)之疑毛,已具见于其《诗三家义集疏•序》中。毛诗序传是可信还是不可信,在嘉道间诗学者中间可以说是一个分界线。今文家多认为其师承无三家之明白,故不可信。王氏是今文家的态度固无疑,然而有时又会看到,葵园之攻毛,并没有那么激烈。《后汉书•儒林列传第六十九•卫宏传》先言卫宏从谢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云云。其后又云:“中兴后,郑众、贾逵传毛诗,后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葵园《集解》引何焯(1661—1722)云:“后儒据此传,言《诗序》之出于宏,而不悟毛传之出于融,何也?或疑融别有诗传,亦非。范氏明与郑笺连类言之矣。康成亲受经季长,以笺为致敬,亦得。”此前引惠栋云:“《经籍志》云:‘毛苌善《诗》,自谓子夏所传,先儒相承,谓《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敬仲又加润益。’《九经古义》云:‘汉氏文字,未有引《诗序》者,惟魏黄初四年,有曹共公远君子近小人之语,盖《诗序》至是而始行。’叶氏说同。栋案:《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见歌《秦》曰:‘美哉,此之谓夏声。’服虔《解谊》云:‘秦仲始有车马礼乐之好,侍御之臣,《戎车》《四牡》田守之事,与诸夏同风,故曰夏声。’此《秦风•车邻》序也。太尉杨震疏云:‘朝无小明之晦。’此《小雅.小明》序也。李尤《漏刻铭》云:‘挈壶失职,刺流在诗。’此《齐风•东方未明》序也。蔡邕《独断》载《周颂》三十一章,尽录诗序。服、杨、李、蔡,皆东汉儒者,当时已用《诗序》,何尝至黄初始行邪?自范史以《诗序》出自卫宏,后人遂有斥《诗序》而用其私说者。为辨而正之。”焯以为诗传为马融所作,是承宋儒疑序之风之绪余,惠氏为之驳辨,申汉学经师之意见。葵园于此并录而存之,未表达任何倾向性意见。
疑序之风始自韩愈、成伯玙,至宋欧阳修、苏辙、郑樵、朱熹、王质而大昌。郑樵为《诗辨妄》以为《序》乃村野妄人作。朱熹云:“《诗序》,东汉《儒林传》分明说道是卫宏作,后来经意不明,都是被他坏了。某又看得亦不是卫宏一手作,多是两三手合成一序,愈说愈疏。”(《朱子语类》卷80)故《诗序》的作者问题成为清代今文学与古文学、汉学与宋学的一大分野。要言之,今文学者多疑序,其疑序毋宁说是疑毛疑郑。其基本态度即如前举葵园《〈诗三家义集疏〉序》中所申明的,对于毛诗的传承统系质疑,以为未如三家之明白可信。嘉道以后的今文学者或疑《序》为东汉卫宏所作、或疑马融所作、或疑卫宏与他人合作,或疑刘歆伪造。古文学者之尊序,除以为《小序》出自毛公外,《大序》或以为出自子夏,或以为子夏毛公合作,或以为出自孔子,甚或以为在孔子之前,出于国史旧闻。
关于《诗序》的讨论,持续了近两千年。周予同云:
诗宋学派非如诗汉学派之有家数可举;其特点在能就经典本身加以讨究,其流弊在好以主观臆见淆乱古义。宋儒治《诗经》的,始于欧阳修《毛诗本义》。《本义》辨诘毛、郑,断以已意,力反东汉以来治《诗》的旧习。苏辙继起,作《诗集传》,始攻击毛《序》,仅存录首句。南宋时,郑樵作《诗传辨妄》,直斥《诗序》为村野妄人作。朱熹受郑樵的影响,作《诗集传》及《诗序辨说》。《诗集传》不仅弃《序》不用,而且杂采毛、郑,间录三家,以已意为取舍。又以为诗三百五篇中,男女淫佚之诗凡二十四,一反从来“思无邪”之传统的经说。朱子既殁,辅广作《诗童子问》,朱鉴作《诗传遗说》,都对于《诗集传》加以补充。元儒如许谦、刘瑾、梁益、朱公迁、梁寅等,也都以《集传》为依归。王柏且依朱说作《诗疑》,居然改窜经文,删削淫诗三十二篇。明代胡广等辑《诗经大全》,依刘瑾《诗传通释》一书,颁为功令;盖朱熹《诗集传》已取代毛、郑诗学之正统的地位了。当时反对朱说的,虽也颇不乏人。如陈傅良说:“以城阙为偷期之所,彤管为淫奔之具,窃所未安。”(见叶绍翁《四朝见闻录》)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亦力辨淫诗之说(见卷百七十八《经籍考》)。然都无法阻止朱《传》的流行。直到清代汉学复盛,于是诗宋学始渐不为世所重。
我们平常讨论的诗经宋学,若是以朱熹的《诗集传》为代表,其最大特点一是要废诗《序》,二是对于赋比兴的解释。尽废毛诗《序传》由攻序最烈的朱熹那里,已经证明无法成功。诗宋学疑序之风本来是对东汉古文经学之反动,而雍乾之间兴起的古文考据之学是对诗宋学直探诗旨的反动,嘉道以降,《诗》学主流仍是以考据的方法治诗,而别出今古文之分,以此方法治诗者主要是关注的研究文本不同,于研究方法、取材、视野等方面并无根本不同,故对于以考据方法治诗者来说,三家诗和毛诗都应重视,其重要程度或有等差,而两种文本皆不能忽视,是毋庸置疑的。蒙文通云:“则中兴之际,古文家尊《毛诗》,今文家亦尊《毛诗》。”今文家重毛诗,另外有一个原因是舍毛诗外,并没有另外一个版本可以窥见全经。
同样是尊今文的学者,晚清中另有一支是姑且称之今文宋学的治诗者,此派以通经致用为号召,故其所主要关注的还不是《诗》学,而于诗学上则更专注于微言大义、被掩盖了的诗旨,以及历代诗学中长期悬而未决的相对宏观的问题。如廖季平在《今古学考》中所自称:“予治经以分今古为大纲,然雅不喜近人专就文字异同言之。”今文学的这一派是应该与前面所说的今文考据学派严格加以区分。王先谦归根结底属于后者。
葵园于今古文经,本非坚执而锢守者。观其参正《尚书孔传》一书,即可略知治经趋向。《自订年谱》光绪三十年甲辰云:“有宋朱子吴草庐氏发伪孔之覆,明梅氏◇继之。国朝诸儒,抉伪扶经,既美既备。惜其散而无纪,寻绎为难。学者束发受《尚书》,垂老而不明真伪古今之辨,岂不哀哉!先谦从事斯经,自《史》《汉》《论衡》《白虎通》诸书,迄于《熹平石经》,可以发挥三家经文者,悉获略备,兼辑马、郑传注,旁征诸家义训,其有未达,间下己意,今古文说炳焉著名。以伪孔古文虽经纯皇帝论定,然功令所布,家传僮习,莫敢废也。仍用其经传元文,附诸考证,为《尚书孔传参正》三十六卷,以便读者雅才好博,亦或取斯云尔。”葵园推重今文,治古文《诗》的方法可说是与其治《尚书孔传》有相似处,既已知其出处可疑,亦不因其可疑而拒斥之,凡有可取,必采而用之,此是真正学问家的胸襟和态度,非欣欣于汉宋古今,悯怓无休者之可比。
李肖聃(1881—1953)《湘学略•葵园学略》谓葵园“集疏三家之诗(《三家诗义集疏》),参正安国之传(《尚书孔传参正》),无不采同人之说,集众家之长。重皮先经学之深,兼及其子。服郋园涉览之博,多取其长。后生见闻,迈逾前古,多能明古今之别,知汉宋之分。实由先生最为老师”。此说固非虚誉。但葵园所明之古今之别与汉宋之分,却在于商略古今,折衷汉宋,一以求是解经为本。
六、葵园今文《诗》学之不足
《诗三家义集疏》允称巨著,非但集嘉道以下今文诗之成,于古文诗家之参核辨正,亦未稍逊,可说是清代中期以后考据学派在《诗经》方面的集成性著作。然后来学者,每震于其名,往往对于是书不足之处,不能指瑕。我以为与嘉道以下其它著作相比,王氏亦有其不足。
其一曰,石经少用,其它金石文字不用。金石之学亦称专门,自清初梨洲(黄宗羲)、亭林(顾炎武)、竹垞(朱彝尊)首为之倡,中叶以降,顿成风气。阮云台(元)、卢文弨、毕秋帆(沅)、钱竹汀(大昕)等领袖学术坫坛的人物,无不留意石经碑刻彝铭。其后专研经传文字者,如武亿、李富孙、李遇孙、冯登府、吴东发、马瑞辰等也都从此处下功夫,其所获亦皆斐然可观。葵园于此学似未特别留意。《诗三家义集疏》中,引金石文字证例极少。正始石经以下如:唐开成石经异文、蜀广政石经、两宋石经等,王氏一般是置而不论。偶论及之,也是转引他人成说。汉石经异文,王氏于《诗•邶风•柏舟》“威仪棣棣”一句云:“《公羊哀十四年传》‘祖之所逮闻也’,汉石经‘逮’作‘沓’。”余案此处王氏所本或为李富孙《春秋公羊传异文释》。书中偶引汉衡方碑、以及《召南•江有汜》中“汜”“石经作洍”,皆为他人成说。《魏风•陟岵》“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葵园引宋洪适《隶释》载汉石经残文。证鲁诗为“父兮曰嗟”。《魏风•伐檀》“不稼不穑”,葵园引冯登府说汉石经残文,证鲁诗为“不稼不啬”。《王风•丘中有麻》“彼留子嗟”一句,马瑞辰引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与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存录的刘公簋与留公簋,证刘留互通,自是卓见。王亦转引之。另有数例,余则似未专门留意此学。
其二曰,葵园采集、综合之功甚多,而由声音而通训诂,非其所长。嘉道以来治《诗》名家,如马瑞辰、陈奂、胡承珙、俞樾、李富孙、陈乔枞等,读书的审音识字功夫,类皆超逸前人,故每能发前人所未发,以文字的声读假借。以为贯穿,其所发明处甚多。葵园在识字审音方面,似未及前举诸人。《诗三家义集疏》之优势在于能广搜旁讨,泛览前贤著作与近儒注疏,于古近今古文各说折衷求是,葵园每一断语,皆是在极审慎地阅读分析之后的取舍,未轻于立论。此其长处,而贯穿群经子史,四部碑铭,创获屡屡,发覆索隐,则不能不稍让于前举诸公了。如《商颂•那》中“猗与那与”一词,自毛传“猗,叹辞,那,多也”之后,多无异辞。独马瑞辰谓:“猗、那二字叠韵,皆美盛之儿,通作猗傩、阿难;草木美盛曰猗那,其义一也。《上林赋》:‘猗旎从风’,《说文》:‘移,禾相倚也’;又于旗曰:‘旖施于木曰檹施,义并与那同。’《传》训为猗,为叹辞,失之。”马氏诚发千古之覆,然马氏此说亦得之于清乾嘉以来诂训家之考索。猗、那二字叠韵,见于诗者为《桧风•隰有苌楚》“隰有苌楚,猗傩其枝。”故“猗那”又作“猗傩”,“猗傩”即“阿那”、“旖旎”(阮元等《经籍纂诂•支韵》)“阿难”(李富孙《诗经异文释》《桧风•隰有苌楚》),词意陈奂本毛传以为“枝柔之状”,王引之《经义述闻》以为“美盛之貌”。马瑞辰独见《商颂•那》中“猗与那与”一词为“猗傩”之衍,此其眼光独到处。非涵养于声音经训者,殆不易得。葵园亦为马氏此说提供了文献上之力证:“班固《典引》‘于穆猗那’,是训‘猗那’为平列字,义不以猗为叹词。又固《明堂》诗:‘猗与缉熙’,皆用齐诗经文。”于此,马氏之说更安。考《汉书•武帝纪》《贤良诏》(并见《文选》)有“猗与伟与”则知猗、那、伟,三字俱平列,义固可作美盛貌。《小雅•隰桑》:“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是以阿、难二字分置两句尾,皆状其美盛也。葵园于《桧风•隰有苌楚》下,又据胡承珙之旁征博引,以为除美盛外,猗那亦有柔顺义。要言之,余以为相较之下,马瑞辰、陈奂、胡承珙、李富孙、陈乔枞等古今文训诂家由审音而识字,更有开拓性,葵园则博采诸家,于马瑞辰、陈乔枞所征引不下千余次(粗略统计),不以今文家立场自囿,则更有集成性。
其三曰,在《诗》毛氏与三家之间,尊今抑古的立场,有时亦妨碍其作客观的判断。葵园遇到三家之说未见,而同意序传之说的时候,往往加案语曰“三家无异义”。江叔海曾批评此态度云:“亦非三家之说多佚,焉知其无异义?此只可曰无闻,不可竟决其无异义也。”此盖由于葵园于今文偏爱过甚。其书中偶亦会有“鲁韩说未闻”、“三家说未闻”之类案语。此外,葵园于三家之说,又每期其必同,凡举韩说,若齐鲁无说,则或云齐鲁无异义。或曰鲁韩无异义、齐韩无异义。或曰齐韩应同,应无异义,如是种种。乃竟出于臆测,实不足法式。更有甚者,有时竟将后世今文学者之意见,妄加诸西汉三家。如《秦风•蒹葭》一诗,葵园【疏】引毛《序》:“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复引郑氏《笺》:“秦处周之旧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为诸侯,未习周之礼法,故国人未服焉。”○符下引魏源《诗古微》:“襄公初有岐西之地,以戎俗变周民也。豳邰皆公刘太王遗民,久习礼教,一旦为秦所有,不以周道变戎俗,反以戎俗变周民,如苍苍之葭,遇霜而黄。肃杀之政行,忠厚之风尽,盖谓非此无以自强于戎狄。不知自强之道在于求贤……尚德怀则贤人来辅,故求治顺而易,溯洄不如溯游也。襄公急霸西戎,不遑礼教,流至春秋,诸侯以夷狄摈秦,故诗人兴霜露焉。”葵园加案语云:“魏说于事理诗义皆合,三家义或然。”案魏源此说,实本于诗序、郑笺、孔疏而稍加发挥,无多胜义。孔疏云:“作《蒹葭》诗者,刺襄公也。襄公新得周地,其民被周之德教日久,今襄公未能用周礼以教之。礼者,为国之本。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故刺之也。”而魏源怀贤之说,则又本自王质《诗总闻》:“所谓伊人,谓闻而未见,踌躇而忽见,故发此辞。溯流而求不可得,顺流而求忽得之。当是寻访既久,至此秋而如所愿,有惊喜之意也。蒹葭、霜露,记时。”又云:
“秦兴,其贤有二人焉,百里奚、蹇叔是也。……因百里奚而知蹇叔。日‘蹇叔之贤。而世莫知’。使人厚币逆之,所谓伊人,岂此流也邪?”魏源显然因前人成说,而葵园置序笺疏王四家不论,乃径归美于魏源,已裁决失当。复云:“三家义或然。”更是因尊三家过甚,而无根据地揣测。
余杭章太炎氏谓葵园“己无心得,亦无以发前人隐义,而通知法式,能辨真妄,比辑章句,秩如有条,不滥以俗儒狂夫之说”,洵为至论,其方法则如渊颖先生(吴莱)所谓“以狱法治经”。“以狱法治经”,章太炎总结其要有六,曰“审名实”、“重左证”、“戒妄牵”、“守凡例”、“断情感”、“汰华辞”,于葵园庶乎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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