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仁是著名的反清革命家,1913年他遭袁世凯党羽暗杀更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宋教仁死后七年,他的1904至1907年间的日记公开发表,这是研究宋教仁与同盟会历史的重要史料,因而受到了史家的高度重视。不过,那些研究者主要是关注日记中与政治有关的记录,对于别的方面经常是略而不提,这其中也包括会使红学家们感兴趣的材料,那就是宋教仁曾经仔细地阅读过《石头记》,并且还发表了不能算少的评论。
宋教仁所读的《石头记》上半部(第一至六十回),是1906年9月10日从刘揆那儿借来的,归还的日期是同年12月22日,但实际上他在10月31日就已读完,并还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余前自刘林生处借来只得上卷,其下卷俟另觅之。”觅得下半部已是四个多月后的事了,1907年3月14日,宋教仁开始从第六十一回读起,3月16日读至第七十回。一周后,来教仁动身回国赴辽东运动“马侠”起义反清,不仅《石头记》的阅读就此中断,而且由于为了防止泄露反清秘密活动,他在1907年4月9日后不再记日记。因此,从这时起一直到遇刺身亡的那六年中,宋教仁是否曾将《石头记》读完,现在已是无从推知了。
宋教仁读《石头记》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他在借书那天的日记里就这样写道:“余久欲作一小说,写尽中国社会之现在状态及将来之希望,然必先阅中西各种小说,以比较研究作小说之法,故余久拟多购买或借阅各种小说也。”他的日记可以证明这确是实情,并非借到《石头记》后的一时心血来潮之语。这部日记是从策划长沙起义失败、逃离湖南写起,宋教仁在逃亡途中购买了《施公案》与《七剑十三侠》,还借阅了《水浒传》;在日记的最后一篇里,又有购买《儿女英雄传》的记载,那时他已潜至辽宁的安东。日记中还时常提及购买各种中外小说的事,累加起来数字也颇为可观。写小说的计划同样是多次提起。当共创华兴会的好友陈天华蹈海自杀后,悲愤的宋教仁就表示要将死者创作未完的小说《狮子吼》继续写下去;《石头记》读至第二十一回时,他在日记中又写到收集创作素材的打算:“小说库(余欲作小说,须备材料),分为主观、客观二者。”读完《石头记》上半部不久,宋教仁甚至还有过与孙中山合译小说的考虑:那次同盟会的领导人在《民报》社聚会时,提到孙中山很欣赏一部法国政治小说,想翻译却无时间。胡汉民建议由孙中山口述,宋教仁整理润色,在座的孙中山与章太炎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可见当时的同志与朋友们也都知道宋教仁有写小说的计划。
正因为有着“久欲作一小说”的愿望,所以宋教仁读《石头记》时就特别注意其间布局、穿插与形容刻划之类的写作章法,刚读了两天,就发表了“其作小说之法,亦曲尽人情”的评论,其后又有“其变幻不测处,亦足为小说家之特长也”之类的赞誉,而对第五十至五十二回,即“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与“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三回,他的评论则是“中写家庭琐隙之事,男女关系之情,皆缜密之至。”宋教仁读《石头记》的速度很慢,一天一般只读三、四回,甚至是一、二回,而读其他小说却似从未如此。如1906年8月27日那天,他一个下午就读了“《马丁休脱侦探案》二册及《新蝶梦》一册”,第二天是“观小说《卒业车中毒针》、《黑行星》二册”,第三天上午竟是“观小说《新法蜾〔螺〕》、《彼得警长》、《美人状》、《女麽〔魔〕力》共五册”。两相比较,不难看出宋教仁读《石头记》时,对于其中的小说章法,确实是在细细地揣摩。
然而,宋教仁虽是佩服曹雪芹的写作章法,但对于《石头记》所描写的故事内容却是不满意的。随着自己的阅读,他将这部作品的内容逐一归纳为以下几条:1.“指点人世好色贪淫必有恶果”;2.“写恋爱嫉妒之情”,“皆恋爱之事”;3.“多风雅吟咏之事”;4.“皆家人酒食徵逐游戏之事”。这样的内容,与他的“写尽中国社会之现在状态及将来之希望”的写作计划实在是相距太远,更何况小说中还常有使宋教仁甚感“为足惜也”的“多参入神话”与“有宗教迷信之言杂之”的描写,因此难怪他在阅读时会连连写下“无甚趣味”、“无甚获我心者”之类的评语,甚至对历来极受推崇的“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那回,宋教仁的观感也是“亦觉无聊”。就这方面而言,也许当时流行的谴责小说更能得到这位同盟会领导人的首肯。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刚出版不久他就买来阅读,对于另一部小说《新党升官发财记》也是如此,而且他读后收获似还不小:
观《维新党升官发财》一册毕,觉心中无限感慨,盖当今全中国中凡能在社会上活动者矣,换言之,即今日之社会当此辈所组成之而撑持之者耳,欲求其改良振顿,真困难矣!亦可悲也。
可是在读《石头记》时,宋教仁就从未有过“觉心中无限感慨”的情形。不过,即使以偏重政治现实的眼光作选择,《石头记》中多少也有些使宋教仁感兴趣的内容。第三十三回中宝玉挨打的描写使他看到了“中国家庭教育之野蛮”,而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则引起了宋教仁较多的议论。他首先对薛宝钗的“学问中便是正事。……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的见解表示赞许,认为是“颇中为人立身之肯綮,此等小说中亦难得者也”,同时又对探春的那些兴利除弊的措施大加赞誉:“可谓有振兴实业思想者矣”。可是,这方面的内容在作品中终究是“难得者也”,因此宋教仁读完《石头记》的上半部后,得到的总的印象是“惟觉其写极琐屑之事能极缜密而已”,即对书中恋爱嫉妒、风雅吟咏之类的描写很不欣赏,但作者组织情节与形容刻划的本领又不能不使他感到佩服。也是正是因为考虑到阅读这部作品有益于自己日后的小说创作,所以宋教仁还是想方设法将《石头记》下半部借到手。然而,他毕竟首先是个政治革命家,因此,一旦形势的发展要求赶赴辽东运动“马侠”反清时,他又立即将这部未读完的《石头记》置之一旁了。
在阅读《石头记》的那段日子里,宋教仁同时还研读了不少其他著作,其中历时最长、用力最勤的当数日人服部氏著的《心理学讲义》与井上圆了所写的《哲学纲要》(《日记》中时又写为《哲学要领》或《哲学要编》)。宋教仁现学现用,有时就将刚读得的心理学与哲学方面的知识与观点来比照《石头记》中的情节。如对于第二十五回中马道婆与赵姨娘合伙魇魅宝玉与凤姐的描写,评论者分析的角度历来固多,但象宋教仁那样着眼于“有暗合心理学处者”的人却实属鲜见。当读到第二十六至二十九回时,宋教仁对于其中坠儿传帕、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以及宝、黛两人为了“金玉”大哭大闹诸情节也有别出心裁之论:“其中有多近于诡辨〔辩〕学者,可以证论理学之理法焉,又往往有合于言心理学发达之顺序者(儿童心理学)焉。”根据儿童心理学来分析宝黛的爱情纠葛,这恐怕是二百多年来红学研究中独一无二的观点。在阅读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时,宋教仁又突然大有感触,发表了一通有关哲学的议论:
余观《石头》中往往有一二哲学上语,但不健全,亦非真见透何者为真理也。三十一卷中有二意:一谓“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散时清冷。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花开时令人爱慕,谢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一谓“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以余观之,前者是消极的,后者是积极的。前者引伸之近于老子哲学说与巴古〔枯〕宁哲学说;后者引伸之近于儒墨家哲学说与边沁诸人哲学说。噫!看小说亦在于人以主观性善看之而巳。
批评《石头记》的哲学蕴涵是“不健全,亦非真见透何者为真理者”,这恐怕会使许多红学家感到不快,而分析贾宝玉、林黛玉时竟会扯上巴枯宁与边沁派,其思路也颇为奇特。然而从上面所引的最后一句话来看,宋教仁对于自己这样的阅读方式还是相当满意的。
在宋教仁写下的评论文字中,还有几处涉及到对《石头记》作者的考证,才读了全书的三分之一,他就认定这部小说是明末人所作:
(第四十一回)中有西洋机括一语,参照一、二、三卷中巡盐御史在扬州及贾雨村进石头城经过贾家宅门等处,可知此书作者为明末人无疑矣(且叙贾家人之官职名目与铨叙之法等,亦是明制)。
这样的考证当然站不住脚,过了一星期后,就连宋教仁自己也感到先前的结论下得太轻率了,而使他发现这一点的,竟也是一样进口货,即那件晴雯抱病织补的俄罗斯国的雀金裘:“俄罗斯国清初犹不知,惟知为罗刹,惟《元史》中有之,然又作阿罗斯,不知此书从何而译出也?”宋教仁一直在居高临下地批评《石头记》,但没想到却被作者的“假语村言”弄得“迷惑不解”。于是他只好推翻原先得出的结论:“前余定决此书为明末人所作,亦未必然矣。”
后来,宋教仁又试图推测《石头记》作者的籍贯,他阅读第六十一至六十三回时,发现“其间屡有‘叨登’二字”,同时该词后的批语又是:“‘叨登’,言‘叨得’也。”宋教仁由此联想到《公羊传》上有“登来之”一语,而汉代人何休对此则注云:“即‘得来之’,齐语谓‘得来’为‘登来’也。”宋教仁以此为依据,推测《石头记》的作者是山东人,不过也许是因为前面已经有过轻率下结论的教训,他这次的判断就下得较留有余地:“作《石头记》者,亦知‘登’为‘得’,其亦齐、鲁间人乎?抑不然,而古齐语转入他处者乎?甚为怀疑,拟他日详考之。”宋教仁后来并没有再“详考”过《石头记》的作者,不过能够注意到“叨登”一词数见,并又作联想、议论,倒确能证明宋教仁阅读这部作品时的细致。
最后还有个问题,宋教仁所读的《石头记》究竟是哪一种版本?这部《石头记》上半部至第六十回为止,全书当为一百二十回,应属程本系统无疑。宋教仁开始读这部小说是在1906年,而1905年日本出版了合王希廉、姚燮评注的《石头记》,从情理上说,宋教仁读这个版本的可能性相当大。日本的版本笔者未见,但查阅到的其他合评本中,第六十一至六十三回里“叨登”一词后均无“‘叨登’,言‘叨得’也”的批注。此现象应如何解释,一时也不便妄断,这里只好套用宋氏说过的那句话了:“拟他日详考之。”
宋教仁大概没有读完《石头记》,他计划中的小说也始终没写,后来蓬勃发展的反清革命运动使他无暇再顾及于此。若以今日的眼光评断,宋教仁对《石头记》的评论多为幼稚、粗造之语,错误与牵强之处也不少。不过,宋教仁毕竟是同盟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是辛亥革命前后的风云人物,他对《石头记》的评论在当时的反清志士中恐怕也有一定的代表性,如果从这一角度考虑,那么宋教仁的那些改论无论如何也应被列入红学史林。也正因为如此,笔者从《宋教仁日记》中辑出与《石头记》直接相关的文字,以列为本文的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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