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的大部分政治生涯,是致力于君主立宪。鼓吹之,辨论之,笃行之。然而,由于逆历史潮流而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而且碰得头破血流。一九一七年的张勋复辟昙花一现后,他在《江亭词序》中承认:“予仍坚主君宪主义不变,一败一于前清,再败于洪宪,三败于(张勋)复辟……予于君宪三败之后,自谓对国家、对主义忠矣,可以已矣!”虽然他还在靦颜地自诩他的“政治节操”:“对国家对主义忠矣”。但在铁的历史事实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惨败,表示他的君宪道路走到了尽头,“可以已矣!”本文试图对杨度的“君宪三败”作简略的分析。
“一败于前清”
一九○五年底,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清王朝,为了欺骗人民,消弭革命,挽救其覆亡的命运,被迫打出了“君主立完”的幌子,成立所谓“考察政治馆”,派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并以保皇派人物熊希龄为随员。这些封建官僚对于宪政都一窍不通,于是经五大臣首肯,由熊希龄出面,请杨度捉刀。熊在戊戍变法期间任长沙时务学堂总理,与那时都是维新志士的梁启超、杨度即已熟识,以后熊也曾到日本考察教育和实业,与正在日本留学的杨度时有过从,私交颇探。经熊希龄奔走,杨度草拟了《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施宪政程序》两稿,杨又请梁启超写了《东西各国宪政之比较》,五大臣将这三稿略加增删润色,便作为宪政考察报告上奏朝廷。
熊希龄为什么会看中杨度,而且一拍即合呢?这是与杨度当时的政治主张一致相关。这个时候的杨度,已由前几年主张“骚动进步”即暴力革命以变革政治退而醉心于君主立宪;己由与革命派接触频繁退而攻击革命派是“暴烈有余,成事不足”;已由一个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激进派退而与保皇派沆瀣一气。
杨度有这样的逆转绝非偶然。在认识根源上,他认为日本明治维新后,仅二十余年,就在甲午战争中,一举击败了泱泱大国的清朝帝国,再过十年,又击败了被视为君主专制的沙皇俄国,其根本原因就是实行君主立宪。这种形而上学的认识,在当时的中国思想界有一定代表性,不足为奇。在阶级地位上,杨度出身于仕宦之家,在留日期间又得袁世凯、张之洞拨款补助,成为华商锑业公司的大股东,已经是民族资产阶级上层的政治代表(该公司一九一八年破产);在思想素质上,他接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又是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的及门弟子,特别潜心于王的“帝王之学”,即古代策士的纵横捭阖之术,物色、捕佐非常之人以成帝王之业,由布衣而致卿根,因此,杨度向以卧龙、周公自许。
现在,清政府祭起了君主立宪的旗帜,熊希龄又奉命牵合,自然正中下怀;以为可以实现自己的君宪主张。
然而杨度自视甚高,不甘寄于康、梁之下,企图自成系统,以便日后独得嘉果,成为君宪元勋。
当时,以孙、黄为代表的革命派与以康、梁为代表的保皇派分别以《民报》和《新民丛报》为阵地,在东京等地展开了激烈的论战。杨度便于一九○六年组织一班人,创立《中国新报》月刊,以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表面上是另树一帜,实际上是站在梁启超一边,形成犄角之势,为君主立宪摇旗呐喊,向革命派进攻。
但同梁启超相比,杨度又自有其特色。梁是死保清朝皇统,拚命为光绪皇帝唱赞歌、杨度则主张“在宪不在立”,不管满人、汉人,谁当皇帝都可以,只要实行君主立宪就行。梁根本不敢触动清政府,宣扬他的“国家主义”即“保皇主义”;杨则鼓吹势的所谓“政治革命”,即召开国会建立责任内阁以改造清政府,并指责清政府是“对外唯知送礼,对内唯知偷钱”的“不负责任”的政府。梁主张先立宪后开国会、杨则主张先开国会后立宪。总之,君主立宪不能动摇,对梁启超也是小骂大帮忙。而在反对民主革命方面,两人则是完全一致的。杨度危言耸听,说是一旦革命爆发,就会“国内分立,必召领土瓜分之果。”因此,革命派不得不腾出手来,与《中国新报》论战,柳亚子主编的《复报》就尖锐地指出:《中国新报》与《新民丛报》为“百步与五十步之比而已”。这是十分中肯的。历时两年的大论战,梁启超招架不住,弃甲曳兵而走;杨度也随之偃旗息鼓。杨度与梁启超成了栓在一根绳上飞不起了的两个蚱蜢,然而他们还在挣扎着,扑腾着。
一九○六年九月,清政府根据五大臣的宪政考察报告书,下诏预备“仿行立宪”。一九○七年八月,清政府改“宪政考察馆”为“宪政编查馆。”稍后,北洋大臣袁世凯、两湖总督张之洞同时进入军机处。十月,杨度因伯文逝世,回国奔丧,结束了六年的留日生活。袁、张联名推荐杨度“精通宪法,才甚大用”,被任为宪政编查馆提调,杨度正式进入了清朝官场。以后又由袁推任讲师,在颐和园给王公大臣讲解宪政,杨度一时成了为清王朝推行君宪骗局大造舆论的突出新人物。一九○八年七月,清政府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答应以九年为期,逐步筹备宪政,其中规定皇帝权力之大,一如专制君主。这个大纲的起草者就是杨度。
这一系列过程,是由于清政府迫于革命的声势,迫于舆论的压力,才执导了一幕幕君宪闹剧,而杨度则亦步亦趋地打点精神辛勤卖力,自以为这是他施展才干平步青云的大好时机,实际上却充当了这些闹剧中很不光彩的丑角。这个时期的杨度,个人功利思想恶性膨胀,连自己鼓吹的君立主宪,也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纱幕,成了事实上的君主专制的卫道士,与其他立宪派人士相比都显得落后了。
一九○八年十一月,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三岁的傅仪继位,由其生父载沣监国。载沣迅即罢免了举足轻重的政敌袁世凯,令其“回籍养疴”。被袁保荐的杨度虽未革除,但受到冷落,颐和园的宪政讲座无形中撤消,宪政编查馆只剩下一块招牌,杨度赋闲了。
一九一一年十月,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土崩瓦解,杨度的第一次君宪之梦也随之破灭,然而他没有醒悟,自然不会深自反省,改弦易辙,还顾自惋借,“如清室真熊立宪,则辛亥革命之事断其必无。”
他赋闲了,但却不甘寂寞,仍然沿着错误的道路滑得更远。
“再败于洪宪”
如果说,在清朝末年,杨度认不清君主立宪主张不合中国实际,以致铸成大错,还略谅解的话,那末,当民主革命浪潮倾覆了清皇朝,民主共和国观念深入人心的时候,杨度仍然坚持他的错误主张,愈陷愈深,成为袁世凯洪宪帝制的得力吹鼓手,那只能受到毫不留情的谴责。
杨度之所以爬上袁世凯这艘贼船,上面已经谈到他们之间的一些关系。
袁有恩于杨,杨自然要报知遇之恩。更主要的是,杨度认为袁世凯是他心目中的“非常之人”,正好依附以施展帝王之学,既可实现君宪主义,又可攀附高枝,成为新朝首辅。
还在赋闲的时候,他就奔走于北京、彰德之间。趁机“烧冷灶”,深得袁的信任。袁出山后,组织了清末最后一次内阁,任杨为学部副大臣,虽然是清水衙门,俱毕竟是位列阁臣副手。投桃报李,杨度尝到了甜头,只要再加努力,卧龙之愿当遂,周公之志可酬。
以后杨度效命奔驰,在促成袁世凯爬上临时大总统、正式大总统宝座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进而窥测方向,领会“圣心”,为袁世凯帝制自为抬轿子,吹喇叭。他撰写了《君宪救国论》的长文,对袁歌功颂德,鼓吹复辟帝制,袁世凯大为赞赏,亲笔题送“旷代逸才”匾额一方。他参与制定君宪《新约法》,将总统的权力扩大到等于专制皇帝,接着他领衔牵头。拼凑班底,组织“筹安会”,两次发表宣言,结论是:“我国拨乱之法。莫如废民主而立君宪;求治之法莫如废民主专政而行君主立奔”。最后,这位“旷代逸才”草拟了推戴书,极力抬高袁世凯,替袁洗刷窃国篡位的罪责,殷勤劝进。
必须指出,这个时期杨度的一切活动,都是扯起君主立宪的旗号,君主立宪成了他手中的面团,捏来捏去。原来他宣扬“先开国会后立宪”,一变而为“先立君主后开国会”;原来他鼓吹“在宪不在主”,一变而为“在主不在宪”。好象只要袁世凯当了皇帝,挂出君主立宪招牌;中国就“强国有望”,“富国有望”。与此同时,他着力交结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以便紧紧缠附于袁世凯,又能倚重于下一代的袁氏皇帝,用心可谓良苦。
杨度虽然自视甚高,期望甚大,卖力甚勤。然而,在老谋深算的袁世凯的棋盘上,只不过是一枚可供支使的走卒,绝非举足轻重的车马。在当时错综复杂的中国政局中,在盘根错节的北洋系统中,论军事实力,他手无寸铁;论财政实力,他不是一方财阀;论政治资望,他与清朝遗老、老牌政客也瞠乎其后,自然不会被袁倚为股肱,因此杨度始终没有排上重要的位置。在袁记“民国”的四届内阁中,他不但未曾晋身新朝首辅,位登总理,甚至连一个阁员也没有捞到,只当了一名参政,还是以后补上的。他自然不甘心,仍然做着“君宪救国”的美梦,希图有朝一日跻身新贵,终致探陷泥潭而不能自拔。
在全国天民的讨袁声浪中,袁世凯的皇帝梦破灭了,杨度的第二次君宪美梦也破灭了。但他绝不悔悟,一九一六年五月一日,《京津泰晤士报》记者走访杨度,谓其态度安详,词意坚决,杨说:“政治运动虽失败,政治主张绝无改变,我现在仍然是彻头彻尾主张君宪救国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减”。所谓““词意坚决”。说明他仍然固热错误,但只不过是气大心虚的写照,因为他毕竟在此之前辞去了参政一职,然而太晚了。
“三败于复辟”
继袁世凯之后上台的是黎元洪、段祺瑞,实权掌握在北洋军阀段祺瑞手中。段内阁不敢声讨与他们紧密相关的袁世凯及其重要党羽的罪行,但为了平息民愤,捞取政治资本,便向次要人物开刀,下令通辑“六恶”“七凶”所谓“十三太保”,杨度位列榜首。他只得逃往天津外国租界,充当寓公。但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君宪主义,伺机以待,希望再依附一个有实力的同道者,以酬夙志。
机会居然又来了。袁世凯死后不到一年,辫帅张勋策划复辟清王朝,曾去信邀杨参加徐州会议。有实力的同道者找上门来了,杨度又跃跃欲试,但因通缉在身,未便行动,只回了一封信,自己坐待天津,静观时变。信中对张勋备极推崇:“执事(指张勋)肝胆侠义之士,久为海内所共知,今国家危矣,必赖大侠以救之”。接着又极力煽动,以坚其志:“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唯执事实图利之”。随后派代表列席徐州会议,提出必须以实行君主立宪为条件,得到首肯。当张勋率辫子军北上路过天津时,杨还写了一个复辟进行计划节略给辫帅。杨度又想爬上张勋这条贼船了。
不过这次他的态度审慎一些,没有公开出面活动,而且他看到张勋行事鲁莽,不计后果,但求一逞,知道这次复辟必然失败,于是他赶快缩脚。当一些实力人物通电反对复辟时,他也通电反对,文末犹痛心疾首于他的君宪主义不能实现:“所可痛者,此神圣之君主立宪,经此牺牲,永无再见之日,度伤心绝望,更无救国之方。从此披发入山,不愿再间世事”。但他仍抽出笔来,攻击民主共和:“盖无程度之共和,因如群儿之弄火”。
张勋复辟丑剧只闹腾十二天便收场了,杨度的第三次君宪之梦又破灭了。
杨度于“君宪三败”之后,一段时期并没有认识到他失败的原因:是不合时代潮流,仍然认为他的主张是好的,是解救中国危机的妙药灵方,之所以失败,只不过事非其人罢了。后来他同他的外甥王舒谈及:“我三次想实行君宪,时机都不错,以主持者之不行,都遭到失败,亦所谓天不从人愿耳!”
然而,时代毕竟不同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了英勇的反帝反封斗争,使他看到了挽救中国危亡的希望所在,主动接近共产党人,接受马列主义学说,毅然痛改前非,服膺真理,不顾白色恐怖的淫威,积极投身党所领导的革命事业,并于一九二九年秋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作出了有益的贡献,晚节可风。
因为杨度曾经“三次想实行君宪”,特别在洪宪帝制时,大出锋头,被视为“帝制要犯”,因此对他晚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事有人讥之为“善变”“投机”,早年的杨度是一个追求进步,寻求救国救民道路的爱国志士。他曾萌发过“骚动进步”的民主革命思想,大声疾呼“新吾中国”、“救吾中国”的爱国口号;《支那教育问题》,揭露了帝国主义奴役中国的野心,抨击了清政府的腐败,一时斐声海内外。由于种种原因,他沉缅于君宪救国的错误主张,走了一长段弯路,但他仍然在艰难地探索解救中国危亡的途径。
“君宪三败”之后,摆在杨度面前有几条道路。一、离居赋闲,学佛论佛。杨度有几年确曾攻读佛学,但这绝不是他的初衷,近代中国有不少在政治上、军事上的失意者,如冯玉祥、张学良、陈独秀都有过学佛参禅之举,但都不过是一种酬世姿态。杨度是一向热心政治、关心时局的人物,自然也是节此韬光养晦而已。二、寄身某一军阀治下,充当幕僚,他的密友也是“帝制要犯”的夏寿亩,这时就在直系军阀曹琨手下任机要秘书。杨度不屑为此,而且此时他已有了新的追求。虽然他也屈身充当过奉系将领姜登选、山东军阀张宗昌的幕僚,甚至在上海帮会头子杜月笙的门下做食客。但这已是为革命的国民党奔忙,以及为共产党从事秘密活动。三、追随孙中山。参加国民党政权,杨度确曾有过这样的意愿和行动,他以自己的特殊身份,用巧妙的斗争方法,执行过孙中山先生交给的任务。当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时,杨度承认了君宪主义的错误,赞成孙中山的革命主张,要求加入国民党,这是他走向革命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但孙中山要他就洪宪帝制时组织筹安会一事,公开向国人忏悔,杨度感到难堪,便打消了加入国民党的念头,以后仍然为国民党做了些有益的工作。四、投身于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斗争。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在北洋军阀统治下,长期处于地下括动。国共合作后,共产党在南方是公开了,在北方仍然处于秘密状态,而在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共产党遭到残酷的镇压,不少意志不坚定的人,纷纷声明退党,更有少数堕落成为叛徒。就在这个时候,杨度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是经过痛定思痛的反思,咀嚼君宪三败的苦果,认定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才能迈出这一正确的、果断的步伐。因此当听到有人说这是投机时,他不无愤慨地对与他联系的同志说:“我是在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入党的,说我投机,我投的是杀头灭族之机”。事实也是这样,他秘密加入共产党,自然不望做官,发财,只有担风险、冒祸殃而已。他设法通报和营救李大钊,参与柳直荀领导的太湖地区革命活动,还变卖家产筹措党的地下活动经费……这些活动,无一不会招致“杀头灭族”之祸。只有信念坚定,矢志斗争,才能置身家性命于不顾,投机者是决不可能冒这种风险的。
杨度由一个热血沸腾的爱国志士转为君主立宪的狂热鼓吹者、策划者,再进而成为光荣的共产主义斗士,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杨度的一生,是大起大落更大起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