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是方志编修的鼎盛时期。据《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统计,我国现存方志有8264种,11万余卷,约占我国古籍的百分之十。而这些志书中,清代就有5685种,其中不少是名志桂构。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列有清一代共计名志116种,其中通志15种,府志27种,州志9种,县志65种。在府志27种中,贵州为5种,其中之《贵阳府志》、《大定府志》、《安顺府志》、《兴义府志》均为邹汉勋主纂或参纂于道光年间和咸丰元年。一人纂编四府府志不仅为当时所少见,且皆被列入“著作之林”更为当时所仅有。本文拟就邹汉勋其人、邹汉勋来黔事志之背景与机缘、编纂四府志的简要经过及内容评价着一粗浅的记述和探讨,不正之处诚望行家批评指正。
一
道光贵州四府府志的成名实赖邹汉勋其人。邹汉勋(1805—1853)字叔绩,湖南新化人。咸丰元年(1851年)举人。“其为学,于经史、训古、音韵、历算、地理,靡不研讨,”潜心考据之学,尤注重历史、地理学。其父文苏,贡生,以古学教授乡里,辟学舍曰“古今堂”,制度悉依《周礼》,与诸生肄士礼其中,其考据典物,力尊汉学;而谈心性,则宗朱子”。有子六人,汉勋为最。由于家风诱引,汉勋从小苦学,业求于精。道光元年(1821年),即佐堂兄汉纪撰《左氏地图说》、《博物随钞》。又佐仲兄汉潢撰《群经百物谱》诸书。道光五年(1825年),撰成《六国春秋》。道光六年后,认为“汉去古未远,诸经注皆有师承”,遂深研汉学。其间,因“乡居苦书少,诣郡学借观,鬻亩购书,未尝计贫”。撰著之《读书偶识》,“自言破前人之训故,必求唐前之训故方敢用;违笺传之事证,必求汉前之事故方敢从”。该书后被王先谦编入《皇室经解》中。在音韵方面,初著《广韵表》,晚为《五均伦》,“说尤精粹,自比以江(永)戴(震)。”同时,汉勋在天文历算、方舆沿革、地图学等方面均有深研,这与其后撰成《贵州沿革表》、《尧典释天》等书关系重大,发端了新化邹氏舆图学,著有专论经纬度的《极高偏度说》和地图基本测绘方法的《宝庆疆里图说》。
汉勋博学天赋,为同邑学者邓显鹤“深异之”。道光十五年(1835年),邓聘汉勋校刊《船山遗书》。该书“几五十一部、三百余卷,均录其序跋,附以案语。”汉勋以是知名更高。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又应宝庆知府黄宅中之聘,与邓显鹤同修《宝庆府志》。该志143卷。《续修四库全书提要》列之为名志。汉勋在修撰府志之余,著有《宝庆志局与采访绅士条例》一文,其针对旧志存在的弊病,在文中强调编纂方志应注意六个方面:一是志地理不应漫无统记,当仿《禹贡》、《汉书》例,凡府、州、县、乡里、村落记其四至八到,山川、津梁、关隘、渠堰、驿道、市集、寺观,注其位置和距治所里至,山川详其脉络、流向和流域。二是志书内容应注重记载民生利弊,“凡有关于民生者,无不一览而备具”。三是效法《魏书•官氏志》、《华阳国志•蜀中民族谱》,注重少数民族的记述,详记“巨室仕族”。四是艺文当遵《汉书•艺文志》之法,著其书目,反对滥采诗文,主张仅录序跋,略作解题。五是记载人物主张“贤达以事迹为断,文学以著述为断,封赠以诰轴为断,耆宿、行谊、孝友、忠义以事实为断”,不可专事浮文而缺乏实际内容。六是科举、荫袭应详注仕履。以上编纂观点、方法,对邹汉勋编纂贵州四府府志有着一定的理论指导作用。
《宝庆府志》不一年而纂成后,汉勋即受聘至黔修撰贵阳、大定、安顺、兴义四府府志,前后历七年。咸丰元年(1851年)乡试中举,二年赵京会试不第后,于江苏高邮会访同乡魏源,“互出所著相参订”,“与源共撰《尧典释天》一卷,又为绘天象诸图。”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攻占南京,汉勋以援、堵、守三策致书曾国藩,并随清军将领江忠淑率“楚勇”援南昌,被太平军杀死于安徽庐州,时年49岁。
邹汉勋一生著述宏富。除地方志外,主要有《读书偶识》36卷、《◇艺斋文存》8卷、《经义拾遗》10卷、《说文谐声谱》15卷、《广韵表》10卷、《五韵论》8卷、《六国春秋》24卷、《贵州沿革表》20卷、《衡阳二王著述目录》3卷、《五均论》2卷、《高平物产志》2卷、《颛顼历考》2卷等。“凡二十余种,合二百余卷”。然其中大部分于“同治二年,土匪焚其居,熸焉。”今存者仅《读书偶识》8卷、《南高平物产记》2卷、《颛顼历考》2卷、《◇艺斋文存》3卷、《诗》一卷、《红崖碑释文》l卷、《五均论》2卷、《尧典释天》1卷,均收入《邹叔子遗书》。张之洞《书目答问》置邹汉勋为“经学家”,《中国地方志词典》称其为“清学者和修志家”。
二
邹汉勋来黔撰修方志,是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特殊的机缘的。
清王朝入关稳定后,为了掌握各地情况,以利决策施政,巩固统治,在康熙十一年(1672年)即访令各省纂修通志。二十二年(1683年),又“命省郡各绘图以进,且悉其境内之名山大川焉。”因之台省大臣复“转檄郡邑,新旧志悉采录”,“将以汇成全志,上达御览”。地处边远的贵州也同于内地大开修志之风。康雍乾嘉时期共纂成通志3部,府州县志及其它志书105部。虽数量较明代明显增多,但与内地省份相比却为数较少,而不少志书是为应付差事成书草率,简陋残缺,以致“郡志则罕有之者,”且不少府、州、县未曾开局延儒,创修志乘。道光十六年(1836年),贺长龄巡抚贵州后,鉴于上述情况,便畅议全省各府、州、县编修方志,其认为“凡一府数百里中风化之盛衰,民心之醇醨,政教之得失美恶,一一皆本乎长吏”,纂修好志书,以使守令者“按疆域当思何以抚绥,稽户口当思何以保聚,询风俗当思何以补救,奉祠庙当思何以致祥,农桑思何以劝课,学校思何以振兴,与夫城池、津梁及榷赋、仓储诸大政,思何以利民而尽职。”要求各守令在修志上不仅挂名主持其事,而目必须遴选人才,讲求志书体例,修出好的志书,这一特定的背景为邹在贵州成就名志提供了前提。
在这一背景下,《遵义府志》纂者郑珍、莫友芝的先后婉辞撰修《贵阳府志》及贺长龄的荐举为邹在贵州成就方志名构创造了机缘。贺长龄畅修方志后,遵义知府平翰(继任者黄乐之)首应倡义,“于荒山破屋中至郑君珍,付以纂辑之任,”并请莫友芝佐助。郑珍、莫友芝都是晚清举人,著名学者、诗人。郑、莫二人受任后“精心致志,三年不倦”,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玉成“或谓天下府志中第一”的《遵义府志》随即贵阳知府邓云谷欲聘莫友芝修撰《贵阳府志》,而莫“私计首郡事重他郡,非备鸠唐宋以来舆地杂史,稗官琐言,通行之芨,佚藏之编,荒垄之断石,土酋之世谱,博采精贯,未易以弥正史之罅,而刷方志之谬。又适以遵志招致齿舌,念首郡益多持挠。见寡力劣,辞不敢为。……”不久,邓调任他去,周作楫则由思南调任贵阳知府,贺长龄即“以府事委”,谓曰:“黔中受国朝恩泽二百余年,前此仅有通志,近日山川秀发,人文蔚起,贵阳为通省领袖,志乘缺如,此守土者之责也。尔其修之!”周遂设局延请郑珍纂辑,郑因忙于他事而作书“婉略逊辞”。周复延曾修《思南府续志》、《松桃厅志》的思南萧琯开局纂修。历时三年而“纲举目张,书已成帙”,然众议认为该志虽“体要已备,犹择而未精也;笔墨己劳,犹美而未善也。与贺中丞商之,”便遣使持函再请郑珍赴局修撰,郑以贵阳情形不熟,搜集资料困难;又《遵义府志》纂成后有无赖之徒妄兴诽谤,余波未平:兼之自己已任教职,恐人议论见利忘义,并自己体力已差、精力不济等由复书再次婉绝。在此情况下,贺长龄遂向周举荐邹汉勋,从而使邹得以在贵州施展志才。
三
由于贺长龄的举荐,贵阳知府周作楫即延请邹来筑“修润删正”府志。邹于道光二十五年(1846年)至筑后,对萧稿“参互考订,去复删繁,另标节目以归人雅,独具经史以辟异说,”并另撰了《循史传》、《贵阳耆旧传叙》、《贵阳文艺传叙》、《贵阳分星说》、《贵阳沿革》、《贵阳疆里记叙》、《贵阳山水图记叙》等卷目,做了大量的主笔工作和全志的修润工作。历两年定稿成书。全志自“宸章”以至“土司”,列为八十八卷,其顺序为:卷一至三人事记,卷四至五沿革表,卷六至十三职官表,卷十四至二十三选举表,卷二十四至二十九疆里图记,卷三十至三十二山水图记,卷三十三山水副记,卷三十四城郭图记,卷三十五宫室图记,卷三十六祠宇副记,卷三十七关路津梁图记,卷三十八至三十九古城池图记,卷四十分星野、五行略,卷四十一祠祀略,卷四十二至四十三学校略,卷四十四至四十七食货略,卷四十八至四十九武备略,卷五十至五十三艺文略,卷五十四至七十二政绩录,卷七十三至八十二耆旧传,卷八十三至八十六列女传,卷八十七至八十八土司法、苗蛮传、流寓传。余编二十卷,卷一至十八文征,卷十九至二十杂识。从中看出,该志纪、图、表、略、传诸体并用,一如正史。又著录“宸章”为冠编,同余编《文征》、《杂识》作志书两翼。“条分缕析,体大思精”,示之诸名士,“咸以为有典有则,不懈而及于古。”较全面地反映了贵阳古今风貌,存史资料较丰,梁启超誉其为清代佳志。今人也认为该志“搜辑排比,整齐而有剪裁;别择考订,谨严而又详赡;为贵州方志中的上品佳构”。
《贵阳府志》的成功完稿,汉勋名望益加。时任大定知府黄宅中(任宝庆知府时聘邓、邹撰《宝庆府志》,前已有述),意在前太守王允浩乾隆十五年修纂之《大定府志》8卷残稿基础上,创成一府古今各事之总汇。值汉勋完稿《贵阳府志》,“乃于丁未(道光二十七年)冬招延至署,取旧志抄本及余(黄宅中)历年采录者分类编纂。”汉勋从经世致用的思想出发,力图从篇目、资料内容上体现志书的资治、存史价值。在篇目上既吸取了福建宁化县李元仲所纂《县志》以土地、人民、政事分编的特点,又采纳了《贵阳府志》首冠“宸章”、外置“文征”收录地方文献的长处,同时借鉴了《遵义府志》列“旧志叙录”卷于志尾的新创,结合大定府之实情,将全志划分为冠篇、内篇、外篇三部分,并在内篇中置疆土、治地、惠人、俊民、经政、旧事六志,在志下列卷,卷下设目。记载府辖六属(包括大定、黔西、平远、毕节、威宁、水城)诸事,上自春秋,下迄道光朝,皆“巨细靡遗”,编纂中坚持“一境地,必溯其源;一名物,必究其源;一措施,必缕陈其得失。凡可以昭法守、示劝戒者,无不郑重揭之;且每事必详所出,不以己意为增损,”据实直书,史料价值甚高。历两年书成,共60卷,70余万字。该志刊行后,历来颇受好评,如林则徐即感叹此志“编纂之勤,采访之博,决策之当,综合之精,以近代各志较之,惟严乐之之志汉,冯鱼山之志孟县,李申耆之志凤台,或堪与颉首,其它则未能望及项背也。”《贵州古旧文献提要目录》赞其“目录祥细,细目备载,先分篇,后分志,再列类,更祥其细目,为方志目录中佳作。”
邹汉勋受聘撰修《大定府志》时,旗人常恩受任安顺知府。见安顺府素无志乘,遂存创修之念。值礼部“查催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并各员著述书籍,”因集绅耆采择资料,“将有头绪,而量移黎阳,遂止。”二十九年(1849年),自黎阳回任,复倡此举,聘汉勋主其事,郡人吴寅邦协之。“开局庚戌(道光三十年)正月,成于辛亥(咸丰元年)六月。”全志五十四卷,首序、职名、凡例、目录,次天文志、地理志、营建志、纪事志、经制志、职官志、人物志、烈女志、艺文志,各志前均有序引,撮述立言要旨,述事止于咸丰元年。全书“义例整赡,搜罗赅博,凡有引文,必标明所出,古迹未载者,则征诸案牍访册及夷书,遇有两说或互相抵牾者,必附考证于其下,条分缕析,以求其事。”资料富足,内容详备,又统合古今,详近略远。尤该志舆图,仿《遵义府志》加以方格,计里开方,又采《大清会典》、《贵州通志》及省内外方志地图之长,荟萃成图。方格以红印板套之,以清眉目,城池、塘、讯、铺、疆界、水、桥、山路均各有标号,分疆画里,寻流溯源,一览而备,时人赞之“图绘以创格,足以为式者也。”而该志运用图例符号和用彩色来提高地图的清晰度,是为邹汉勋地图学用于实践的具体体现。是志被梁启超誉为名志,实不过份。
《兴义府志》是邹汉勋在贵州历事的最后一部志书。该志的撰修经历草创(道光二十一年至三十年)、修改(道光三十年至咸丰元年)、定稿(咸丰元年至三年)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由知府张锳(张之洞之父)一手“取旧志,删其繁,存其要,补其略,增其遗”,又“博考纂辑,复询绅士,访父老,属草焉。如是者十年,稿凡数易,”完成初稿事宜。邹汉勋于此志之劳作在于修改阶段。邹应聘至兴义后,张锳“出稿相质,商榷经年,又易稿再。”邹集前多次纂志之经验,又以朱长文《吴郡图经续志》、范成大《吴郡志》、罗愿《新安志》、张悮《会稽志》为法,博采众长,征引必著书名,稽溯必详源委,采摭必求关郡,修润补充,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稿将纂成,因急于乡试而婉辞。在此情形下,张“又聘江南朱莲生茂才勷修,商榷两年,……至咸丰三年,乃成书七十四卷、表十二卷、列传十七卷。”该志所述内容,皆广征史料,详尽考证,特点突出,志中征引书籍达517种之多。除梁启超称其为“清代佳志”外,今人对之评价也甚高,认为“在贵州方志中,完全可以与郑、莫合编之《遵义府志》媲美,堪称上品。”邹虽因乡试而未终结《兴义府志》之玉成,但其对该志“列著作之林”所起的作用无疑是应该肯定的。
从上述内容可看出,贵州道光四府府志的纂成并占据清代全国27种名府志中之七分之一位置,除在贵州巡抚贺长龄的倡议下,四府知府皆视修志为守土者之重大责任之一而极其重视和努力外,实与邹汉勋的广博知识、志事才能与辛勤劳动紧密相关。邹由湘至黔后,在短短7年间,马不停蹄,将不御甲,先后受四位颇有政声的知府延请,运用其在经史、地理、地图等方面的渊博知识和宝庆修志经验,主纂或参纂成四府府志,不仅为贵州历史上所仅有,且在全国方志史上也难多见,从中我们可想象其对方志事业的酷爱之情和不知疲倦、勤奋耕耘的敬业精神。诚然,四府府志由于时代与修撰者阶级属性的局限,或这或那存在着缺点和不足,这是需要我们用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和阶级分析的观点去正确认识和对待的。四府府志的编纂与成名是邹人生旅途中的辉煌一程,也是其对方志事业所作的较大贡献。四府志在刊行后的一百多年间,较充分地发挥了资治、教化、存史的作用,为当今的方志编修和史志研究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借鉴和丰富的素材。其所体现出的诸如方志编修与领导重视与否的关系、修志在于得人、如何提高志书质量等经验是值得我们认真总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