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君山月夜泛舟记〔1〕（清）吴敏树秋月泛湖，游之上者，未有若周君山游者之上也。不知古人曾有是事否，而余平生以为胜期，尝以著之诗歌。今丁卯七月望夜，始得一为之。
初发棹，自龙口向香炉〔2〕。月升树端，舟入金碧，偕者二僧一客〔3〕，乃费甥坡孙也。南崖下渔火数十星，相接续而西，次第过之，小船捞虾者也。开上人指危崖一树曰：“此古樟，无虑十数围，根抱一巨石，方丈余。自郡城望山〔4〕，见树影独出者，此是也。”然月下舟中，仰视之，殊途不甚高大，余初识之。客黎君曰：“苏子瞻赤壁之游〔5〕，七月既望，今差一夕耳。”余顾语坡孙：“汝观月，不在斗牛间乎？”因举诵苏赋十数句。又西出香炉峡中少北。初发时，风东南来，至是斜背之。水益平不波，见湾碕〔6〕，思可小泊，然且行过观音泉口响山前也。相与论地道通吴中〔7〕。或说有神人金堂数百间，当在此下耶。夜来月下，山水寂然。湘灵洞庭君〔8〕，恍惚如可问者。又北入后湖，旋而东。水面对出灯火光，岳州城也〔9〕。云起船侧，水上滃滃然〔10〕。平视之，已作横长状，稍上，乃不见。坡孙言：“一日晚自沙觜见后湖云出水，白团团若车轮巨瓮状者，十余积，即此处也。”然则此下近山根，当有云孔穴耶？山后无居人，有棚于坳者数家，洲人避水来者也。数客舟泊之，皆无人声。转南出沙觜，穿水柳中，则老庙门矣〔12〕。志称山周七里有奇，以余舟行缓，似不翅〔13〕也。
既泊，乃命酒肴，以子鸡苦瓜拌之。月高中天，风起浪作，剧饥当之，各逾本量。超上人守荤戒，裁少饮，啖梨数片，复入庙，具茶来。夜分登岸，别超及黎，余四人寻山以归。明日记。———《柈湖文集》
〔注释〕
〔1〕君山：又叫湘山或洞庭山，在今湖南省岳阳市西南洞庭湖中。相传舜的妃子湘君到过这里，因此叫做君山。
〔2〕龙口：水名。香炉：山名。
〔3〕二僧一客：即下文的“开上人”、“超上人”和“黎君”。上人：对僧人的尊称。“开”和“超”是僧人之名。
〔4〕郡城：即岳阳城，岳阳古为巴陵郡。
〔5〕苏子瞻：即苏轼。赤壁之游：苏轼因反对王安石的新法，以作诗“谤讪朝廷”罪贬黄州。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他曾游赤壁，并作有《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
〔6〕碕（qí）：弯曲的岸。
〔7〕论地道通吴中：相传洞庭湖有地道与太湖相通，故太湖也叫洞庭湖，湖中有两座山名叫洞庭山。吴中，今江苏省苏州地区。
〔8〕湘灵：湘水之神。传说舜的妃子溺死在湘水，就做了湘水神。洞庭君：唐代李朝威的一篇神话小说《柳毅传》载：洞庭君是洞庭湖的龙王，柳毅曾游龙宫，并与洞庭君的女儿结婚，后来成了仙。
〔9〕岳州城：即今岳阳市。
〔10〕滃滃（wěng）然：云气兴起的样子。
〔11〕沙觜：君山地名。
〔12〕老庙门：湘妃庙的门。君山上古有湘妃庙，又叫做湘灵庙。
〔13〕翅：同“啻（chì）”，只。
〔赏析〕
吴敏树（公元1805年—1873年），字本深，号南屏，巴陵（今湖南岳阳）人，清道光年间的举人，当过浏阳训导，是桐城派后期作家。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丁卯七月十五之夜，皓月当空，作者结伴泛舟家乡的洞庭湖，同游者又是当地的僧人及子孙辈，月是故乡明，因此游兴更浓。游湖的第二天，作者将自己的所见所感写成了这篇别具一格的文章。
文章开篇，为了让读者充分认识这次月夜泛舟的奇趣，作者便极尽渲染铺垫之能事。先说秋天月夜湖上泛舟是上乘的游览，继而说这样的游览又以在洞庭湖中环绕君山夜游为最上乘，最后才说“今丁卯七月望夜，始得一为之”。这个开篇真可谓起笔不凡，惨淡经营。
文章以小舟的行进为线索，“自龙口向香炉”，“又西出香炉峡中少北”，再“过观音泉口响山前”，“又北入后湖”，接着“转南出沙觜”，经过老庙门，最后登岸，别超及黎，“寻山以归”，游踪清晰，线索分明。
叙事中移步换景，有时写景，有时状物，有时联想，有时考据，作者信手拈来，文章摇曳生姿。那闪烁的渔船灯火，隐隐约约的古障树，白茫茫的水雾，构成了一幅月夜洞庭泛舟图。作者寥寥几笔，便充满着诗情画意，恬静而幽远。与此同时，游者谈笑风生，道出了一个个文化底蕴幽深的典故和美丽的神话故事，使人感到洞庭湖的神秘、浪漫与深邃，让人读后赏心悦目、心旷神怡，这正是作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思维之树绽放出的一朵朵鲜艳的奇葩。最后还描写了一个夜泊小酌的场面，皓月悬天，风兴浪起，对酒当歌，此乐何极！字里行间，洋溢着清醇的乡情，温馨的亲情，醉人的友情。
写寻常风物而独具情趣，引经据典而如话家常，行散而神聚，作者深得桐城派散文之精髓，达到这种境界，很值得一读。
〔译文〕
秋天月夜泛舟湖上，是最好的游览，而在这样的游览中，尤以在洞庭湖中环绕君山泛舟夜游为最好。不知道古人有这种经历没有，我平生以为这是最大的乐事，曾把这件事写成一首诗来吟诵。清穆宗同治六年七月十五日的夜晚，才能够得以实现。
刚刚开船，从龙口向香炉进发。月亮爬上了树端，船驶入金光闪闪的湖面。同行的有两个和尚，一个客人，还有姓费的外甥和叫坡的孙子。南边的山崖下有十多处闪烁的渔船灯火，连接成片地向西驶去，这是打捞鱼虾的船。超上人指着高崖上的一棵树说：“这是一棵古樟树，大概有十多围粗，根部抱着一块一丈见方的大石头。”从岳阳城望君山，隐隐约约见一棵树独立而出，就是这棵古樟树。但是月光下在船里向上看，不是那么高大，这是我最初的印象。姓黎的客说：“苏轼游赤壁，是七月十六，和今天只差一天。”我回头对孙子坡说：“你看这月亮，不是在斗宿和牛宿之间吗？”于是一起吟诵起苏轼的《前赤壁赋》中的十多个句子。又从香炉峡出来向西荡舟然后稍向北驶去。刚开船时，东南风起，因此船斜背着风，湖面风平浪静，只见弯弯曲曲的河岸。想在这里稍微停靠一下，船还是这样暂且慢慢行走，经过观音泉口来到响山前。一起谈论起相传洞庭湖有地道与太湖相通的故事。有的说有神仙住处黄金殿堂数百间，应该是在这里了。夜晚月下的洞庭湖和君山都一片寂静。湘水女神和洞庭君，好像都可以向他们问候了。船又向北驶入后湖，不久再向东驶去。对面的水面上照映出一片灯光，那是岳阳城。雾气从船边涌起，水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平视前方，呈长方形横在前方，逐渐向上升腾，就不见了。孙子坡说：“有一天晚上，在沙觜看到后湖里有云浮出水面，一团一团的白色的像车轮和大坛子的样子，十多个堆积着，就在这里。”然而这里接近山脚，应该有云的洞穴吧。山后没有定居的人，有几家人在山间平整的地方搭棚，那是岛上的人躲水而到那里来的。几只客船停在那里，都没有讲话的声音。掉转船头向南驶出沙觜，穿过水中的柳树，就到老庙门了。县志记载环绕君山有七里多，因为我的船走得慢，好像不止这么远。
船停了下来，就叫人摆上酒和菜，将童子鸡和苦瓜拌和在里面。月亮在空中高高地挂着，风吹起了波浪，对着明月和风浪痛饮，大家都超过了自己的酒量。超上人遵守不吃荤的戒约，才喝了一点酒，吃了几片梨，又进了湘灵庙，准备了一些茶水拿上船来。半夜登岸，别了超、黎两个人，我们四人沿着山路回家。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