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毛泽东
1915年5月中旬,端阳节未过,天气便已经很热了。古城长沙书院路,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八班自修室里,一个青年学生坐在课桌旁,桌子上堆着高高的一迭书,他把带来的《明耻篇》摊开,埋头读着。
这时,一位40多岁,身材颀长的先生站在教室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心里十分惊诧:怎么只有一个学生?青年学生由于神情太专注,竟未发现先生进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卖国的21条,可耻:可耻!”说完,抓起一支毛笔,在《明耻篇》的封面空白处愤怒地写下了4行字:
五月七日,
民国奇耻。
何以报仇,
在我学子。
写毕,他把5寸新毫搁在砚台上,一声长叹。
“好一手兰亭体!好一腔正气!”先生立在课桌旁赞道。
青年人猛地抬起头,急忙站起身恭敬地叫了声:“杨先生!”
这位杨先生叫杨昌济,字华生,1903年东渡日本留学,改字怀中,以示自己身赴异域,心怀中华,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留学10年,回国后挡住了高官厚禄的诱惑,立志教书育人,委聘于湖南一师,担任哲学、伦理学及教育学教员。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竹布长衫,高高的前额上有几道抬头纹,深陷的眼窝,稍厚的嘴唇,显得敦厚而慈祥。杨昌济微笑着叫这个才从省立二师转校来的学生坐下,用和善的眼光望着他,问道:“你还看些什么书?可以让我看看吗?”
学生把放在最上面的《西洋伦理学》以及自己的笔记本一并送呈,杨昌济看了一眼自己翻译出版的《西洋伦理学》,就放在一边,然后打开那九行直线本的笔记,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笔记上全是抄录的《离骚》和《九章》,字写得很瘦长,但端庄典雅,俊逸清新,可见其主人治学的严谨。
杨昌济合上笔记本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学生贱名毛泽东,字润芝,今年21岁,不小了!”毛泽东有些感叹。
“不小了,却不懂事,连图画课也不好好上!”
“杨先生,我……”毛泽东欲加解释,却又停住了。昨天的图画课不由得在他的眼前浮现。
第八班教室里,40多个学生端坐在课桌前,细听穿着青色斜纹布的学生装、戴金边眼镜、着青色灰长衫的图画老师教静物写生,讲台上放着一只白瓷茶壶和几只茶杯,黑板上还贴着茶壶和茶杯的铅笔示范写生画。老师讲了10来分钟,便让学生开始写生。寂静的教室里,一片沙沙作画声。图画老师手里拿着一条教鞭悠闲地在课桌间来回巡视,间或指导学生作画,不久,他发现坐在中间第四排,嘴唇下有一颗黑痣,年龄偏大的学生没有动笔,瞪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讲台上的白瓷茶壶出神。在这位学生的幻象中,他仿佛看见讲台上的白瓷茶壶被枪托击碎,发作响声……快下课了,这个学生奋而作画,寥寥两笔,不到两分钟,便匆匆交了卷,扶着书本和笔记本,走出了教室。
“回来!”图画老师看了他的画,十分生气。原来,这个学生根本没有画茶壶,而是画了个半圆,将李白的一句“半璧见海日”的诗句写在旁边。
毛泽东不管背后的吼声,扬长而去。于是,图画老师向杨昌济告了一“状”。
杨昌济从大襟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又放了进去。接着说:“我还有一堂课。星期天你到我家来,我们谈谈好么?……”
毛泽东十分惊喜:“好,杨先生。”
他站在自修室门口,望着杨先生的背影,一直看到他消失在蒙蒙的风雨之中……
良师谆谆言
长沙北门浏正街有一座李氏芋园,相传是唐代李靖与红拂女的住所。如今,几栋楼台馆舍,三两池塘假山,一二亭阁花树,十分雅致。
毛泽东身着浅蓝色长衫,脚步轻捷地从花园水池边走过,进入花园深入一座僻静的独立小院。朱红色油漆的门框上钉了一块铜牌,上书了个隶体字“板仓杨”。
毛泽东伫立门前,整整衣冠,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吱呀”一声,沉重的大木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出现在门口,漆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显得天真而纯洁。她一见来人,眼里闪着热忱的光泽:“你这么早呵!”
毛泽东点点头:“你爸爸呢?”他知道这是先生的爱女杨开慧,乳名霞妹子。
开慧将他引进书房。房子不大,但干净整洁,也许开慧刚刚收拾过。毛泽东悄悄打量一下,北面墙壁几乎被一排落地大书柜遮住了,柜子里放满了中西文字的厚本书籍,还有许多英文和日文杂志。南面一扇很大的玻璃窗,送来阵阵清凉。东面的白粉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中国山水画,有点象倪云林的写意,旁边一幅对联,上书“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汉隶字体,风骨遒劲,神韵天成。毛泽东问:“小霞,这是杨先生作的?”
“好厉害,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学生哪有认不出先生字体的。何况是杨先生,留学日本6年,英国4年,回国后不慕高官厚禄,不愿虚度人生,到一师来教我们。先生这幅自题明志的对联,正好表达了他献身教育,奋斗向上的宏愿大誓呵!”
这时,门帘响动处,杨昌济进来了。他是一个很不易激动的人,可是听了学生这些话,心情很不平静,他诙谐地笑着说:“是谁在‘大放厥词’妄加评论呢?”
毛泽东连忙站起,恭敬地说:“杨先生,是我。”
“坐坐!”杨昌济一挥手,向女儿介绍道:“他是毛泽东,从二师转学来的,就叫润芝哥吧。”
“人家早就认识哩。”杨开慧望了毛泽东一眼,娇憨地说。
杨昌济在竹椅上坐下来:“润芝,我是一个教育救国论者。教育虽非万能,不能不谓为可能。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狠抓教育,经济上去了,美国普及教育,掀起了产业革命。社会本是由两个方面组成的,一为光明的方面,一为黑暗方面。光明方面是善良之人,黑暗方面是不善之人。善良之分子多,则世治;不善之分子多,则世乱。改变社会的唯一办法是多造就善良分子,这就要靠教育的熏陶和感化。故日本有一句名言‘欲动天下者,先动天下人之心也!’”
毛泽东认真聆听,频频首肯。
杨昌济又说:“那天上图画课的事,是我错怪了你。后来我了解到你的身世……我很不应该。”
毛泽东打断了老师的话:“不。杨先生,是我。”
“不,你听我说,象你这个年龄,应该读博士研究生了。你想学术有专攻,偏废某些学科,而去探求救国救民的真理,理所当然。听人说,你想过考肥皂学校,搞实业救国,后来又跟人借套鞋,去当新军……是不是?”
“那是过去的事了。”毛泽东很感动,“如今国无宁日,我怎能安静地坐在课桌边?杨先生,不瞒您说,我想退学。”
杨昌济霍地站起来:“退学,你为什么要退学?润芝,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赞成你的决定。小霞,我考考你,做学问,办事业,最要紧的准备工作是什么?”
杨开慧略一思索,回答说:“爸爸考我不倒。第一,是打基础,基础不牢,房子会塌。第二是靠群体,楚霸王孤军作战,只凭个人的勇敢,结果垓下大败,自刎乌江。”
杨昌济意味深长地问道:“润芝,你以为小霞讲得可有道理?”
“有。”
“是呀,打基础很重要。”杨昌济循循善诱地说:“智、德、体、美几方面都要全面发展,不可偏废某一方面。还有一条,就是群体意识,宋朝王安石变法,只凭一己之见,不联合各方面力量,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群起而攻之,他焉有不败之理?润芝,那天蔡和森、张昆弟、陈昌、萧三等人邀你去散步,你没有去,独坐自修室。当然,我是主张自修的,但自修不是盲目求索,更不是成为‘孤家寡人’,不要见木不见林,看不到群体的力量。古人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说:‘学问,学问,好学还要好问。’问谁?问同学,问老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学问才会有所长进。小霞。我讲的对不对呢?”
“爸爸,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杨开慧白了父亲一眼,抿嘴微笑。
毛泽东自然心领神会:“杨先生,我知道您在讲我。”
“响鼓不用重捶。”杨昌济的脸颊出现了兴奋。
“谁是响鼓?”杨开慧明知故问。
毛泽东与杨昌济互相交换眼色:“小霞,自然不是指你!”
惜别情难舍
1918年6月的一天上午,杨昌济穿着一身白府绸衣裤,正站在寓所的红漆大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园里的石板幽径,迎候他的得意门生。远远地,他望见了毛泽东那矫健的身影,顿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毛泽东大步上前,尊敬地叫道:“先生!”
杨昌济领着毛泽东进了大门,向书房走去。竹帘高高挑起的书房里,杨开慧正在细心地清理藏书。她把洋装书和夹着木板匣子的线装书,一本本放进一个大樟木箱子里,并未注意毛泽东他们的进来。少顷,她立起身子,正欲取下那幅山水画和父亲自题的对联,尽管踮起脚跟,双手还是够不上。身材高大的毛泽东赶忙过来抬手帮她取下。
杨开慧回头见是毛泽东,先是一惊,随着亲切地叫了一声:“润芝哥,谢谢!”
毛泽东报之以微笑,注视了一眼杨开慧,她那又黑又长的单辫,已经盘到头顶,上面扎了一条谷黄色的丝绸头巾,穿着得体的深蓝色上衣,下着一条黑色百褶裙,端庄而秀美。开慧被毛泽东盯得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倏地飞起红霞。她连忙扭过头去,十分利索地泡了两杯香茶,说:“爸爸,我帮妈妈去整整衣服!”说着,也不等爸爸回答,就象一头受惊的小鹿似的,飞快地向里屋跑去。
杨昌济望着儿女的神态,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转身对毛泽东说:“屋里乱七八糟的,随便坐吧!”
毛泽东打量着屋里的情景,知道先生要搬家了,心里不免有些惆怅,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先生,非要走吗?”
杨昌济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们这班学生,尤其是你和蔡和森……只是蔡元培先生来过几次信,聘我到北京大学任教,我不得不去……”
“不等放暑假,现在就走?”毛泽东声音很小,心里觉得一阵苦涩。
杨昌济点点头,慈父般温和地说:“润芝,跟我到北京去吧!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件事。我认为,你前途无量,应该继续深造……你是怕家里不能供给你学费吗?这个好办,你放心,只要我一天不失业,你就不愁没有学费。”
毛泽东望着老师,又低下头来,心里很矛盾,合着双手,支在膝盖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何尝不想去北京深造呢?除了与杨昌济的师生关系外,他知道,他也离不开开慧。
此时,与蔡和森、罗学瓒、何叔衡、陈昌等在天心阁聚会,在湘江到中流击水,在岳麓山迎着暴风雨狂奔……像电影似地在毛泽东的眼前迭印。他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先生,我暂时留在长沙。”
杨昌济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突然,他双目发亮,说:“润芝,我理解你,你是放不下刚成立的新民学会的工作?”
“是呀,先生,这些年,您为了我们这班子学生,费尽了心血。您除了引导我们研究哲学,树立向上的人生观,并用您的行动去改良社会,改良人心风俗之外,还和我们共同讨论如何使个人及全人类的生活向上等问题,而所有这些活动的结果,便导致了革命团体——新民学会的成立。我离不开先生,更离不开新民学会。因为我是它的一个细胞。学会成立的那天,我看成是我的又一生日。”毛泽东越说越动情,他望着杨昌济,一种“知父莫若子”的感情在奔流。
杨昌济走近毛泽东,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好吧!湖南人爱吃辣椒,有股子‘辣劲’,我更清楚你的脾气,你已经从一师毕业了,今后路该怎么走,你不能不慎重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到了北京,我再去了解了解,看有没有路子……”
毛泽东难分难舍地叫了一声:“杨先生!”
杨昌济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之后,才轻声地说:“润芝,有一句话,我始终没有讲,我一直为你的前途着想,我把你已经看成是自己的亲人……”
毛泽东悄悄地站立起来,他的眼眶湿润了,他很难过,未能使先生遂愿。
翌日,长沙小西门的湘江码头上,毛泽东同蔡和森、何叔衡、陈章甫、罗学瓒等人顶着烈日,与杨先生及师母依依惜别。今天,杨开慧没有一点笑容,一直紧绷着眉头,怅然地望着毛泽东他们。一声汽笛长鸣,火轮起航了。杨昌济和女儿立在甲板上,离开码头很远了,杨开慧还在挥着那条谷黄色的丝绸围巾……
杨昌济颇有感触地问道:“小霞,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毛泽东他们?”
杨开慧一脸娇红,笑而未答。
京城重相聚
北京大学鼓楼内,杨开慧伏在窗下的书桌旁给毛泽东写信。分别快两个月了,她常常想念他。笔随情走,白纸上出现了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润芝:
爸爸在北京大学担任哲学教授,除了讲学和读书之外,就只剩下一件心事,牵挂你的前程。他希望你早日来京,下半年就可以进北京大学深造……
突然,她听到院子里的敲门声,一阵心惊,有预感似的连忙站起身。
“开慧!”毛泽东大踏步走进来。
“哟,吓我一跳!”开慧惊喜异常,手中的笔都掉到了地上。毛泽东上前俯身拾起,问道:“给谁写信?”
杨开慧嗔怪地:“你说给谁?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毛泽东幽默地说:“我先打算给你写封回信,仔细一想,干脆不写。”
“为什么?”
“因为我比信跑得快!”
“你……”杨开慧娇嗔地一笑,举起了小拳头……
原来,蔡元培和吴玉章等在北京发起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杨昌济得知后,马上写信告诉毛泽东和蔡和森。毛泽东立即召开新民学会会员专门讨论,决定由蔡和森先去北京联系,由于杨昌济的鼎力相助,使大批湖南青年如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等旅法得以顺利进行。接着,杨开慧给毛泽东写了信,毛泽东来不及回信便来到了北京。
竹帘响处,杨昌济与向振熙师母,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毛泽东急忙上前,躬身问好。这时,杨开慧沏来了香茶,打来了洗脸水。
杨昌济坐下来,问道:“润芝,听说你不打算去法国?”
“我打算留在国内,再说,我们的根基还在湖南。”
“多去一些人,到国外见见世面也好。当然,也不能都去,中国的事情也要有人专门研究。我看,根据你的成绩,可以免费入学,我已向北大联系好了。”
毛泽东有些愧疚地说:“多谢先生,不过……”
“学费不用担心,由我出。”
“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不想再当学生了,年纪不小,该做点事了。”
“才25岁,算什么大?”
“……”
向振熙师母走过来,说:“哎呀,我看哪,润芝先把行李搬过来,就住西屋,上学的事再慢慢商量。”
“这样也好。”杨昌济同夫人把毛泽东送到大门外,这时,杨开慧拿了一条纱巾追过来:“妈,我去送他,他路不熟,还不晓得搭车呢。”
杨昌济夫妇交换了一下眼色,会心地点头应允。毛泽东与杨开慧并着肩,高高兴兴地走在鼓楼大街上。古老的北京,当时还很少看见男女同行的,人们对他俩投来惊异的目光。
开慧旁若无人,打着手势,依然谈笑自如。
毛泽东说:“霞妹子,我真佩服你的胆量!你冒看行人那种眼光……”
“象看两个怪物吧?”杨开慧咯咯笑了起来,随即问道:“我的信,你坦白,都认真看了?”
“杨先生千金的信,哪敢不认真。你上学没有?”
“我跟爸爸学习国文和英文,打算先补习一年,明年再看情况,就进北京大学预科去学习……”
“我也赞成自修。”毛泽东说,“我是学师范的,却最讨厌现在的学校教育了,将来有条件,我真想办一所自修大学。”
“是吗?”开慧惊奇地问。
毛泽东激动起来,郑重地说:“我从一师毕业,从此,结束了‘6年孔夫子,7年洋学堂’的生活,一走向社会,才知道社会比学校讲的复杂得多。对于人生,对于国家,对于教育,我都有很多想法,然而仔细想起来,又都说不清楚,如今,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也搞不清哪个主义好。想信仰这个吧,心里又挂着那个……就象屈原说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难得你一片爱国之心!”开慧深情地望了他一眼:“不过,爸爸的劝告是对的,你必须马上进北大,刻苦学习几年,能帮助你进一步探索真理!”
毛泽东微微一笑:“朋友们在北京要学一年法语,才好去法国。这段时间我没别的事,你倒是回去跟杨先生说,帮我找个差事,让我好边工作,边自修……”
他俩边走边说,也不记得走了多远。毛泽东突然记起来,问道:“哎,你不是送我上电车吗?车站在什么地方?”
杨开慧抬头一看,不由得红着脸笑了。原来他们信步早过了车站。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不是我送你,该是你送我上电车了……”
不久,由于杨昌济的介绍,毛泽东认识了李大钊,并留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毛泽东边工作,边自修,如饥似渴地阅读《新青年》杂志以及其他革命书籍,听李大钊作俄国十月革命的报告,他的思想很快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如他自己所说:“守常先生讲得多带劲!到处所闻的是布尔什维克的凯歌的声音,人道的钟声响了,自由的曙光出现了,试看将来的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医院订终生
1920年深冬,北京的雪下得特别大,铺天盖地。刺骨的北风把杨开慧的双颊刮得绯红,她使劲地举着青布洋伞,来到福佑寺。杨开慧抖掉布伞上、身上的雪花,进了门,只见满院的白雪上,印着一行深深的脚印,她走进一座大殿,当中很长的香案上,放着一架油印机和一大卷白报纸。香案后面,一个穿灰布长棉袍青年的背影,衣衫显得很旧而且单薄。此时,大殿的小煤球炉,炉火奄奄一息。
青年正蹬脚哈手取暖,在起草《驱张联合宣言》。忽然,一件呢大衣轻轻地暖暖的披在他的肩头,他竟全然不察。
“润芝!”杨开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呵!什么时候来的?”这青年便是毛泽东,他深受李大钊的影响,春上辞去北京大学管理员,回到长沙创办《湘江评论》,宣传革命思想,他带领驱张代表团上京请愿。
杨开慧爱怜地说道:“爸妈让我送衣……怕你冻着,在你背后站了好一阵子!你简直是个木头人。”
毛泽东甚感歉意:“真对不起,尤其是杨先生,我一来京,他们就选我当主笔,还兼记者、校对,包打包唱,哪里都莫去。”
杨开慧随手拿起一篇打印的新闻稿,看了看,然后说:“你老是写、写、写……写坏了身子怎么办!”
毛泽东吃惊地瞪着眼:“上面又没署名,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
杨开慧抿嘴一笑:“那得搭帮你给我寄的《湘江评论》和《新湖南》……润芝,我受你的影响了,要是我走出家,跟你在一起,参加反对旧势力的斗争,你同意啵?”
“要得!要得!开慧,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北海的‘君子协定’……”
“记得!”开慧点点头,“润芝,我永远会记在心里,‘志同道合,同生共死,为国为民……’好了,你背过身去!”
“干什么?”毛泽东不解。
“背呀!”
毛泽东在倔强的霞妹面前,只好让步,背过身去。突然,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用白报纸装订的小本子。
杨开慧笑道:“好了!请看!”
毛泽东喜出望外地望着小本子:“呵!《共产党宣言》,你翻译的?”
“应该说,只是练习翻译其中几段。‘五四’那阵,爸爸病了,我只能在家服侍他,没跟大家到天安门去,就在爸爸身边,学着翻译几个章节。”说罢,她往炉子里添了几坨煤球,炉子火旺了起来。
红红的火光中,他俩肩并肩,头挨头,忘情地翻阅、核对、朗诵:“……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俩的手情不自禁地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当开慧发觉,又羞怯地轻轻抽回。
毛泽东深情地看着她……
大雪纷飞,毛泽东心急火燎地向协和医院奔去,听说杨昌济身体欠佳,特地赶来看望。他直奔第八病房,顾不得抖掉身上的雪花急忙来到杨昌济的病床前。
杨开慧脸色苍白而憔悴,忧郁地望了毛泽东一眼,见他衣单薄,把父亲的一件空着的呢大衣披在他的肩上,然后走近病床,轻声地唤着:“爸、爸,润芝来看您了!”
杨昌济从昏迷中醒过来,吃力地眼开眼睛,望着自己最得意的高徒,咧开干燥的嘴唇,宽慰地一笑。毛泽东知道他有话吩咐,弯下腰身,把耳朵贴近先生的嘴唇。杨昌济将毛泽东与杨开慧的手迭在一起,叮嘱道:“润芝,我的病情难得好转,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那就是小霞……”
“我一定把小霞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照看,先生请放心!”
“你们都不小了,希望……尽早完婚……”
毛泽东与杨开慧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点着头。
杨昌济终于又昏迷过去了,再也没有醒转过来。
杨师母与开慧无限悲怆,哀哀号哭。毛泽东“蹬”地跪在恩师的遗体前,情不自禁地啜泣着。
杨昌济家境萧条,生病期间的家用开支和医疗费用,全靠朋友接济。毛泽东四处奔走,联络杨昌济生前的好友蔡元培、杨度、章士钊、马寅初、黎锦熙等23位社会名流,联名发表启事,对杨昌济的逝世表示哀悼,并征求赙金,准备归葬故里。
刚刚从简办完丧事,毛泽东以商量的口吻对杨开慧说:“杨先生的灵柩就要运回长沙,可是李大钊先生要我速去上海,你看……”
“那就按守常先生的吩咐,你放心去吧……”
毛泽东深情地看着杨开慧,一声长叹唏嘘道:“我真是个不孝之人,一误再误,不但未能赶上为母亲送葬,而且,泽民来信,家父也不幸最近逝世,我却回不了韶山冲。今天,恩师的灵柩,原想护送回长沙……”
杨开慧擦干泪水,说:“你应该以国家为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的。”
毛泽东十分感动,这一次他紧紧地握着开慧的手,久久地没有松开,嘴里只吐出一个字:“霞……”
杨开慧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双眸闪亮,顾盼多情,也只说了一个字:“润……”
两情结同心
日落月升,桂香梅红,转眼间残冬已去,已近1921年春节。3年苦恋,3年相思,终于有了结果。在白振熙的积极筹划下,毛泽东与杨开慧在长沙一师附小蒂结良缘。他们的婚礼简朴、庄严而又有趣。
这一天,毛泽东邀请新民学会的会员陈昌、何叔衡等人来到附小的宿舍里,讨论了一阵子工作,快到中午,王季范和彭璜也来了。毛泽东突然宣布:“请各位别走,在此吃顿便饭。”接着,杨开慧不声不响地拿出几碗菜、一瓶酒和杯筷。
陈昌感到奇怪,问道:“润芝,你同霞妹子今天到底布的什么八卦阵?”
毛泽东一笑:“先别问,各位莫讲客气,请入席吧!”他把杨开慧拉到身边,双双高举酒杯,郑重地说:“今天,感谢各位光临,就请各位干了这杯薄酒!”
这时,毛泽覃点燃一挂鞭炮跑了进来,爆竹“劈劈叭叭”,与碰杯声祝贺声响成一片,顿时喜气洋洋。
毛泽东脸泛红光,眉宇舒展,朗声说:“今天,毛泽东与杨开慧举行婚礼,如此简朴,甚至说是寒酸,招待不周,还望各位海涵!”
俏皮的毛泽覃接口道:“哥哥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要告诉各位,他明天就要同嫂子回韶山冲……”
众人笑声不绝,杨开慧在笑声中羞红了脸,毛泽东这时却沉默未语,他在心里说:“杨先生,安息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小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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