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在明代永乐建省以前,行政区划分属周边的川、滇、桂、湘诸省,文化方面自然受周边文化的影响。建省(公元1413年)以来500多年,贵州经济、文化得到较快的发展,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黔文化”。黔文化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固然主要靠黔中地区各族人民和努力创造和推广,但也不能忽视周边地域文化的促进作用。
黔文化与周边地域文化的交流有多种渠道和不同形式、不同层面。有官方的、民间的;或亲串往还、或技术交流,或师友承传,等等。但影响较大的是文化人之间的交游与互学互济活动。本文拟简述黔、湘文化交流,特别是晚清近百年间两次文化交流的情况,谈谈个人粗浅之见,以就正于方家与读者。
一
从地域上看,今天的沿河、印江、榕江以东一带地区,是战国时代楚国的武陵郡。楚项襄王时,派大将庄硚率兵西征,打败当时的且兰国,迫使夜郎国迎降;庄硚到滇池一带,建立了滇国。这是以武力征伐方式进行的一次“文化交流”东汉后期,毋敛县(今都匀、独山、荔波一带)人尹珍,曾拜武陵君郡太守应奉为师,学习图纬之学,回到南中地区开办教育事业、传播文化。这是有文字记载的黔湘文人交游的滥觞。此后千多年,黔中地区少有阐述人物,两地文化交流缺乏史料录载。直到明代中叶,贵州出现了孙应鳌、李渭、马廷锡等一批文人学者,使黔湘文化交流形式成了一个小高潮。
明代正德初年,王阳明先生受贬来黔,在龙场悟道,创建“心学”,并来省城文明书院讲学传道,使黔中学术风气大开。及门弟子有陈文学、汤伯元、叶梧等人。他们虽有诗文著作,却无学术论著传世。直到徐樾、蒋信先后来黔任提学副使,才培育出孙、李、马等黔中学人。徐、蒋二人是阳明先生的门生。蒋是湖南人,在武陵创办桃冈精舍(书院),孙、马等都去桃冈求学。
蒋信,字卿实。人称正学先生,著《道林集》,又称道林先生。他出任贵州提学副使期间,大力宣扬阳明心学。思南人李渭(字湜之,号同野)治心学十几年而未得要领,特向蒋信请教,方得入门升堂。后来成为理学家,写了《先行录》、《毋意篇》、《大儒治规》等学术专著。
马廷锡,字朝宠,号心庵,贵州宣慰司(今贵阳市)人。蒋信来黔挑选优秀文士到“文明”、“正学”两书院读书,廷锡成为群士之冠,得蒋信奖拔。后来中举,出任四川内江知县。但他深感自己对阳明心学尚未了解透彻,只当了两年知县,便弃官而奔往武陵(今常德市),在桃冈精舍从蒋道林先生学习。几年后卒业返黔,在城南渔矶上构筑栖云亭,在其中继续研习理学,著有《渔矶集》、《警愚录》。他又受聘主讲“文明”、“阳明”两书院,南方学者争相负笈请业,听讲者常数百人,俨然成了黔中的“桃冈”。
孙应鳌,字山甫,号淮海,清平(今凯里)人。与马廷锡是“性命之交”的挚友。后来做过国子监祭酒、南京工部尚书等大官,著述等身,有《学孔精舍诗钞》、《督学文集》、《淮海易谭》等。青年时代亲赴桃冈拜蒋道林先生为师,学业精进。淮海对桃冈这段读书生活十分怀念,写有《桃冈泛舟》、《寄桃冈诸友》等诗。
二
黔湘文化交流,在晚清的近百年间形成了一个大高潮。不仅涉及的人数多,时间久,而且交流的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影响也很深广。黔文化的代表人物有郑珍、莫友芝、黎庶昌等,湘文化的代表人物则有贺长龄、邓显鹤、曾国藩、邹汉勋、何绍基等。
郑珍字子尹,遵义人。道光五年(1825)考取“拔贡”,年仅20岁。次年去长沙作提学使程恩泽(号春海)的幕宾,并拜程为师,从学诗艺与汉学。程氏是汉学家,又是当时“宋诗运动”领袖,文章为天下仲伯。湖南诗人邓显鹤(字子立,人称湘皋先生)执湖湘诗坛牛耳,他们都是宋诗派的重要诗人。尽管年过半百,却与20出头的小青年郑珍结为忘年诗友,相互唱和。二位老诗人对郑子尹的诗才非常欣赏。每当酒酣兴浓,相互挥毫作诗,“犄角争奇不舍”。郑珍这匹诗坛的千里驹,得“伯乐”的赏识,开始在诗坛崭露头角。他北泛湖庭,南游语溪,写下了20多首诗篇,吟咏湖湘山光水色,后收入《巢经巢诗钞》首卷,一时烩灸人口。邓湘皋广搜湖湘诗人之诗,辑印《沅湘耆旧集》200卷。这一壮举对郑珍启示极大,他着手辑录《遵义诗征》,后业改名《播雅》刊行。莫友芝辑《黔诗纪略》,体例方面也受《沅湘耆旧集》影响。
郑子尹在湖南结交的另一位学友是黄本骥,字虎痴,宁乡人,任黔阳教谕。工诗文,精于金石学,著有《三长物斋诗略》、《古志石华》、《皇朝经籍志》等。他搜藏先秦两汉以来的墨宝、拓片数千卷。郑珍常去他家悉心揣摸,品味精微,从而领悟隶、楷书法要领,书法技艺大进。
子尹由湘返黔十年之后,湖南善化人贺长龄出任贵州巡抚。贺长龄字耦耕,是位研治理学的“宋学家”,著有《耐庵诗集》、《文集》、辑印《皇朝经世文编》120卷。他出任贵州乡试监临官,取中的举人有黔中名士郑珍,特纳居门下。
贺长龄在贵州任巡抚9年,惠政颇多。他倡导并支持各府州县修方志,先后编修方志20余部。他为其中一些府州县志写过序。他还把湖南修志的名家邹汉勋引荐来贵州,为贵州编纂了几部好府志,有力地推进了黔湘文化的交流。
三
莫友芝同湖湘文人的交游更多,接触面更广。除与邓显鹤、黄本骥交往外,同邹汉勋、杨彝尊、胡林翼、曾国藩等都有很深的友谊。
邹汉勋(字叔绩)来黔,先住贵阳,删定《贵阳府志》,又应聘主篡《大定府志》、《安顺府志》、协纂《兴义府志》。他同郑珍、莫友芝有书信往还,探讨史志方面的学术问题,并有诗歌赠答。莫友芝到贵阳志局拜访汉勋,从早晨直谈到深夜。邹汉勋精通汉学(朴学)和舆地学,他同邓显鹤合纂《宝庆府志》,声名鹊起。他读了《遵义府志》,对郑、莫二人的学识才华非常佩服。郑、莫对汉勋也很敬重。郑珍赠邹氏的诗有6首之多。莫友芝也有多首记述交游盛况。
胡林翼是湖南益阳人,出任过安顺、黎平知府,对黔中文化建设作过贡献。如他读了郑珍慨叹何腾蛟墓门荒芜的诗,很受感动,就按郑诗提出的修墓设想,替何氏新修一座宏伟的石墓。他父亲胡达源也曾来黔作官,莫友芝考中举人的试卷,正是达源先生“暗中摸索所先得”而荐举的。胡先生赠给友芝一部自撰的《弟子箴言》,勉励友芝成为栋梁之材。30年后,友芝去湖北、安徽访亲友,身任湖北巡抚的胡林冀邀友芝入幕,为他校订和刊印《读史兵略》一书。胡林翼去逝,友芝去皖南入曾国藩幕。
早在十几年前,莫友芝便同国藩订交。结识的经过很有戏剧性。道光二十七年(1847)春,友芝来京师应会试,候榜期间,他在琉璃厂书肆与曾国藩邂逅相遇,谈及汉学,友芝的学识使曾国藩大为惊异,感叹道:“不意黔中有此宿学耶!”于是在虎坊桥设宴,请刘传莹作陪,与莫友芝订交。这时的曾国藩,已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官居二品。他居然与一位落第举人订交,足见对友芝学识的钦佩。
来到曾氏江南大营,国藩待友宽阔以“宾师之礼”,推荐一些年轻的幕客拜友芝为师(如姚浚昌等),又让其长子纪泽向友芝请教《说文解字》的问题,友芝在皖南搜得一卷唐代的《说文解字》木部字的抄件,为希世之珍。他特地写了《唐写本说文木部笺异》一书,很有学术价值。曾国藩出资刊刻此书,并写题词加以评述。太平天国之后,曾国藩出资把友芝家属从贵州接到江南,寓居南京。让友芝去江南各地查访遗失的《四库全书》,去江宁书局等处任职。他晚年得以安心从事金石目录学研究,写成几部学术专著,得曾氏的助益不少。
莫友芝与杨彝珍在1847年夏于澧州城外邂逅而订交;又介绍郑珍、黎庶昌等与杨交游,互赠诗文作品。杨彝珍,字性农,常德人,工古文,与巴陵吴敏树齐名,著有《移芝室文集》,活到90岁,中举周甲而重赴鹿鸣之宴,黎庶昌写了《杨性农先生重赴鹿鸣燕序》一文,对他的古文成就和德操作了很高评价。郑、莫和黎庶昌先后去世,性农写了《黔中三君子哀词》,追忆昔日交游情景,盛赞他们诗作成就。
四
黔湘文化交流活动中,黎庶昌(字莼斋,遵义人)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他在曾国藩幕府办文案,与曾氏朝夕相处达6年之久。他拜曾氏为师,学写古文,成了曾门四大弟子之一,是晚清著名散文家。他编选《续古文辞类纂》,在选文标准,体例及文论主张方面,均深受曾氏启导。曾国藩认为“莼斋生长边隅,行文颇得坚强之气。锲而不舍,均可成一家言”。(薛福成《拙尊园丛稿•序》)对庶昌激励很大。
曾国藩去世后,庶昌写有《曾太傅毅勇侯别传》1卷,编撰《曾文正公年谱》12卷;又与李瀚章合编《曾文正公全集》,为近代史学与文学的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
庶昌在曾氏幕府中结交了一大批文友,其中湖湘文士不少。对他影响较大,友谊较深的有吴敏树、曾纪泽等人。
吴敏树,字南屏,巴陵(岳阳)人,是散文名家。他游南京时已是64岁高龄,却与30来岁的黎庶昌结为忘年之交。著有《柈湖文录》,庶昌写《柈湖文录书后》一文,评论吴氏古文的成就与风格,记述吴氏天机活拨的性格及交游情况。
黎庶昌同曾纪泽,青年时代便是好友。纪泽赠庶昌的诗中有“长林选胜朝携酒,旅馆论文夜对灯”之句,写当年交游情景。后来,曾纪泽代替郭嵩焘出任驻英、法公使,成了黎庶昌的上司。曾纪泽住伦敦,把驻法使馆的事务交庶昌管理,让他独当一面。开凿巴拿马运河的筹备公会在巴黎召开,庶昌受派作为中国的代表与会,与各国代表一起商议开凿运河的具体规划。在庆祝会议成功的公宴上,庶昌被推为各会员国的代表致辞。
庶昌在参赞任期三年届满之际,曾纪泽向皇帝陈奏中对庶昌作了较好的评价,称“该员远涉重洋,历襄使职,和平接物,黾勉从公。办事三年,毫无贻误,实属办理洋务不可多得之才。”驻美、日、秘三国公使陈兰彬,奏调黎庶昌任驻日西巴尼亚(今译西班牙)参赞。庶昌即赴马德里,成了独当一面的外交官。期满后,升任驻日本国钦差大臣。由法国启程返国,曾纪泽饯行时写两诗为赠,诗中有“书绅忠信征儒效,溟渤看君靖鼓擎”之句,激励友人为促进中日友好作贡献。
五
清代游官黔中的湘籍文人,对黔文化影响较大的,还有道咸之际的何绍基。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湖南道州人。道光丙申(1836)进士,曾任国史馆纂修、总纂,出任四川学政。又一度充贵州乡试主考官,录取了一批人才,如亚元傅寿彤(字青余)、何鼎、杨文照等,都是贵州知名的诗文学和学者。
何绍基于道光甲辰(1844)秋来黔。阅卷之余,与贵州文士交流书艺与诗艺。他不仅工诗,是“宋诗派”重要作家,与郑珍、莫友芝齐名,而且是位书法大家。他寓筑期间,同贵阳人黄辅辰(字琴坞,黄彭年之父)交游。黄氏工书画,其着色山水海内驰名。黄、何二人早在京师就识,这次在筑城重逢。谈诗论画,情谊更加深笃。
该科乡试第二名亚元傅寿彤,何绍基题写了“实事求是”四字墨宝相赠。这四字是汉学大师阮元从前题赠给绍基的,而今转赠傅寿彤,以“汉学”衣钵相传递,期许甚殷。傅寿彤不久考中进士,入翰林院,后历任知府、道员,升河南按察使。尽管戎马倥偬,他仍坚持研治汉学,不废吟咏。著有《古音类表》4卷,《淡勤室诗》6卷,至今仍存。
何绍基在黔期间,为黔中雄奇瑰秀的山水风物所倾倒,写了不少纪游感事之作,辑为《使黔游草》3卷。这是他《东洲草堂诗集》的精华部分,其代表作《飞云岩》、《滩行》等,均写于贵州。《飞云岩》为长篇七古,以丰富的想象,描绘飞云岩石壁的千姿百态,被誉为写飞云岩诸诗之冠。
六
从地理位置上看,贵州东部有近10个县市与湖南省为邻;有锦江、舞阳河和清水江等河流东流湖南,汇入沅江,都有舟楫之利。其中舞阳河(一名镇阳江)更是连通荆楚和中原的重要孔道。清代以前,赴黔的官员大都由沅江上溯舞阳河,以镇远为枢纽,西道云南,北上巴蜀,冠盖往还,不绝于途;粮木财货,舟筏上下,帆樯相接。这一切,给黔湘文化交流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正由于交通方面的特殊条件,使贵州以湖南为过渡地域,而与汉水、黄河流域和长江中下游地区连接起来,从而使黔文化与荆楚、吴越和中原文化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交流,形成黔文化多元结构的格局。
黔湘文化交流具有以下一些特点:
1、交流历史悠久,影响层面深广。黔湘两地文化的交流,可远溯到春秋战国时代。当时荆楚一带盛行的巫觋文化,以傩舞的形式向西漫衍,后来形成傩戏。而今德江、沿河、印江、松桃、石阡、江口、道真、务川、正安、湄潭等县有非常丰富的傩文化,傩戏被称为戏剧的“活化石”。此外,在民间习俗、饮食文化、衣饰文化与建筑文化诸方面,黔东、黔南各地均受湖湘文化影响。
2、交流过程中以黔文化吸收为主导的双向互补性。黔文化相对落后于湖湘文化,这是两千多年来文化发展过程的客观存在。因此,在交流过程中,黔文化常处于“徒弟”的地位,对周边地域文化吸取较多。但交流本身就意味着互相补益。事实上,湖湘文化因与黔文化交流而充实自己。如孙、李、马三人的学术成就,使湖南蒋道林之学更加弘扬;郑、莫、黎与湖湘文士交游,也使湖湘文化增添光彩。
3、黔文化属山林文化类型。具有较强的封闭性;因它与外界文化的交流,使之具有开放性的一面。这种开放性的特征,对黔文化本身的丰富和发展,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黔文化与周边文化的交流,以湖湘与巴蜀两方面为最频繁。究其原因,一是湖湘与巴蜀两地域的文化历史悠久,发达程度较滇、桂等地域为高;二是交通条件较优,北通巴蜀有赤水河、乌江,东通湖湘则有锦江、舞阳河等。三是行政统属关系,永乐建省前,黔东、黔东南一带主要属湖广;清雍正以前黔北一带主要属四川。行政统辖的力量,也是促进文化交流的重要条件。就时限而论,自汉代开发“西南夷”以来,巴蜀文化对黔北、黔西北的影响较大。宋元之际、巴蜀文化对播州(令遵义一带)的影响尤为深远。明清之际,黔湖之间的文化交流加强了,对黔文化的发展和推进超过以往任何时代。就交流形式而论,既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而文士交游,则介于官方与民间之间。民间交流又有多种方式,如亲串往还,节日艺术活动,商业交往等。而今黔东、黔东南各地,特别是靠近河道的场镇,仍保存着“湖广会馆”,“江西会馆”等建筑,雕梁画栋,有很高艺术水平。历史文化名城镇远的城垣、民居及山中古建筑群,无一不是与外地文化交流的结晶。文士交游也有多种方式,或通过游幕而结识,或投师学艺,师友相授,或通过学术撰述、文艺创作而交流文化。各种交流形式中,尤以文士交游容易出成果,见成效,影响深远。特别是拔萃人物的影响不容低估。如果明代没有孙、李、邓等同蒋信等人的交游,清代没有郑、莫、黎等人与湖湘名士的交游,黔文化就不可能出现自己的辉煌。
4、与黔湘文化交流过程中,黔中文士表现了不甘落后,虚心学习、奋发向上和勇于超越的精神。孙应鳌、马廷锡不远千里,负笈桃冈,拜师苦读。廷锡当了知县之后,又去投师,精神尤为可贵。孙应鳌将老师的讲话记录下来,整理成《蒋道林先生粹语》一书,刻苦用功,可见一斑。黔中文士还善于“转益多师”,向许多行家学习,如李谓除拜徐樾、蒋信为师外,又与耿定力,耿定向、王畿 ,罗汝芳等交游,获益良多。孙应鳌交游面也广,其学术成就超过了蒋道林先生。又如郑子尹向贺长龄问宋学,又向程恩泽习汉学,以“汇汉宋为一薮”为治学宗旨,在学术研究上有不少创获,在晚清学术界独标一帜,跻身汉学大师之林。其成就和名望,远远超出他的贺、程等师尊。对于文化落后地区来说,这种不甘落后、勇于超越的精神,是非常宝贵的,应该大力弘扬。
总之,黔湘文化交流的史实、作用和影响,都值得全面深入地加以研究,以之作为新时代黔文化繁荣发展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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