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1976年出版的《魏源集》,是晚清最早睁眼看世界的著名思想家魏源的短篇论著和诗文专集,其中收录了一篇有关公羊学的文章《公羊春秋论》(上、下)。编者在文末注明其出自《古微堂文稿》。将其与刘逢禄《刘礼部集》(道光十年本、光绪十八年延晖承庆堂重刻本两种版本)中《春秋论》(上、下)对照,可以发现,二者除了文字上稍有出入外,思想内容基本相同。就笔者所见,在与刘、魏同时代的人对二人著述的记载中均无《春秋论》一文。例如,刘逢禄之子刘承宽的《府君行述》以及与刘逢禄并称“二申”的李兆洛的《礼部刘君传》均未著录该文;而有关魏源著述的记载对此亦无可考。那么,谁是《春秋论》的真正作者呢?鉴于刘、魏二人在清代思想史和学术史上的突出地位,厘清这一问题不仅具有学术意义,而且对于正在进行中的《魏源全集》的编辑整理工作也将有所助益。
关于这一疑案,《书品》1988年第1期刊有蒋康先生的一篇短文,列举《魏源集•公羊春秋论》与《刘礼部集•春秋论》文字的11处差异,认为“《春秋论》与《公羊春秋论》实出一人之手”,应为刘逢禄之作,“是《古微堂文稿》编辑时误收”。但作者未进而就两人学术思想的同异、著述背景及学术交往等方面进行考辨分析,也未见到《古微堂文稿》,故蒋文在学术界未引起注意。《史学史研究》1996年第1期发表的陈鹏鸣先生《刘逢禄生年及著作略考》一文,也提出了相同的观点。但他的看法显系推论,未以《古微堂文稿》中的文本作为直接证据加以考证。笔者最近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保存的《古微堂文稿》(以下简称《文稿》)中,找到了《公羊春秋论》(上、下)一文的原件,将其与《刘礼部集》中的《春秋论》做了仔细对勘。兹以文本考证为直接证据,并联系刘魏二人学术思想的同异、两人文集成书的时间和背景等项做进一步的考辨。
《文稿》封面有手写“旧稿”二字,无目录,无刊刻年代与版本说明,未分卷、分页,为手写本。原为1册,1965年6月采编时分为4册。《古微堂文稿》一名为采编者所加。《文稿》共收有37篇短文,编排无次序。例如,《皇朝经世文编五例》、《礼记别录考》只有誊写本。《御书印心石屋诗文录叙》、《吴农备荒议》等是手稿,无誊写本。《云台山神庙碑铭》等先手稿,后誊写本。而《皇清诰授通议大夫陕西按察使司按察使赠布政使淑浦严公神道碑铭》则有3个誊写本。《户部左侍郎提督江苏学政周公神道碑铭》的手稿和誊写本之间,还有《张铁甫墓志铭》、《含虚先生墓志铭》、《武进庄少伯遗书叙》三篇夹在其中。《皇清太子太保两江总督祀贤良祠陶文毅公墓志铭》一文有另纸粘贴上去的手书文字。另外,《文稿》中的批注文字至少有5种笔迹。其中一种为红色,未署名,批注条目最多,主要是对魏文的指摘。如《公羊春秋论》誊写本上篇批注为“口角伤大雅,非说经可宜”和“此文通体清冽,但伤直耳”;下篇有“破体之句与通篇不类”和“此文与前篇得失相同”;《子思子章句序》誊写本的批注为“此全是伪体,类近日说经家文字”,等等。第二种笔迹的批注在《苗疆敕建傅巡抚祠碑铭》、《强恕斋所著书序》两篇后面,为赞语,署名“弟森”(此人待考)。另外三种分别是:《太子太保两江总督陶文毅公神道碑铭》一文后有梅曾亮批注一处,称“此文气脉甚与文毅公相称”;《云台山神庙碑铭》、《刘礼部遗书序》、《公羊春秋论》等9篇有许乔林的多处批注,内容多为对魏文的赞扬;《庐江章氏义庄记》、《苗疆敕建傅巡抚祠碑铭》等篇有署名“弟方海”或“弟陈方海”、“方海”的批注,则多为对文稿文字的校正。如《陕西按察使司按察使赠布政使淑浦严公神道碑铭》有“样本脱错,字如何改”,《张铁甫墓志铭》有“此句拟节去可否”和“脱写一行”,《含虚先生墓志铭》有“宾拟作摈何如”等等。《公羊春秋论》先誊写本,后手稿。手稿笔迹与魏源其他手迹相同,且有许乔林的批注,可以断定确系魏源所书。另外,誊写本上也有魏源的几处修改文字。
将《文稿》中两份《公羊春秋论》(以下简称“魏论”)与《刘礼部集》的《春秋论》(以下简称“刘论”)对校,有几点值得注意。其一,将“魏论”手稿与“刘论”对比,手稿上有多处小的改动,改动过的文字与“刘论”大致相同,而改动前则多有出入。现择取几条:(1)上篇“至蔡景公实书葬,三传经文所同”一句,“三传经文所同”为后来添加上去的,而“刘论”即为“至蔡景公实书葬,三传经文所同”;紧接着下面“而谓其不书葬,不知所见何经也”一句,手稿的“葬”字为“更”,后改为“葬”,“所见”二字也是后加的,而“刘论”即为“而谓其不书葬,不知所见何经也”。(2)“钱氏又不过欲破纲目季汉、中唐正统之书法”一句,“不过欲破”四字手稿为“力辨”,后改为“不过欲破”,“季汉、中唐正统”手稿原为“唐中宗武后”,后改为“季汉、中唐正统”,而“刘论”即为“不过欲破纲目季汉、中唐正统之书法”。(3)下篇“故其例此通而彼碍,左支而右诎”一句,手稿原为“触处而窒碍”,后改为“此通而彼碍,左支而右诎”,“刘论”即为“此通而彼碍,左支而右诎”。(4)“又曰:‘吾因其行事而加吾王心焉’”一句,手稿原无,为后来加上的,“刘论”即为“又曰:‘吾因其行事而加吾王心焉’”,。(5)“皆假之以明讨贼、复仇、行权、让国之义”一句,手稿原无,为后来加上的,“刘论”即为“皆假之以明讨贼、复仇、行权、让国之义”。其二,“魏论”上篇手稿的题目原为《春秋论》,“公羊”二字是魏源在誊写本上添加上去的;下篇题目原来也是《春秋论》,后来删去“论”字,加上“董子”二字,后又删去“董子”,改为《春秋例叙》,誊写本又将《春秋例叙》改为《公羊春秋论下》。其三,将修改后的“魏论”誊写本与“刘论”比较,文字上的出入约有十几处,但大多只是个别字词使用上的不同,内容有较大出入的则只有两三处。一是上篇“盖本《春秋》吴、楚君卒不书葬之义而变其词。《纲目》沿袭,又广之于贼臣,亦本《春秋》‘君弑,贼不讨,以为无臣子,皆当诛绝’之义,而变其词”一句,“刘论”无“《纲目》沿袭,又广之于贼臣”。二是下篇“是故以日月名字为褒贬,公榖所同,而大义迥异,则以榖梁非卜商高弟,传章句而不传微言,所谓中人以下不可语上者。此江公与董生齐名,而董生之业卒显欤”一句,“刘论”无“此江公与董生齐名,而董生之业卒显欤”。三是“且何氏序明言依胡毋生条例,又有董生太史公之书,皆公羊先师七十子遗说”一句,手稿原为“董生之繁露、太史公之史记自序、孔子世家”,后删去“之繁露”与“史记自序、孔子世家”。“刘论”即为“董生之繁露、太史公之史记自序、孔子世家”。
根据上述《文稿》内容以及其中《公羊春秋论》手稿和誊写本的些微差异,联系刘、魏二人的学术交往和学术观点以及各家记载进行分析,笔者认为,以下几方面也许能为解决《春秋论》的作者问题提供一些证据。
魏源是刘逢禄的学生,他在《刘礼部遗书序》中说:“道光十年商横摄提格之岁,既论定武进礼部刘君遗书若干篇为若干卷,群经家法俱在。诸子以源为能喻其先人之志,复使叙其大都。”就是说,《刘礼部集》乃经过魏源论定,并为之作序,并将《春秋论》一文收入集中,魏源这种做法本身就已表明他对刘逢禄系该文作者并无异议的态度。此其一。
其二,魏源在论定刘逢禄遗书的过程中对遗书原稿进行了不少的修改整理。如《禘礼》一篇,“原稿以各经为次第,条例诸说,各为之议,统贯难寻”,魏源将其“触理成文,略窥旨趣”。《春秋公羊议礼》有些条目“有录无书”,魏源根据原稿“厘其义类,为十有四篇”。据此,结合《文稿》为手写本、封面标有“旧稿”二字以及“魏论”手稿上有多处修改,且修改过的文字与“刘论”大致相同,而改动前则多有出入这一情况推断,魏源有可能在整理乃师遗书时将《春秋论》一文抄录下来,并进行修改整理,编入《刘礼部集》。同时,他抄录和修改的稿子又作为“旧稿”保存下来。另外,从“魏论”题目的变化来看,原来的题目与“刘论”题目完全相同,就是《春秋论》。“公羊”二字系魏源亲笔加在誊写本上的。加上“公羊”二字才使题目与文章内容更加贴切。这一变化显然给上述结论提供了又一佐证。
其三,众所周知,刘逢禄为清代公羊学的关键人物,他潜心著述,重理了《公羊传》—胡毋生、董仲舒—何休前后相承的今文学派系统。其《公羊何氏释例》以及《公羊何氏解话》、《榖梁废疾申何》、《论语述何》等篇,俨然成为发挥东汉何休公羊学说的系列著作,以致于有人说他“墨守何学”。刘逢禄自己也承认“禄束发受经,善董生、何氏之书,若合符节”。作为刘氏弟子,魏源固然接受了刘逢禄的学说,但同时又认为,孔广森、刘逢禄等人“止为何氏拾遗补缺,而董生之书未之详焉。若谓董生疏通大诣,不列经文,不足颉颃何氏,则其书三科、九旨灿然大备,且弘通精淼,内圣而外王,蟠天而际地,远在胡毋生、何邵公《章句》之上。”因此,他作《董子春秋发微》,“为《公羊春秋》别开阔域”。换言之,在清代公羊学的理论建设上,刘氏重在申何,魏源意在申董。沿着这条线索,将《春秋论》与刘逢禄的其他论著对校,可以发现从观点到行文都是合拍的。如:《春秋论》对孔广森的批评与刘逢禄的儿子刘承宽在《刘礼部集•府君行述》中对乃父学术思想的总结相合,都说孔氏之病在“不能信三科九旨大义”;《春秋论》将《公羊春秋》与《左传》、《榖梁传》加以比较,认为从义理的角度分析,前者远比后二者有价值。这一观点也符合刘逢禄“推原左氏、榖梁氏之得失为申何难郑”的宗旨;特别明显的是《春秋论》将何氏提出的“三科九旨”提到了“无三科、九旨则无公羊,无公羊则无《春秋》”的高度,这显然不是批评何休“偏执”的魏源所言,倒十分符合将何氏称赞为“五经之师罕能及之”的刘逢禄的口吻。回过头来分析“魏论”手稿与“刘论”内容上有较大出入的几处,尤其是下篇“此江公与董生齐名,而董生之业卒显欤”一句,“刘论”中没有,乃后来在手稿上修改时添加的。这后加的一句,意图很清楚,就是要突出董仲舒的地位。结合对刘逢禄、魏源思想倾向的考察,可见“刘论”与“魏论”的这一明显不同恰恰反映了二人在公羊学认识上的差异。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魏论”下篇手稿题目有加上“董子”二字又删去的痕迹。此外,魏源向有再三增删旧作的习惯,如著名的《海国图志》、《圣武记》等都是几易其稿。由此推断,《文稿》的手稿系魏源从刘氏遗书中抄录,并在此基础上根据自己的理解对文章进行了局部的修改。“魏论”誊写本与“刘论”在内容上的几点出入,很可能是《刘礼部集》刊刻以后,魏源在检读旧稿时又做了些微改动。
其四,魏源对《公羊春秋》确有一定研究。刘逢禄称赞他“治经好求微言大义,由《董子书》以信《公羊春秋》,由《春秋》以信西汉今文家法。既为《董子春秋述例》,以阐董、胡之遗绪……既与予说重规叠矩;其所排难解剥,钩沉起废,则又皆足干城大道,张皇幽吵。”从这段话分析,魏源确实曾写有论述《公羊春秋》的著作,且刘逢禄见到过。刘逢禄于道光九年(1829年)去世,该文应于此前撰成。据道光《宝庆府志》,魏源曾有《公羊春秋微》8卷。《宝庆府志》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开局,魏源作为“内阁中书江苏候补知州”名列邵阳采访之一。他既然参加了《宝庆府志》的编写组织工作,《宝庆府志》的上述记载当可信,从而印证了《公羊春秋微》确有其文。据李柏荣《日涛杂著》记载,魏源曾孙伯和曾说,“默深公死后遗物颇多,有两香炉及点勘诸书,最可贵者在其《公羊古微》、《易象微》诸稿本……民元反正,为叛将崔瑛掳索以去。瑛为大元帅黄克强部下,比即告黄,令其追缴。黄闻大怒,依法办理。谁知物未出而人已逃。”由此可知,魏源确实写过论述《公羊春秋》的著述,手稿为他的后人保存,民国时期在战乱中遗失。那么,《公羊古微》或《公羊春秋微》是否就是《公羊春秋论》?显然不是。因为,根据上述记载,《公羊古微》为多卷本著述而非短论。
其五,据道光《宝庆府志》记载,魏源的《古微堂集》14卷为“其所自订诗文”。道光二十五年魏源给好友邓显鹤的信中有“公余之暇,尚拟将平昔残稿次第灾梨。中年以后不能更增新业,止可了其旧债,大约可得八九卷。去岁偶订诗稿,亦有四卷。”根据上述两条材料可以推知,《古微堂集》订于道光二十五年前后,且为魏源自订。既然《公羊春秋论》与《公羊古微》不是一回事,那么,如果前者确系魏源所作,他自订的《古微堂集》理应将这篇重要的文论收录进去。但是,遍寻《古微堂集》,却没有发现该文,岂不令人费解吗?此外,中华书局版《魏源集》依据的正是《古微堂集》的两种版本,以《文稿》为对校本。《公羊春秋论》一文从《文稿》中直接选入,未与《古微堂集》对校。如上所述,《文稿》中“魏论”手稿确系魏源笔迹,而且有许乔林批注,可以确认出自魏源本人。既然《文稿》的真实性不成问题,那么,《文稿》有《公羊春秋论》一文,手订本《古微堂集》中却没有收入,显然不可能是魏源的遗漏,而肯定另有原因。一种可能是,《公羊春秋论》写于《古微堂集》手订本之后。然而,从《文稿》收录的37篇文章来看,除了《公羊春秋论》之外,最早的一篇《苗疆敕建傅巡抚祠碑铭》写于嘉庆十六年(1811年),最晚的一篇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成文的《江南水利全书序》。也就是说,《文稿》中收录文章的写作时间集中在魏源手订《古微堂集》之前;还有,前引魏源给邓显鹤的信中也说自己“中年以后不能更增新业,止可了其旧债”。故上述这种可能性不大。
另一种可能是,《文稿》非魏源本人所订,其编者或收藏者另有其人,因而错把魏源从刘逢禄遗书中抄录下来的《春秋论》当成了他的作品。从《文稿》文本分析,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一方面,如前所述,《文稿》编排次序非常混乱。有些只有誊写本,且笔迹不一,甚至存在一篇文章有多种誊写本的现象。如果《文稿》是魏源自己的保存本,为什么有些文章没有手稿?如此多种誊写本并存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另一方面,从前面提到的《文稿》中5种不同笔迹的批注文字来看,有署名的4人中,梅曾亮、许乔林为魏源好友。前者自道光四年(1824年)就与魏源相交,后者曾与魏源共同纂辑《淮北票盐志略》。魏源有可能将自己的文章交于此二人切磋。值得注意的是第三个署名“弟陈方海”的人。此人既然自称为“弟”,也应是魏源的朋友。但是遍查魏源师友,却不见其人。他的批注多是对《文稿》文字提出的校正意见,有几个誊写本似由他抄写。可见,魏源的文章曾经在朋友之间传抄,而陈方海有可能因此收藏了魏源的部分手稿并将其誊写,同时收集他人的传抄稿以便于对勘;从另一未署名的红笔批注“此全是伪体,类近日说经家文字”来看,批注者应略晚于魏源;《文稿》的收藏者或是此人抑未可知。
刘逢禄与魏源均为清代公羊学的领军人物,其思想固然有许多相通之处。但是,即便二人在公羊学方面的观点“重规叠矩”,各自写出一篇观点和文字都惊人相似的《春秋论》,恐怕也不可能。根据上述分析,尽管还有一些疑点有待进一步澄清,但可以得出初步的结论:《春秋论》或者《公羊春秋论》应系刘逢禄所作,经过魏源修改整理而定稿;《文稿》的编者或收藏者误将该文当作魏源的作品;中华书局1976年出版的《魏源集》未对《文稿》仔细考证就将其收录进去,1983年出版的增订本又因袭未改。鉴于《魏源集》一书为治中国近代史及清代学术史的重要史料,故对《公羊春秋论》一文的作者予以考订,以免以讹传讹,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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