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国士大夫有着挥之不去的山水情结。无论仕途达穷与否,壮美秀丽的山水对他们而言永远有着无法抗拒的亲和力。而生存于动荡不安的近代社会的魏源尤为如此,在《戏自题诗集》中他自豪地称:“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其子魏耆在《邵阳魏府君事略》中写道:“府君……好游览,遇胜辄题咏,轮蹄几遍域中。有小印曰:‘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纪实也。”魏源的山水诗是中国近代山水诗史上不可忽视的篇章。
作为近代中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文学家,魏源早年潜心于阳明心学,后从刘逢禄学《公羊春秋》,中年因科场失意而留意于佛学,晚年受菩萨戒。对于经世救国的理想而言,魏源可以用儒家思想做为自己的行为准则;然其内心之信仰与其生命之归宿,还在于佛教。他经历了坎坷波折的人生,在儒家经典里找不到他所面临的诸多苦恼和疑问之答案,所以只能到佛学禅海中寻求渡济人生的舟筏。诚如林语堂所说:“在佛教形而上学的影响下,儒家把注意力从政治的规矩形式和社会撤离,转而沉潜到心和宇宙方面去。”正是对佛家之宁静心灵的内在渴求促使魏源去亲近山水,抒写山水,也只有在山水环绕之中,魏源才能摆脱喧闹的尘世,得到片刻的休憩。
一、寺、僧的描写和佛家话语的运用
魏源在游山览水之际时常寻佛访僧。他在《游山后吟》中称自己“溺仙溺佛溺山水”,并且感叹道:“半生放浪深山里,日逐烟霞穷不已,世人狂我弃利名,我亦怪世遗云水。”仙、佛与山水是魏源人生的三大嗜好,并且对他而言,仙、佛与山水从来都是紧密相联的。魏源称自己“十诗九山水”,那么他的山水诗有一半以上涉及到仙、佛,可以说,无仙、佛便不成山水。中国的名山佛刹,处处都留下了魏源的足迹。他游普陀山便作《普陀观潮行》,游天台山作《天台杂诗》,游九华山作《九华化成寺》,游黄山作《黄山绝顶题文殊院》。在他的山水诗中,直接以寺、僧命题的达33首。有时魏源干脆直接称自己为“僧”,在《布水台下同僧观瀑》中他形容自己“倘如诺讵那,吾将坐化矣”,据《雁荡志》记载,“诺讵那”是佛家的一位尊者,他在游雁荡山大龙湫时观瀑坐化;魏源在《庐山杂咏偕蒋子潇》中称自己与蒋子潇“同为再来僧”;在《天台纪游》中,他干脆直接称呼自己为“前身天台僧”,在《江行杂诗》中游小孤山时自称“乾坤孤立处,崖倚听涛僧”,可见魏源从心底认为佛是他的前身和本性。
从魏源的山水诗中可以看出他经常与僧人谈佛论禅,来往频繁,交情很好。他在《天台赠僧》二首中先说:“松上访山僧,言向石梁去。又摧寺涧云,去作何峰雨?”又说:“别山已十日,遥望空徘徊。举头望白云,知从师处来。”这两首诗自问自答,语言诙谐幽默。在魏源心中,寺院本来就是“一片闲思地”,而魏源入寺访僧就是为了寻找一块可以摆脱世事烦恼的清静之地,“君来话白云,莫话城中事”(《山寺访僧》);当魏源游山水疲劳时便寄宿于山寺中,与山僧为伴:“别君盘山去,我复盘山路。犹忆寺楼眠,风泉乱高树”(《盘山寄僧》);有时魏源还与僧人开玩笑:“忆登云外峰,更宿云中境。莫云僧产无,门外白云顷”(《经古寺》);魏源还在《卜居金陵买湖干草堂》中写道:“不是老僧来送笋,如何倒屣出柴关?”其实无论是山寺访僧、夜眠山寺,还是日常生活中互相赠送菜蔬,都表明了寻寺访僧是魏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与僧人交往过程中所获得的那份闲适、惬意,则正是魏源用于应对现实的精神动力。
另外,佛家话语在他的山水诗中频繁出现,构成了一大特色,如禅悟、妙香、法华、三界、坐化、法雨。如:“何年汇镜潭,莹澈发禅悟。天光神秀钟,复起龙象顾”(《中四明山诗》);“我来镜须发,光影前身逢。极彼色相丽,转令色相空;极彼舌广长,转归寂寥中”(《游云谷九龙潭》);“一拳破三界,忧矣法王雄”(《嵩岳》);“不知何处是尘埃,竟踏青天顶上来。欲觅寺僧无向导,山门空待白云回”(《黄山题文殊院》)。这种以佛家的话语方式描述山水的手法,使魏源的山水诗独具特色,自成一体。因为思想是话语的源泉,而话语则是思想最直接的表达方式,魏源在其山水诗中频繁地使用佛家话语,表明他经常有意无意运用佛家思想来应对现实,思索人生,甚至在观山玩水时也用佛家的审美标准、话语模式来审视和描述自然万物。魏源十五岁“始究心阳明之学”(《邵阳魏府君事略》),受程朱理学影响较深。并且他与佛教徒的来往也很早就开始,《武陵纪游十首呈钱伊庵居士》诗中的钱伊庵虽是居士,即在家信佛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僧人。既便如此,钱伊庵对魏源的影响却不容忽视,他可以说是魏源学习佛家经典的启蒙老师。因为此诗后自注云:“时寓师之宅月余,临行纪此志感。”其子在《邵阳魏府君事略》中也记此事云:“戊子游浙江杭州,晤钱伊庵居士东甫,从闻释典,求出世之要,潜心禅理,博览经藏。延曦润、慈峰两法师,讲楞严、法华诸大乘。毕,回苏州,闻舟钲,有省。”由此可知,魏源青年时代,他的价值观、人生观已经开始接受佛家思想的熏陶,那么,佛家人格成为魏源人格建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必然的发展趋势了。
二、对山水的想象大多与佛教有关
魏源山水诗里有两个特殊的意象:
1、莲花
莲花是著名的观赏花卉,也是佛教的一种象征。据佛教传说,佛祖降生前出现八种祥瑞之相,百鸟齐鸣,鲜花盛开,池沼内突然长满大如车盖的美丽莲花。王后摩耶夫人受到感应退入后宫,这时,菩萨化作一头白象来入胎。早在佛教产生之前,婆罗门教即崇尚莲花,传说创造世界的大梵天就是坐在莲花上出生的,并且认为莲花守一茎一花之节,花色红白与绿叶相间,这三色分别代表梵天(创造神)、湿婆(毁灭神)、比湿奴(保护神)三大神,成为印度思想的象征。莲花被佛教吸收后,成为佛陀的象征。在佛教艺术中,莲花形象早于佛陀造像,在早期佛教雕塑常以莲花表现佛陀,因而莲花与佛教关系极为密切。《大日经疏》卷十五称如世人认莲花为吉祥清静,悦众可心,今密藏中亦以大悲胎藏妙法莲华为最吉祥。
在佛教典籍中,莲花亦经常出现,如著名的《妙法莲花经》即以莲花为喻,象征教义的纯洁高雅。莲花本身所具有的出污泥而不染,洁身自好的不凡气质,被佛教引申为:现实世界整个是秽土污泥,肮脏不堪,但佛教可使人不受污染,超凡脱俗,达到清静无碍之境,故以莲花为喻。同时在佛经中,莲花被视为佛祖降生之地,佛教其余诸神也为莲花所化生,所以有开花现佛之说。端坐于莲花之上,手执莲花是佛像最普遍的造型。并且金刚五部中第一为莲花部,是因为“众生心中本有净菩提心清净之理,在六道生死之泥中,不染不垢,犹如莲花之由泥中出,故名莲花部”。
同理,魏源经常用莲花喻山水,因为山水也可使人脱离尘世的烦恼和喧嚣,清心静息,超凡脱俗,达到佛的最高境界。如:“一石三芙蓉,三峰只一石。千峰为莲瓣,三峰为莲菂”(《华山诗》);“想当开辟初,莲花面面开,花间万斛源,神物蟉其隈”(《华山西谷》);“一线天开透出崖,如人坠地眼初开。莲花仙掌撑空起,直是重游太华来”(《黄山顶题文殊院》)。在这些诗里魏源受佛造众生说的影响,佛教认为世界的诞生过程如下:第一,从那罗脐中生大莲花;第二,从脐中莲花生梵天诸公,然后世间万物众生依次皆生于梵天,把莲花视为万物发源之地。另外,魏源在其山水诗中还常用“花雨”来描述自己沉浸于山水之中的感受。“花雨”即莲花之雨,指禅定的境界。如“蒙蒙花雨空林气”(《自天目至径山寺》),又如“沉沉寂寥中,冥冥花雨来”(《偶拈》)。在魏源看来,山、水即为佛,而游山水即为参禅,所以山水犹如佛经一样时常给他以心灵的安顿,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山水之间有“蒙蒙花雨”迎面而来。
莲花在魏源的山水诗里,就是一种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人格。对于生在充满欲望与不平的现实社会中的个人而言,心灵的困苦、惶惑是没有止境的。在实现经世济民的弘愿之前,如何把握住自己,不受外界恶劣、丑陋事物的影响,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并保持心灵的洁净,是魏源所面临的重要人生课题。中国大乘佛教“上求菩提,下化众生”的精义给魏源提供了安于淡泊,薄于利欲,执着人生而不忮不求的清净自洁的应对良策。
2、梵声
在印度哲学中,“梵”为宇宙和万物的起源,是宇宙的本原,生命的根本,一切事物存在的原因。它不可见,不可灭,漫游于天、地、空三界,与万物生命交织在一起。它至大无比,具有一种无法辨别的能力,超越了人们的感官。它具有一切能力,无所不在。《石氏奥义》说:“上根下枝,古菩提树,净者为梵,梵永生,万界所依,无人能超,世界就是梵。”佛教继承了“梵”为万物起源的含义,并引申为“清静”、“离欲”,是不生不灭,无所不在的最高实体,是永恒无限的。唐代《高僧传》说:“梵者,净也,实为天音,色界诸天来观佛者,皆陈述赞颂,经有其事,祖而述之,故存本因。谓声为梵。”所谓“梵声”,即为宇宙之音,代表佛的灵性和知会,是来自宇宙的能使人达到清心静息、豁然顿悟的佛音。
“梵音”、“梵声”等此类词语在魏源山水诗中出现的频率很高。他描写泉声、松涛为“梵呗殷牝谷,松涛琴岩岫”(《南山龙湫》);而在《天台纪游》中则说:“妙香浮静虑,钟梵梦魂寂。”又如“僧居久忘高,梵呗皆沆瀣。身卧白云中,梦落白云外”(《中四明山诗》);再如“百道飞流趋一涧,古寺钟声和天梵”(《庐山纪游》)。而在《理安寺偶题赠道宜上人》中魏源更是把此类词语的运用发挥到极致:“六合塔畔舍舟行,峰回路转流泉迎,不闻江声闻涧声;入谷九溪十涧更,渐渐穿林略彴横,不闻人声闻鸟声;参天云树无阴晴,日暮空谷林丁丁,不闻鸟声闻樵声;再转风幡出塔层,寺门铃语钟磬鸣,不闻樵声闻梵声”,此诗层层铺开,步步紧逼,末句始露禅意,此中情境犹如参禅,万籁俱不入耳,只有梵声能了然于胸。他形容泰山经石峪摩崖所雕刻的金刚般若经的雄逸高古之气魄为“至今午夜朝百灵,诵经梵呗如殷霆”(《岱山经石峪歌》);形容河水之声为“佛力英雄力,河声梵呗声”(《邠州大佛寺》);形容山风之声为“浩浩天风仙梵音”(《自天目山至径山寺》);不仅如此,他还有“行尽峰头忽坦平,云峰四面如绕城。他年葬我含鄱谷,饱听天风涧梵声”(《庐山杂咏偕蒋子潇》)的夙愿。《妙法莲华经》云:“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而魏源山水诗中的自然音响仿佛是超脱于人世,来自另一时空的天籁之音。魏源以梵声喻山水自然的天籁之声,如涧水声、流泉声、松涛声等,因为这些天籁之音也具有梵声同样的功能,使人达到明心顿悟的境界。魏源特别喜爱表现自然界那种静穆空灵之美,而且大自然在无人干涉下的静中之音,静寂之音,本身也充分体现了大自然的内在生命韵律,故魏源能见自然万物之瞬间纷纷,能看落花而心造幽境,以此契合自然的灵韵入诗,自是诸种天籁无不一一入诗,而天籁之音也正恰好契合了魏源心中的“梵音”。正如《佛教与中国文化》所讲的那样:“寺院中之磬鱼钟鼓等,皆是与僧众起居相应之礼乐,使人闻之,俗念顿消。故中国之诗人,喜闻寺中之晨钟、暮鼓,而歌咏出绝妙之诗词。”
除了与佛家有关的意象之外,魏源在描写山水林泉时自然而然地就使之与佛家有关的事物联系起来,呈现出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他形容月亮为“无端天中心,忽漾月华晃,五色佛光圆,重晕羲轮广”(《村居杂兴十四首呈筠谷从兄》),对他而言,月光即为五色佛光,所以才有这种类似于错觉的诗句出现;描写两山环水的景色则为“有时两山遇,一水当其尽。合为一空明,何异隔人境”(《太室北溪箕颖谷》),认为山中之湖就是佛家空明之境,可以使人不由自主地得到禅悟;描述游山之感为“心闲水益空,谷静音如积。去年听盘泉,泉声尚凄激;今年听盘泉,盘泉更清寂”(《重游盘山寺》),“我”与山水瀑松云雪化为一体,心闲犹觉泉水的空灵明净,清寂而忘俗;在游庐山时,他更有着与众不同的感受:“前山后山瀑源里,古寺叩钟声如水。松涛透骨松雪寒,万声寂灭念无起”(《庐山纪游》),古寺钟声与瀑声应合,钟声如水,松涛、松雪彻骨寒冷,万籁无声,此中情境令他万念俱忘,如得禅机;他还饶有风趣地描写山僧与白云之间亲密的关系:“山中之云寺中僧,僧与白云互主宾。有时山僧下山去,白云与僧作主人。崖窟僧房三十六,房房都有白云宿。晓来云气满帐床,人人梦往白云乡”(《天目山囊云歌》),山中的白云与寺僧相映成趣,成为山的主宰。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魏源调动所有的感官去体验这个美好的世界。在视觉上,魏源常常把涧光、山色与僧、佛视为浑然不可分辨的一体:“涧光僧眼碧,山色佛头青”(《游摄山题幽居禅院》);而在听觉上,魏源更是把瀑声闻作佛声:“对瀑翻经石洞僧,瀑声例作佛声听。一朝坐断广长舌,万籁无声瀑亦冰”(《庐山杂咏偕蒋子潇》),听瀑声如闻佛声,见瀑如见冰,进入忘我之境。
三、禅机和人生的禅悟
魏源对人生的禅悟大半是由山水而引发的人生感悟。“昔贤栖隐地,静悟先天中。空翠微有声,苍寒乃天风。潭澄亭众响,心闲水亦空。山水聪明气,发为泉石嗡。幽谷有昏旦,密林无春冬。犹闻侪侣声,烟中尚扶筇”(《西雁宕》),山水有禅机,心中有禅意,山水与内心融为一体,这是魏源山水诗永恒的主题。他在《白岳东岩》明确地说:“红尘不到处,真宰将我贻”,那么真宰为何物呢?即为天机、禅悟之意。魏源经常将禅悟寓于山水诗中,在自然山水的启迪下领略人生的真谛,能由“去路即来路,前舟迟后舟,千曲吝寸直,万刚逃一柔”(《出峡词》)的巴峡之险,而感悟到“去从去处去,来从来处来”的禅意;能由“江行恒患风,峡行恒患石。上水惟苦迟,下水惟苦疾”,而得出“人生万事内,如意安可必;如意不可必,得意其可恃。上水君勿愁,下水君勿喜”的人生哲理,无论如意失意,一切应随其自然,不可强求,从中可以看出魏源深受佛家“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处世观影响。魏源游西湖,湖水随天气阴晴而变化万千,则有“一年变幻止四时,春秋以外无佳好。何如水情最善变,阴晴暮暮朝朝禅”(《西湖夜游吟》)之感叹,认为湖水之变化就是禅意之所在。魏源常把自己比作诗中老禅,“何处老禅无梦醒,有声无声一例听。疾雷翻江涛震海,寂寞闻根常自在”(《夜舟听雨吟》),即使没有声音,也可听自然天籁,领悟其中的禅机,虽难免寂寞,却自由自在,不受束缚。钱钟书先生的《谈艺录》认为:“禅与诗,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虽二,而心之作用则一。了悟以后,禅可不著言说,诗必托诸文字;然其为悟境,初无不同。”而魏源则正是把禅悟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展示出其彻底洞察人生百态的心胸和气魄。
魏源在游山水时经常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空明之境,达到佛家禅定、心空的状态。清静的自然环境,同佛教追求的“禅定”境界和清静心境,有着天然的默契与和谐,使人忘怀世事,把思想和意念导引到“清静无为”的境地。对魏源而言,自然山水有着一种巨大的亲和力,生灭不已的朝晖夕阴、花开花落的大自然永恒宁静中蕴含着妙悟禅机。一旦沉浸于山水之中,魏源便“不辨峡西东,但随溪转侧。到此顿忘归,今古空明积。……山禽不敢啼,草树若屏息,悄然万虑澄,何独红尘隔”(《岱麓诸谷诗》),留恋忘返,空灵的环境能够澄净所有思虑杂念,宛如置身于红尘之外。如果遇见天清水旷之秀美景色,则会感叹“空明引悟深,群动涵幽碛。绝壁入高云,何人凿崖石?毋乃遁世士,遗此太古壁。欲往从之游,在径绝行迹”(《嘉陵江中诗》)。佛门以“空”为本,即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常住不变的本相。“空”为一法印,是佛教第一要义。在佛家看来,“四大皆空”,一切事物都既非真有,又非虚无,只有把主体与客体尽作空观,方能超脱生死之缘。魏源认为自己在山水之间就能达到佛家所说的心空、忘言之境,能够“水石两相忘,何故空山阗?童冠扶舆侍,咏归亦欣然。朝溯溪云至,暮随溪声还”(《庐山拟石门涧诗》),并且也只有在山水之中,魏源才能“即此方会心,忘言复何辩”(《西洞庭包山寺留题》),禅机顿悟于心却忘言难辩。并且他认为只有在树木“空翠”之境,才能够达到心灵的“空明”,才能够“能生文字禅”(《西湖销夏诗》),因为只有“人静深山外”,才可“心空万籁前”,“池楼凉似水,林月淡于烟,夜气澄平旦”,只有在心平气和的状态下,才可以“浑忘先后天”(《扬州絜园闲咏》三),达到物我两忘之境。魏源在《题近人山水画册》中的“山客老住山,不知山外路。暮归烟霭深,忘却门前树”,也许可以视为他对待山水的态度。可以看出,魏源的山水诗是在对具体物象的澄神静虑中作生命本体的冥会,而到达无我超我非我的境地,我即物,物即我,空即我,我即空。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在这里,禅既是魏源体悟自己心灵深处而达到的哲学境界和艺术境界,又是魏源生命存在的理想状态。
另外,魏源的山水诗经常用喧动衬托寂寥。寂寥,并非仅仅是一个描写客观环境的词汇,还是魏源心如止水之心境的写照。寂寥,是佛教禅定的最高境界,指心灵不为物动的自然而然的存在状态。魏源喜欢游山观水,就是为了“逃喧入寥寂”,才会“未觉流泉嚣”(《岱谷灵崖》),并且山水的喧嚣更以反衬客观世界的寂寥,“喧极弥寂寥,月出寺林白”(《天台纪游》),即使自然万物生机盎然,在魏源的眼里,也仍然是“蝉鸣四山空,鹿饮一潭静”,连砍柴的樵夫,也被视为“运斧斫秋云,和云担过岭”(《西洞庭包山寺留题》)。以如止水之心观物,物亦如止水般寂寥,即便是“雨急千峰白,云归万木青”,也能够“尘心劳后息,天籁静中听”(《九华化成寺》)。尘事的喧嚣过后心灵才能得到憩息,天籁只有在静谧之境才能听到,这也许就是魏源心中的佛家的最高之境界吧。
实际上,魏源一直在苦心构筑、追求一个如梵音世界般静谧、空灵的精神世界。但这毕竟是在此岸世界无法实现的虚幻的理想。因此,他一直处于这种深沉的精神痛苦与矛盾中,这种矛盾与痛苦整整伴随了他的一生。魏源晚年闭户不出,全身心地投入到佛家经典的抄写、研究工作,这也许是魏源终其一生才得出的心灵解脱之法。他也许最终发现,只有沉浸在佛家经义中,他才能进入静谧、空灵的精神境界。
四、佛家人格的意义
晚清社会所面临着严重危机反映在个人心态上,就是渴望心灵的救赎,“最好是可以逃脱所有恼人的羁绊而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一次解决所有问题。佛学曾吸引了许多士大夫,它超越各种组织、阶级、国家、文明的分别,并许诺一个普同的完美世界。”魏源当然也有这种渴望救赎的心态,佛家人格不仅给予魏源以心灵的归宿,还给他提供一种随缘放旷、任性超脱的应对世界的生存方式。魏源一生多坎坷波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遭遇坎坷,世乱多故”,诸多的苦恼和疑问迫使魏源常常运用佛典禅意对现实人生作哲学的推究,在深刻的内省返照中求得心理的平衡,使他“尘心喧后息,天籁静中听”(《九华化成寺》)。“君来话白云,莫话城中事”(《山寺访僧》),这种超脱放达的生存方式可以解脱儒家人格“入世”的人生态度这副加在魏源精神上的枷锁,使他在不丢失儒家人格的前提下自由释放自己的真我本性。
正如王广西先生在《佛学与中国近代诗坛》中所说的那样:“魏源的确是清代山水诗大家,即使放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他的山水诗也应当占有一席地位。同王维、苏东坡一样,魏源的佛学思想大多也流露于山水诗中,他的驳杂的道家思想和堪舆之学也时常包容在这类作品中。这样,魏源的山水诗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了仙佛辉映、间杂风水卜宅的作品,不仅具有浓郁的内省式的禅关气息,而且带有诡异迷离的玄奇色彩。”
与此同时,佛家人格给魏源提供了禅心与禅语,即佛家的审美意识与话语方式。郭嵩焘在《魏默深先生古微堂诗集序》中这样评价魏源的山水诗:“人知其以经济名世,不知其能诗,而先生之诗顾最伙。游山诗,山水草木之奇丽,云烟之变幻,滃然喷于纸上,奇情诡趣,奔赴交会。盖先生之心,平视唐、宋以来作者,负才以与之角。将以极古今文字之变,自发其钦崎历落之气。每有所作,奇古峭厉,倏忽变化,不可端倪。又深入佛理,清转华妙,超悟尘表。而其脉络之输委,文辞之映合,一出于温纯质实,无有幽深扌干格,使人疑眩者。其于古诗人,冲夷秀旷、宕逸入神,诚有不足,然岂先生之所屑意哉!”(郭嵩焘:《魏默深先生古微堂诗集序》)郭嵩焘之所以对好友魏源的山水诗做出“深入佛理,清转华妙,超悟尘表”的评价,就是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佛理”对魏源的审美意识影响之深。魏源山水诗中无论是大量关于寺僧的描写,佛家话语的频繁使用,还是有意无意中把对山水的想象与佛理相联,从而得出人生的感悟,所有这些都表明,“佛理”已经内化为魏源精神世界中审视自然山水的独特方式,魏源正是在佛家思想的熏陶下在山水中追寻生命的真谛,以平和宁静的心态抒写自然山水的真美。
在魏源颠沛流离的一生中,山水、诗、禅无疑充当了他超渡人生苦难的生命舟筏,当他苦苦追寻生命的终极意义的时候,是佛学禅心解除了他对人生的困惑与焦虑,给予他生命的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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