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佛教界身居领袖地位的八指头陀(1851-1912),又称敬安、寄禅,是声望卓著的奇僧、德高望重的高僧,他先后担任湖南六寺和浙江一寺的住持,出任中化佛教总会的首任会长。他凭着刻苦求学和诗歌创作的天赋,从23岁开始写诗,历经39个年头,写了1900多首诗,有《八指头陀诗集》十卷、《八指头陀诗续集》八卷、《嚼梅吟》一卷、《白梅诗》一卷,成为海内著名诗僧。日僧把他的诗集编入续藏,他的诗名,遂远播海外。1984年,有梅季编的《八指头陀诗文集》,由长沙岳麓书社出版。他的诗以其独特的成就和深远的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他与诗有缘,巧遇良师,以诗会友,善交名流,潜研默咏,自学成才,诗名于世;他有“三影和尚”、“白梅和尚”等雅号,作诗咏梅,表述身世;他学佛写诗,诗中有禅,禅中有诗,心归净土,爱国护教。
与诗有缘 巧遇良师
八指头陀出家不久,在湖南衡阳歧山仁瑞寺从志恒和尚习禅,同时承担寺内苦役,负责行堂的杂活。当时首座精一律师,熟解佛经,尤爱诗歌,常常作诗吟诵。“敬安很看不起他,曾讥笑他说:‘出家人不用心参禅学佛,却像世俗文人那样吟风弄月,实非衲子的本分。’精一和尚却笑着对他说:‘小师弟,你还年轻,能如此精进用功,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不过,出家不忘世,为僧不忘俗。这叫僧俗不二,凡圣同一。又道是穿衣吃饭,屙屎撒尿,无不是如来放光现瑞。拈起一茎草,即是丈六金身。这种平常心是道,道在瓦砾。’又说:‘诗言志,文人可以作诗言志,衲子也可以作诗吟佛。既能成佛果,又可作诗仙,有何不可呢?’”可见,精一和尚,既是一位诗僧,又是一位禅僧,颇有诗人的气质和僧人的风采。
有一天,他又见到精一和尚正在摇头舞手,口中念念有词,又有自吟诗作。“敬安上前一步,猛呵一声,说道:‘出家人不去专心修禅,干本分之事,却在这里玩弄文字。’不料,精一律师反问道:‘你这个小和尚,只能去参枯木之禅,哪里会知道诗僧别有抱负呢?’停顿一下,笑了笑,又说:‘这文字般若三昧,怕你是今生不能证得了。’说完,拂衣而去。”八指头陀听了这番话,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般若”是智慧的意思,佛教中又指称第一智慧,又名“波罗蜜”,是参禅成佛“到彼岸”的别名,可就是没有听说过有“文字般若”之说。“敬安从小谦逊好学,不懂的问题总要搞个究竟。几天以后,他从精一律师那里得知,‘文字般若’是佛教‘五种般若(智慧)’之一,因为文字能够诠释般若之法,其性空寂而本来解脱,所以也是一种‘般若’。敬安从精一律师嘴里,第一次听说了中国历史上许多著名的诗僧,像唐代的寒山、拾得、皎然、贯休,宋代的参寥子、惠洪等。”八指头陀识字不多,竟在仁瑞寺遇上精一和尚,使他懂得了佛教信仰与文字的内在联系,从此一边认真地参习禅法,一边向精一诗僧讨教学诗的方法。他对诗歌的章法一知半解,因此不清楚心中老有平平仄仄的妙语撞来撞去。
两年后,八指头陀北上探亲,途径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历代文人来到这里,都要凭楼远眺,赋诗作文。他兴致勃勃地登上岳阳楼,纵目四顾,只见轻波荡漾,水天一色。在一块清净的地方,凝神跌坐,俯瞰着碧波万顷的洞庭湖水,胸襟开阔,思绪联翩,心头一动,忽然吟出:“洞庭波送—僧来”之句。后来,诗人郭菊荪听了这句诗,大为激赏,连声称赞“语有神助”,便将蘅塘退士编纂的《唐诗三百首》赠送给他,说他有这样的夙慧,若能明格律、识章法,还愁好诗不来投缘?并劝道:“你有写诗的灵性,持之以恒,今后必有成就。”过两年,八指头陀把岳阳楼上吟出的神来妙句配成《游岳阳楼》一诗:
危楼百尺临江渚,多少游人去不回。
今日扁舟谁更上?洞庭波送一僧来。
气势的确博大,意境的确幽远。1873年,八指头陀开始写诗后,经常与启蒙他的诗僧精一和诗人郭菊荪两位前辈经常来往互赠诗作,他写的诗不时地受到两位启蒙老师的赞赏。
以诗会友 诗名于世
八指头陀以诗会友,结识了佛教界和文学界的许多诗友。就在刚写诗的那一年,他专程拜访了长沙麓山寺的诗僧笠云长老。两人一见如故,当即和诗,他在《登岳麓山呈笠云长老》中写道:
欲觅三乘法,来参一指禅。
人天开觉路,衣钵得真传。
水到源头活,山从雨后妍。
拈花曾示我,微笑证前缘。
笠云长老看了八指头陀的诗后,是这样和诗道:
谁识幽栖子?真空早悟禅。
箭锋弹指著,衣法一灯传。
莲叶随波净,昙花近日妍。
行当谢尘俗,云水听机缘。
也是这一年,八指头陀在长沙龙潭山,遇见一位与己同字的诗僧寄禅,分外高兴,赋诗道:
楚水吴山各一天,论交印合有前缘。
西方自古三迦叶,东土何妨两寄禅。
第二年秋天,两位诗僧重逢,八指头陀写道:
八月秋风洒面凉,衲衣新秀木樨香。
遥知高卧龙潭客,夜半寻诗月满床。
龙潭山寄禅诗僧和韵赠别:
西风吹透衲衣凉,瓶钵惟余柏子香。
万里吟身休怅别,海天空阔一禅床。
八指头陀22岁那年,离开湖南,行脚远游江浙各名山大寺和吴越大地,先后有九年时间。他热爱大自然,更爱吴越的山山水水,行迹飘然不驻,遍访云山烟水,曾亲眼看到海市蜃楼。他跋山涉水,登高远眺,泛舟湖上,漫步峡涧,一边游历观光自然景色,一边念诵佛教经文和楚辞篇什。“他发明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咏歌方式,将《楞严经》、《圆觉经》的经文混合着《庄子》、《离骚》的警句随意宣唱,许多人见他如此打通佛、道、儒诸家门经,不执一端,不守一藩,不解气味的死脑筋就难免视他为走火入魔的狂僧。”古寺高僧,使他大开慧眼;灵山秀色,使他大饱眼福。1876年春天,初到杭州,湖光山色,使他流连忘返,乃至不想回乡,情愿在湖山中自适闲身,看破红尘。他当即写了这样一首诗:
欲把杭州当橘州,闲身到处便勾留。
此生不作还乡计,饱看湖山到白头。
八指头陀谦逊好学,善交知友,他的诗友由佛教界逐渐地扩大到社会各界。他在浙江宁波天童寺驻锡时,就与当地的吕文舟、胡鲁封、徐酡仙等名士结社作诗。1881年,他的第一本诗集《嚼梅吟》在宁波刊行。他常和邓白香、叶德辉、王运、陈伯严等名士往来唱酬投赠,与近代名流王先谦、陈三立、樊增祥、易顺鼎、章太炎、杨度等都有十分亲善的交往,其中与龙阳(常德)才子易顺鼎(哭庵)相交至厚。“有一回,他们同宿山寺中,哭庵偶然得句:‘山鬼听谈诗,窥窗微有影。’不禁自鸣得意,八指头陀却笑道:‘这诗若是写鬼影,与工巧还有几丈地的距离。依我的意思,可改为孤灯生绿影,你看如何?’哭庵拍案叫绝,称赞道:‘摩诘(王维)诗中有画,寄禅(八指头陀字寄禅)则诗中有鬼。我愿意用一百两银子换你这句诗,你看如何?’易的手面很宽,出价可是够高的。八指头陀却不为所动,摇了摇头。他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就是再加十倍的价钱,我也不卖。’” “孤灯生绿影”一句,使易顺鼎极为佩服。“所谓‘绿影’,便是诗僧夜半寂坐所窥识的特别色彩,非常人可得而见。”1886年初夏,由王运、郭嵩焘发起,在长沙举办“碧湖诗社”,邀请了数十位著名诗人,八指头陀应邀出席,一面荡舟湖面,一面唱酬诗文,与众诗人和韵作诗,从此成为名扬湖南诗坛的诗僧,他的诗名很快传播到海内。
潜研默咏 明律识章
八指头陀的文化程度不高,写字也不怎么好,当为人录诗时,十字九错,人们说他是“白字和尚”。但他丝毫不恼,只口气平和地说:“字不欲工,略有写意;语不欲明,略存话意”。他注重传人生之实,表真挚之情,刻苦学习,用心领悟,诗写得越来越好,最终成为“诗名赢得满江湖”的诗僧。八指头陀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他是一位苦吟诗人,正如他在《感怀二首》中所写的那样:“得句曾鸣夜半钟,一生心血在诗中。”他是很拿诗当回事儿的,作出好诗,至于要鸣钟志之。他还说:“得句抵万金”(《不寐》)。他得此值万金的诗句之前,所付出的辛劳从其诗句中也可一窥:“须从捻断吟逾苦,一字吟成一泪痕。”(《书怀兼呈梁孝廉》)可见,他是以自己的生命写诗的。他曾说过:“或一字未惬,如负重累,至忘寝食,有一诗至数年始写成者。”(《诗集自述》)“敬安勤奋执着地创作诗歌,只要一字不妥,他就如承重负,日思夜想,有时,一首诗写上好几年。”他有《对雪书怀》一诗:
四山寒雪里,半世苦吟中。
须易根根断,诗难字字工。
心肝徒自呕,言论有时穷。
寂寂平生事,萧然传夜中。
据八指头陀说,这首诗是先得“须易根根断,诗难字字工”两句,而十年后坐对雪景才足成一首,“冥心苦索已十年矣!诵贾阆仙‘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语,而泪为之流”。《再成一首序》或许因为苦吟,他常常欠下诗债,有时一欠诗债竟达数年之久,正如他在《题赵仲青二尹诗集五截句》中写得那样:
倩我题诗久未曾,料应怪煞老禅僧。
拈毫欲了多年债,大雪漫山砚已冰。
八指头陀把郭菊荪先生传授他的《唐诗三百首》,潜研默咏,自学成才,其诗章法精严,取譬常出人意外,且不打诳语。有人问他唐诗与宋诗的分别,他说:“唐人诗纯,宋人诗驳;唐人诗活,宋人诗滞;唐诗自然,宋诗费力;唐诗缜密,宋诗疏漏;唐诗铿锵,宋诗散漫;唐诗温润,宋诗枯燥;唐人诗如贵介公子,举止风流,宋人诗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宾,辞容鄙俗。”八指头陀品评唐宋两朝的诗歌,饶有见地,评语比喻亲切,其中包蕴了真知灼见。尤为秀觉的是他的诗前有“引话”,如《金陵杂诗十二首》前有引话:“壬子夏五月,访白道人于乌龙潭上,坐读良久,觉六朝无限兴亡事迹,都在石城杨柳烟幕中,江山如故,白头老衲,重见故人,回忆曩昔,都如萝痕,欲哭欲笑,云何云何!”
“三影和尚” 诗述身世
有人说,八指头陀的诗带云霞色,无烟火气,尘外之味多,人间之情少。其实并非也。他有“三影和尚”的雅号,写过“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林声阒无人,清溪鉴孤影”等不落尘俗的诗句,但也写过不少悲天悯世、关怀民瘼国艰的诗篇,如《赠宗湘文太守》中有“秋风不动鲈鱼兴,只有忧民一点心”的真诚表白,《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题冷香塔》中则有“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的深沉感喟。“王运说敬安诗‘自然高瞻,五律绝似贾岛、姚合,比之寒山为工’;叶德辉则说‘共诗宗法六朝,卑者亦似中晚唐人之作’。其实,人们爱读敬安的诗作,主要是国为他的诗‘辞气淡雅’,不拘一格,不执一体,洋洋洒洒,朴实无华。”他运用诗的形式,向世人表述自己的身世:
人间火宅不可住,我生不辰泪如雨。
母死我方年七岁,我弟当时犹哺乳。
那堪一旦父亦逝,惟弟与我共荒宇。
悠悠悲恨久唯伸,搔首问天天不语。
窃思有弟继宗支,我学浮屠弟其许。
岂为无家乃出家,吸息人生如寄旅。
读起来情真意切,令人感慨淋漓。据八指头陀自称,他是宋代诗人黄庭坚(1045-1105)的后裔,他家原住江西,明末迁至湖南。他命运多舛,七岁丧母,几个姐姐相继出嫁,十二岁丧父,幼小的弟弟由亲戚收养,他为邻村农家放牛。他天天放牛,都要经过村里私塾的门口。有一天,下了大雨,他到这里避雨。这时,从学堂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原来周云帆塾师和学生们正在念诵唐诗:
故关衰草遍,离别正堪悲。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卢纶:《送李端》)
当他听到“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时,不觉潸然泪下,竟呜呜地哭起来。恰好被周先生看见,十分同情,便收为学堂的佣工,一边干活,一边读书。不到一年,周先生病逝,他也辍学。这时,村里有个富豪人家为儿子找读书同伴,他就当了书童,但这个富家为人刻薄,经常虐待他,还强迫他干杂活。他不堪忍受,愤然出走,去学手艺,但他还是经常挨骂遭打,几次被打得昏死过去。红尘滚滚,人海茫茫,一时无路可走。“一日,见篱间白桃花忽为风雪摧败,不觉失声大哭。因慨然出尘想,遂投湘阴法华寺出家,礼东林长老为师。”(《诗集自述》)
1877年秋,八指头陀来到浙江鄞县宝幢镇的古老名刹阿育王寺。传说,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曾派使者将释迦牟尼佛的灵骨舍利分送到各国,建了八万四千座舍利塔。这座阿育王寺便是当年传入中国的十九座舍利塔寺之一。西晋初年,慧达和尚在此挖得一石质舍利塔,一直是此寺的佛宝,供在舍利殿内。八指头陀很早就想来阿育王寺,亲眼瞻仰供养真身佛舍利的宝塔。当他面对释迦牟尼佛的灵骨宝塔时,就像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从心底里感激和崇信佛教。他望着油灯前的舍利塔,向释迦牟尼佛的灵骨表示些什么?于是,从手臂上割下铜钱那么大的四五块肌肉,恭恭敬敬地注入油灯,然后在灯火上燃去了左手两指。他是在用自己的肉体来供奉佛舍利,表白对佛祖的感恩之情,表白对佛教的坚信之志。从那以后,自取别号“八指头陀”(头陀,即苦行僧)。22年后,他曾回忆这段经历时,写下《自笑》一诗:
割肉燃灯供佛劳,了知身是水中泡。
只今十指惟余八,似学天龙吃两刀。
“白梅和尚” 作诗咏梅
八指头陀善写梅花著称,晚年有“白梅和尚”的雅号。他天生爱花,在14岁那年,曾因目睹风雨打落了白桃花而伤心痛哭;出家后,在百花之中,独爱梅花。他在31岁时刊刻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就叫《嚼梅吟》:23年后,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取名为《白梅诗》。他在《对梅有悟》中诗曰:
林园澄澄霁,静对穆余襟。
自写清溪影,如闻白雪吟。
三冬无暖气,一悟见春心。
寂寂欲谁语?微云淡远岑。
八指头陀发现,梅花有独特的个性和韵味,它不与群花争春,孤寂地在冬天里独放,它不怕严寒的威慑,傲立于风雪之中。他在《梅痴子为豁然道人写梅》中写道:
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
孤屿淡相倚,高枝寒更花。
未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
不识东风意,寻春路转差。
八指头陀在另一首《雪后寻梅》诗中这样写的:
积雪浩初晴,探寻策杖行。
寒依古岸发,静觉暗香生。
瘦影扶烟立,清光背月明。
无人契孤洁,一笑自含情。
八指头陀从梅花身上看到了一种孤独超俗的人格精神和暗香浮动的人生风度。他钟爱梅花,善写咏梅诗,既是一种以物抒情的象征性创作方法,又是一种诗人人格精神的对象化。在他的《月下对梅》中有这样的诗句:
高冷不宜人,萧然自绝邻。
四山残月夜,孤驿小桥春。
暂时翻疑雪,清香不是尘。
逋仙犹认影,谁复识其真?
八指头陀以梅花的风姿,展示了自己独特的佛教信仰和审美理想。他在大量的咏梅诗篇中,寄托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人格向往和佛教精神。“曾有人称白梅诗独擅千古,道是‘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为梅之神,‘澹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为梅之骨,‘偶从林际过,忽见竹边明’为梅之格,‘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为梅之韵,‘净姿宁逊雪,冷抱尚嫌花’为梅之理,‘三冬无暖气,一悟见春心’为梅之解脱,可谓识者之见,难怪八指头陀会‘闻言大喜’。好诗要得解人,原是很难很难的。”由诗见人,其作品就是其人最可靠的证明。诗僧之人格品行,亦足可为时代的师表。
诗在禅中 禅在诗中
八指头陀从滚滚红尘中感悟到如来放光现瑞,同时也从奇山异水中获得诗的灵感。他说:“山居味禅寂,兴到偶吟诗。”诗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了他佛教信仰的一部分。好诗与好禅,学佛与吟诗,显然构成了他的生命情调。“敬安是以一名僧人开始写诗,登上文坛的,所以,他的诗总有一种佛教的意趣。他将自己的参禅体悟表现在诗歌里,与佛教界的诗僧们互相践证酬唱,向社会文化界人士弘扬佛教文化,而且也经常用诗句来开堂说法,提高僧徒的文化素质和参禅修养。” “不贪成佛生天果,但愿人间有好诗”是他的人生座右铭,也是他的人生写照。诗与禅比起来,吟诗似乎更占有特殊的地位,他几乎是倾倒于诗的一边。他自忏:“平日于文字障深,禅定力浅。”(《诗集自述》)
他毕竟是个和尚,参禅学佛才是本分之事。他发现作诗与学佛的矛盾,认为“且愁荒道业,未必博虚名。我法看诗妄,能传不足荣”。他感到“苦被诗魔扰,沉吟殊未闲”。(《贺师旦来山赋诗次韵以答》)他说:“余自为如来弟子,不能导众生离火宅,复不能穷参究,彻法源底,乃堕文字自拘,耻孰甚焉?”“本想成佛祖,岂分作诗奴。”他决定“戒诗”,不再把精力“销磨都在苦吟中”,“从今石烂松枝,不复吟风啸月。”但真到诗兴发时,又无法抑制,正如他说的:“山僧好诗如好禅,兴来长夜不能眠。击钵狂吟山月堕,鸣钟得句意欣然。”(《偶吟》)禅已支撑了离乱中诗僧的精神天地,诗中也传达出了深深的禅意。
其实,诗的神韵与禅的妙谛并无二致,坐禅与吟诗在本质上是相同的。王树海先生说:“诗与禅结缘,禅与诗联姻,受益不止禅门,它同时也给诗灌注了新的活力,且在诗风的影响方面具有某种革命意味,使本来就以简洁见长的传统诗歌更趋洗炼精萃。禅门得诗又使诗的园地凭添新品,尽管人们喜爱、理会的程度或深或浅,禅诗毕竟也是一树如梦如幻的花朵。”周裕锴先生指出:“诗和禅分属不同的意识形态,然而,正如其它一切宗教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一样,诗和禅在价值取向、情感特征、思维方式和语言表现等各方面有着极微妙的联系,并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而这一切,构成诗禅相互渗透产生瓜葛的客观基础,也成为通诗于禅的内在机制。”在八指头陀的诗里就有对坐禅的细致刻画,实在是由禅定修行而生发的,是以禅坐的经验感知为诗的核心。他说:“结习唯余文字存,每凭定力摄诗魂。”(《书怀兼呈梁孝廉》)他凭借着禅定之力,从红尘浮土中把握了诗的灵魂,从诗魂中体验到禅的意蕴。他曾一度醉心于禅的体验、诗的创作。他在《夜坐有得》中写道:
丹桂吹香过碧岑,蒲团枯坐夜禅深。
残星堕户白生室,秋鬼提灯绿入林。
万壑松寒孤鹤梦,千岩月落一猿吟。
超然象外忘言说,唯有虚空印我心。
这里描写的便是静夜坐禅、印证虚空的过程,心境与外景契合无间,诗与禅融会为一,诗中有禅,禅中有诗。他在《山行既瞑还憩松寮宴坐有得述为偈言》中写得更明白:
夜深禅更寂,松际月孤明。
静对忽忘照,身心亦已冥。
八指头陀的坐禅诗,往往写到禅定之后的心境的清明与外界景物的静寂,两者相互印合。在清静的氛围中,坐禅中的诗僧,一心融摄天地宇宙,了悟佛法真谛。他在《薄暮瀛仙阁坐望麓山残雪》中这样写的:
西峰残雪在,危坐倚空冥。
微雨度高阁,孤烟生远汀。
定回山月白,寒入夜灯青。
寂寂一钟动,冷然契独醒。
这里写到坐禅入夜,而当从禅定中回转,是“月白”、“灯青”,钟声“寂寂”却反衬出寂然空静。这类境界不是通常人可以感知而能做到的,必然基于无数次亲身的禅定经验。他在《雨后茅亭小憩二叠前韵》中也写道:
茅亭一宴坐,鸟语自幽扬。
绿竹洗寒翠,碧梧生夜凉。
禅心无住相,佛火有余香。
定起看明月,荷风来曲塘。
这里有“明月”、“荷风”,可见清净恬和。这类独到的感知,往往能令人叹服。八指头陀的诗有独到之处,是他独特的经验和禅定所致,也是出于他写诗的下苦力。八指头陀的诗,正是佛心另一种光芒的闪耀。从八指头陀的语录和诗文看,他的确是一位禅僧。作为禅僧,他在诗中表露其禅意甚浓。“欲读曹溪衣钵传,穷源须要识心源。”他在年轻的时候,就乐于迅猛精进,想得到更快捷的方便法门,尽早修正成果。他听说过曹溪六祖的故事,对南禅的“顿悟”有一种不可遏止的神往。他强调的“只贵一悟,不贵久修”和追求的“明来也合,暗来也好;小中现大,大中现小”,则是南宗禅的宗风,他仰慕的是六祖慧能的南宗。八指头陀认为要继承曹溪传统,必须体认“心源”,即明心见性,正如他在《代梅坡上人自挽》中所写的:
空华阳焰本非坚,弹指光阴三十年。……
惟有本来真面目,不随泡影一时迁。
时光易逝,人生短暂,只有本来面目才是真实的,其余都不过是空花、阳焰、泡影而已。也就是说,只有本来面目才是真实永存的,只有体验到本体的“心源”才能明心见性。
至人本无我,所适无非真。
和光无浊内,独能超其神。
因为“至人”、“无我”,所以无往而不真。在八指头陀的眼里,世界的一切有无、色空、虚实、生死、忧喜、爱憎、善恶、是非、荣枯、贫富、贵贱等等都浑然失去区别,于是心灵获得从一切世事中解放出来,就是禅的意义之所在。
学佛咏诗 心归净土
钟克钊先生指出:“宋明以来禅净双修并归心净土的潮流,在敬安身上也反映出来,特别是在晚年,他心向净土十分迫切。”八指头陀期望“弥陀慈父垂怜我,愿做莲胎最小男。”他追慕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曾诗曰:
誓辞衡云栖,远蹑庐山岭。
远公虽已遥,余芬犹可钦。
八指头陀在《咏怀诗十首》中把西方极乐世界描绘得妙不可言,犹如《阿弥陀经》里描绘的那样生动感人。他写道:
我闻安养国,贤圣俱栖迟。讲堂极壮丽,行树相因依。湛然七宝池,矫矫珍禽飞。
金绳界道明,天乐随风移。衣食应念至,不假人力为。文殊既戾止,慈氏亦来仪。
长揖三界苦,永绝四流悲。逝辞五浊世,金手引同归。
八指头陀诗赞莲花,心追极乐,他对西方净土——极乐世界往生不疑。怎样才能往生净土呢?他认为要依靠自己的“信力”,所以他在《净土诗》中写道:
莲花出水湛然洁,宝树成行不假栽。
欲往西方安乐国,须凭信力断疑猜。
八指头陀在另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淡月梅花泪转生,深愁五浊道难成。
此生愿化华池鸟,常出柔和赞佛音。
可见,老诗僧宁做西方鸟,不为此界人。八指头陀在他晚年,心向净土,实在是为时和为法所逼。当时社会腐败,民不聊生,外强入侵,国无宁日。至于佛教自身的命运,似乎也岌岌可危,陷入了困境之中。处在这样情况下,写诗稳定不了虚化无力的时代,挽救不了日益腐化的社会。他再也不消磨在诗的苦吟中了,立志要“戒诗”,不当“诗奴”,但当他在学佛的时候,不但不以诗的形式来表述,以诗来安慰自己,从而释放心中的苦闷:
时事已如此,神州将陆沉。
宁堪忧国泪,忽上道人襟。
这样,八指头陀以诗吟佛,以诗言志,多与现实人生贴近。“平生忧国泪,多少在朝衣”,“国步艰危际,孤臣涕泪中”。他虽然身在佛门,心却关爱着社会人生和民间疾苦。
爱国诗僧 泪望中原
八指头陀作为爱国诗僧,写了不少爱国诗篇。正如钟克钊先生指出:“敬安不是一位普通禅师,也不是一位仅仅表达禅思想的诗僧,他更是一位富有爱国热忱的爱国禅师和诗僧。他写的诗,大量的赞美祖国大好河山,有不少是同情人民疾苦的。一个热爱祖国和人民的人,决不会容忍外来侵略的。鸦片战争之后,帝国主义国家多次侵略我国。生活于现实中的八指头陀并没有漠然视之,他用诗的语言揭露侵略者的罪行,同时歌颂爱国将士的抗敌精神,谴责投降派的可耻行径。”1884年间,法军侵犯台湾,中国守军屡次被法军的开花炮弹所挫败。消息传到宁波,八指头陀正卧病延庆寺,三天三夜没合眼,心里苦苦地琢磨着如何破解敌军的炮法,却苦无长计,竟写诗表述:
平沉大地复何事,粉碎虚空无一言。
惟有哀时心尚在,白头垂泪望中原。
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语言!爱国之心,跃然纸上。1894年,即中日甲午战争第二年,日军侵略山东威海卫,左宗棠旧部在牛庄与日军苦战。八指头陀在《书胡志学守戍牛庄战事后》中写道:
折足将军勇且豪,牛庄一战阵云高。
前军已报元戎死,犹自单刀越贼壕。
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我国,到处烧杀抢掠。八指头陀义愤填膺,在《赠吴渔川太守六首》中这样控诉道:
强邻何太酷,涂炭我生灵!
北地嗟成赤,西山惨不青。
陵园今牧马,宫殿只飞茧。
太息卢沟水,惟余战血腹。
这里说的“强邻”,就是日本和英法诸国,他们侵略中国,残酷迫害“我生灵”。在家国破败凄惨纷乱的危机时刻,八指头陀仍在辞意激切地呼吁着。中日甲午战争后,清政府与日本签定《马关条约》;1901年又和英法俄等11国订定《辛丑条约》。对此,他更是悲愤万分,深感事态严重。于是“闻陈考功穷居江南,尚能周恤死友黄蓉瑞大令。感其风义,作此寄之”:
天上玉楼传诏夜,人间金币议和年。
哀时哭友无穷泪,夜雨江南应未眠。
能写出这样句含深意、激动人心的诗句,真实地反映了诗僧的心境。八指头陀参禅、学诗而又爱国,恪守“我虽学佛未忘世”的座右铭。他的学佛而不忘世的思想,得到更多人的赞同。正像他在宁波天童寺担任住持时,曾自筑冷香塔,铭云:
佛法本无量,吾生讵有涯。
诗心一明月,埋骨万梅花。
丹峰栖灵窟,青山遇客家。
未来留此塔,长与伴烟霞。
一言以蔽之,八指头陀在中国近代佛教界身居领袖地位,是个富有传奇人生的奇僧、深受各界敬重的高僧,“诗名赢得满江湖”的诗僧。他踏入人生旅途,就遭受种种磨难,后来因缘成熟,披剃为僧。佛寺使他找到了安身的地方,更可贵的是使他找到了人生的信仰,同时使他踏上了诗歌创作的征途。他有融通万物的博大胸怀,他有不畏艰险的刚毅性格,他有普救众生的入世精神。他作诗言志,在诗中传达出深深的禅意。他弘法利生,为统一佛教,维护佛教权益,加强僧团建设,提高佛教的整体自我保护能力而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的人格品行,亦足可为时代的师表。写到这里,想起了太虚大师那首字里行间倾注了他对八指头陀知遇之恩的感激,对其高尚品行的尊敬,对其骤然离世的悲伤和对其倾心栽培的思念的诗作:
相随学道白云层,棒喝当头领受曾。
从此更无师我者,小窗垂泣涕如绳!
万树梅花竟埋骨,一轮明月孰传心!
遗诗自足留千古,翠冷香寒忆苦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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