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麓曾指出:在湖南“这种开放与闭塞俱存的地方,最容易出现典型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李时岳也认为:“在中国近代史上,湖南一直是政治斗争十分激烈的地区之一。每个时期,都出现了进步与反动、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的典型场面,出现了各种革命的与反革命的典型人物。”的确,近代湖南“真维新之人”与“真守旧之人”皆不少,既出现了谭嗣同、唐才常、樊锥、黄兴、宋教仁等典型的维新人物,也出现了王先谦、叶德辉、曾廉、苏舆等典型的守旧人物。但是,长期以来,由于认识上的偏颇,史学界对反面人物的研究非常缺乏,对曾廉的研究更几乎是一个空白。本文拟通过对曾廉的生平及其主要思想的探讨,以透视中国近代守旧派势力的思想和心态。
一
曾廉,原名濂,派名纪廉,字伯隅,号★青,又号非斋。后著有《蠡庵诗文集》,又号蠡庵。1856年12月19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在湖南邵东县一个小商人家庭。曾廉自幼聪慧,3岁就能沿街写招牌、对对联,10岁能为文,15岁便有文采斐然的《田家杂兴赋》问世,颇为乡人瞩目。20岁考中秀才,后补廪生。曾被选入岳麓书院湘水校经堂学习。因才学出众,1890年被聘为沅州校经堂书院主讲。1894年应顺天乡试,中第三百二十名举人。会试不中后留京,先后任国子监助教、会典馆校对官、详校对官,并捐升候补同知衔。此时,他与徐桐等顽固派官僚深相结纳,互相唱和,逐渐成为顽固派集团中的一员猛将。戊戌维新运动中,曾廉是反对变法维新的急先锋和主要干将。1898年春,正回邵阳老家省亲的曾廉见樊锥等人建立南学会邵阳分会、鼓吹变法维新,非常不满,立即纠集顽固派官绅在邵阳学宫大成殿集会,对樊锥群起攻之;并领衔发布《邵阳士民驱逐乱民樊锥告白》,将“乱民”樊锥“驱逐出境,永不容其在籍再行倡乱”。是年9月12日,曾廉怀着“忠臣不避斧钺”之心,上光绪帝《应诏上封事》,极力反对变法维新,诋毁康有为等维新派,并请杀康、梁以谢天下。这份上书是顽固派反对变法维新运动的宣言书,是旧派攻击维新派的重磅炸弹,被认为是当时“最有力之弹章”。当时,谭嗣同、刘光第对曾廉的“谬论”逐条进行批驳,并要求光绪帝以毁谤新政罪杀曾廉。光绪帝以不宜因言罪人而未允。
戊戌政变后,曾廉一直反对“邪说”、以卫护圣道为己任,并表示:“身一日不死,必不与邪人一日俱生。”成为顽固派中炙手可热的人物。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时,曾廉主张利用义和团反帝;北京失陷后,曾廉一路护驾慈禧太后、光绪帝西逃,因功升陕西候补道。1902年初,西方列强要求惩办义和团运动中的反帝祸首,清廷迫于压力,以“纵庇邪术,挟制朝廷,职为厉阶”以至“酿成巨祸”,“其罪固无可逭”为名,将曾廉革职,永不叙用。此后,曾廉隐居于贵州锦屏县梅屏山下,筑“掘阅园”,设馆授徒。1909年返回故里,执教于杨塘书舍。他一直以“仁学”自勉,大倡旧学,并开办邵阳义学,对学生授以孔孟之道、训以封建大义。此时,他还写下了《邵阳义学揭示》、《非斋学约》等文,提倡“知礼”、“文字宜戒时弊”等,思想非常保守。
辛亥革命爆发后,曾廉痛心疾首,称革命为“暴乱”,激烈反对之。他先后为在湖南光复中以“曾国藩第二”自命而被杀的黄忠浩作《哭黄泽生军门》、《长沙城毁过旧东吴门吊黄军门泽生》等诗,赞誉黄为“豪杰”。辛亥革命后,大多数守旧派人物知大势已去,遂消极避世,不问世事,而曾廉对这种“今天下之大,实无一人可与言者,非染于邪说,则奄奄不能自振者也”的状况非常不满,积极出战,对抗革命。当时,满族王公贵族成立宗社党,图谋恢复清王朝的天下;一些清朝忠臣亦极力反对清帝退位,誓死对抗革命。曾廉与他们互通声气,密谋集结力量,以恢复往日江山。曾任陕甘总督的升允反对革命尤为激烈,1912年他在甘肃组织了数十万军队,妄图攻下长安,建立偏安西北的小朝廷,后军队闻清帝退位拒绝作战才作罢;后来,又多次密谋策动勤王复辟活动。曾廉闻讯大为振奋,立即上书升允,请任幕僚以供驱使,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廉虽衰,亦亦当有一得之献。廉十年誓不为人画策,惟思得寸进藉以报国,虽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也。”
当袁世凯复辟帝制时,曾廉欣喜若狂,马上致书旧交杨度,称“皇帝复位,乡闾黄童白叟以及百工诸技莫不欢欣鼓舞,同声称庆,足知人心思汉,天下不足平也。”并提出三项主张:一宜除苛政。自钱粮正供税厘以外,一切苛派咸予豁除,以收民心;二宜复行科举。使天下之人有所趋向希望,则共勉于正大之途;三宜颁赦令。除大逆强盗不赦外,当有大恩典以新天下耳目。曾廉急于用世,表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即欲买舟东下,一伸其十年念”,“若使少(稍)得痊可,便当力疾北登,途北望宫阙,瞻就云日,然后归伏空山,死得瞑目矣。” 1918年,前清老臣徐世昌由安福会推选为总统,虽仍名为大总统,但曾廉仍然激动不已,立即上书徐世昌,称“本朝无可亡之道”,希望徐“早正大位”、复辟封建王朝,并就求人才、定钱币等向徐进言。后见复辟无望,遂闭门谢客,从事著述。1928年病死。临终前,曾廉自挽中有“裸葬希往古达人之风,愚衷彰本朝养士之报”等语,至死还无限眷念清朝封建专制统治,是一个十足的封建遗老。
二
曾廉自幼便接受了严格的封建正统教育,后一直潜心研读儒家典籍,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尤深,顽固坚持理学在儒家中的核心和指导地位,学术思想陈旧,政治思想保守。其思想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一、严守“夷夏大防”,反对学习西方,坚决捍卫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坚持文化保守主义。他怀抱强烈的“天朝上国”心态,排斥包括器物文化在内的西方文化,主张从传统的资源中寻找所谓的应变、“治国”之术,思想极其狭隘保守。他认为:“我中国为以数千年帝王之天,自有治法,亦何至海孺翦陋乱我大伦。若果如此,则我皇上仍寄位而已,内获外债处处沈忧,而徒以虚名加于百官兆民之上,又为彼类之安。吾恐所谓安者近则期月,远则三年,而大乱丛生必如故也。”并认为“中国一切,皆非为制度之不良,而但为人心之败坏而已”。曾廉对西方的先进事物,包括西方器物和思想,皆持排斥态度。他坚持说:“国家之制在重本抑末,贵名节而绌势利,而天下可治。”虽然曾廉亦认为“学者平日未尝不宜讲求器械之良窳、营制之利病也”,但他认为这只是“用”、是“末”、是“细”。在他看来,“火器之兴,伤人最烈,而御之最难,亦非用兵之要”,而国家之纲纪、封建之名节才是“体”、是“本”、是“大”。他对西方的“太阳中心说”亦持反对态度,称西方天文学“委屈矛盾”、“主天故抑地”,“所谓巧而实拙,奇而实迂”。
与此同时,曾廉将儒家一套完整的修、齐、治、平理论奉为真经,将君臣父子之义作为安身立命之本。曾廉先后写了《朱子周九庙图论》(共七篇)、《春秋定哀时势论》(共三篇)、《习用论》、《名实论》、《格物致知》、《正名》等文章,奉《春秋》、《孟子》、《朱子》等封建典籍为“圣人之经”,发抒其尊圣人、圣教,以圣人之道治理天下的思想。他认为“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皆是致知”。在《答熊生希龄书》中,他又提出:“古之名臣未有浮饰而可以有为者,亦未有为己可以有为者。一念之不系于君国不可以谓非浮饰也,一念不忘乎身家不可以谓之非为己也。”并言:“始之于一念而推之于万事,始之一身而推之于天下。古之君子所以自诚正修齐以致治平,余今乃信其非迂也。”曾廉对先王之道一直推崇备至,称“定上下之章、君臣之等、长幼之序、夫妇之别,而尽心于礼乐者莫不秩然就绪,人主可不下堂而理之”。1907年,曾廉在为其主修的《邵阳曾氏太平续修支谱》作序文时,亦发抒捍卫封建纲常伦教之意旨,思想极其迂腐。而由他执笔的《谱局公撰》中还称“一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王公以至仆台,皆等级不可紊也”,并提出“整肃宗族,明定等级界限,以防羞我族类”的主张。而且,基于其对“三纲五常”的崇信,曾廉还强调“男女之别”,认为男女授受不亲。某次在观看戏剧时,对“尚无男女混淆”、男女“界限甚严”之情形颇为赞赏(一八九七年正月初一日)。
曾廉一直认为“圣教不可违”,以“卫道”为己任;并认为采用圣教是救世的“不二法门”。他经常在日记中大发牢骚,称:“生平最不喜人发牢骚,自和倭以来,国家丧师失地,与我何干?各处设教堂,立码头与我又何干?即湘土不能守,此干净之带又与我何干?即我湘人之甘心从教尽变于夷,与我又何干?但自祖宗以来,数百年含土践毛,从未有无父子无君臣无兄弟去妇朋友之邪教污秽我土地、扰乱我同类。一旦四面之衢荆棘从集,光天之下横飞”,如此一来,“竟将何处以容吾身手”(一八九七年二月初六日)。表达了对封建纪纲不存的愤激之情。曾廉一直认为封建大义、封建大礼是救世的法宝。他在《习用论》中称:“呜呼!治天下而可以一日舍圣人之道乎哉?!”并反驳“科举者饰宋人习非所用,用非所习”的说法,称:“科举之士不足为时所用者乃上之人不能用经术,非士之习经术而不足用于天下也。”。曾廉一直认为世界之变乱乃由于人心大坏,称“人心如此,天下所以不可问也。”(一八九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并大力提倡“四维”——“礼义廉耻”,称“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强敌不足患,政事之不修乃可患也。”;若人人做“仁人孝子”,心有廉耻,严守纲常礼教,则天下必太平。而在明“礼”问题上,曾廉还区别了“君子”和“小人”,认为“君子以礼存天下之维,小人以礼乱天下之纪”。在曾廉看来,最大的圣道就是以“君臣父子”为核心的三纲无常等封建伦教,就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封建大义。因此,他极力反对任何“无父无君”之说,维护封建伦常。他在《上杜先生书》中称:“变夷之议,始于言技,继之以言政,益之以言教,而君臣父子夫妻之纲,荡然尽矣。君臣父子夫妇之纲废,于是天下之人视其亲长亦不啻水中之萍,泛泛然相而已。”“悍然忘君臣父子之议,于是乎忧先起于萧墙。”民国时期,他亦坚持认为“君臣之义无所逃避于天地之间”,并称“邪说一日不除,君臣之义一日不伸,此则祸本犹在,无可以立天下者也。”
二、以捍卫封建皇统、维护封建专制统治为己任,反对君主立宪、民主革命,坚持政治保守主义。曾廉在政治上,一直以“爱国”、“忠义”自命,对封建政统深信不疑,希望用礼教来挽救清王朝的政治颓势;并用学术附会政治,激烈反对变法维新、反对立宪运动和民主革命。
在戊戌维新时期,曾廉恪守祖宗之成法,极力攻击维新派孔子改制、民主平权等学说。在给光绪帝的上书中,他强调:“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皇帝为祖宗守宗庙,有万世不变之法,有随时修改之政,然其所以修改者,皇上度无以出列圣范围也。故必常以祖宗为心,兢业罔坠。盖为孝子而后仁人;为仁人而后天下蒙福,后世昭其令闻。”他抬出祖宗来反对新政,对变法上谕中“五帝三王不相沿袭”、“开创百度”、“参预新政”之说,尤为不满,称“五帝三王,乃异性受命,皇上上承祖宗,何以异性为比。且皇上既自以为新,则必祖宗为旧;皇上自以为开创,则尤未知何以必祖宗也。”他称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所鼓吹的民主平权、孔子改制之说为“自古及今天下之莫大于邪说”,并信誓旦旦地表示:“邪说四布,圣学将微,人心将绝,祖宗养士二百年,尤臣所当效死力延人心,以延国脉”。在其附陈康有为、梁启超罪状片,曾廉还对梁启超的学堂批札中“君统太长”、“变法必自天子降尊始”、“论《孟子》则指本朝轻赋为大貉小貉”、“论《扬州十日记》则指本朝用兵为民贼”等“令人发指眦裂”之论大加声讨,称“梁启超少领乡荐,自其祖父食毛践土二百余年,何至仇视本朝,发指眦裂,及于祖宗,非康有为邪说蔓延,决无丧心病狂至此者也!”并选择了梁启超四条批语,加案语进行反驳,极力诋毁康、梁。
而且,反对君主立宪和民主革命,捍卫封建专制统治,是曾廉一贯的思想主张。基于“君臣大义”,曾廉对立宪活动一直持反对态度。他提出:“若云立宪则万无可行之理,前者光宣之间天下不靖由此造也”。他还说:立宪必从选举开始,而天下最可耻笑者莫如选举,而选举中贿赂多则得票多,选举“不揽天下之才,而以贿纳天下之士”。为此,他反对不选举即是专制之说,他说:“不知选举即为专制,即行选举遂非专制乎?凡今之人孰非专制而以选举欺人乎?”他还说:“外国行之(选举)亦既有年矣,今日则外国亦寝,不以为然而厌之矣。其投票而纳贿者外国亦鄙之矣,孰知外国之所厌而鄙者,中国反拾之以为宪政而遵行之乎。故曰:天下之最可耻笑者。大政如此,天下之大等于儿戏。”根据其对西方民主制度的肤浅了解来反对立宪、反对选举,极力为封建专制辩护。1909年陕甘总督升允抗论立宪,曾廉大加赞赏,钦佩不已。他认为:“若果早如明论,岂有后来乾坤翻覆、生民涂炭之祸。”对于革命,曾廉更是极力反对。他视革命党人为心腹之患,欲除之而后快;称革命为“大乱”,“大祸”,一直反对民主革命、希望清王朝复辟。而且,他还提出系统的复辟主张:政治上,矢志保卫“圣道”、复辟清王朝;经济上,反对兴办新式工商业,宣扬“重本抑末”,主张“察财于富人”,“以保富民为本,以察游民为先”,并提出各种“察游民”、“禁游惰”办法,以图恢复清朝社会基础。
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曾廉具有一种爱国的情怀,如在反侵略问题上表现出了严正的立场,并曾投身于反侵略斗争。甲午战争爆发后,曾廉慷慨陈词,主张启用刚正忠义将帅奋起抵御外敌,以固边疆,并于1895年春投身湘军,在山海关一带抵御外敌;同时,他还有一种强烈的救世意识和朴素“民本”思想(1913年,当邵阳一带发生特大饥荒时,曾廉起而建立“积谷会”,发动地方地主绅士筹募钱粮,以解民困),这些无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而且,在修身处世等方面,曾廉一直以严格的理学律人律己,主张克己复礼,以符合圣贤的要求,从做人的角度来看,这确有值得称道之处。但是,曾廉不过是封建社会一个标准的“正人君子”,其所谓的“爱国”、“救世”,只不过是一个正统封建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抱负和情怀的体现,其“爱国”思想只停留在“忠君爱国”的水平;其所谓“治国方略”和“救世”手段,昧于中国实情和世界大势,是一种极其陈腐的政治理念;其对传统信仰的顽强捍卫,其对国家民族大事的固执观念,对时代潮流的抗拒,都是毫不足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