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莽莽草堂深——赵启霖故居
在晚清时,曾有一位刚直不阿、卓然独立,敢于触犯权贵重臣的御史赵启霖,名声远播,广为人知。
赵启霖,字芷孙,号瀞园,系湘潭县明道乡森梅村梅家冲人,生于清咸丰九年(1859),卒于1935年。他的故居,名曰思古堂。
“这是一栋传统的湘中土砖瓦房,一进四横,前有槽门、围墙,南有菜园,后有树林、竹林。槽门横额有‘思古堂’三字,联曰:‘稼穑为宝;山川出云。’大门上有‘福’字,字上悬挂茶盘匾,蓝底上嵌有‘翰林第’三字。大门联曰:‘淡泊明志;辉光日新。’室内联曰:‘胸蟠杜甫千间厦;气压陈登百尺楼。’都是赵启霖亲笔题写。室内悬挂横匾曰:‘铁面耆臣’,是赵启霖四川同僚题赠。辛亥革命后,赵启霖曾把居室命名为‘二鲁轩’,取鲁仲连义不帝秦和鲁阳挥戈返日的意思。并题诗《山居新署二鲁轩》曰:‘山云莽莽草堂深,匣里泉阿时一鸣,蹈海回天俱负负,鲁连孤愤鲁阳心。’”(长江《赵启霖故居》)。
我们若造访此地,便会知道赵启霖故居确实是典型的“山居”,周围茂林修竹,芳草萋萋;晴岚雨雾,萦绕屋宇;鸟声虫吟,触耳可闻。在当时来说,这里应是相对闭塞与偏僻的,绝无车马之喧,是读书和静思的佳处。以其形制规模而论,作为一个“翰林第”,我们又会觉得它过于寒素,不仅是“土砖瓦屋”,建筑上无任何奢侈气象,同时占地面积和建筑面积亦小,不过是一“草堂”而已,从中可看出赵启霖的心性、品德。以他历年居官的格局,或是清高自许,廉洁奉公,决不获“意外之财”,也就没有更多的财力来建构自己的栖身之所;或他有此财力却厌恶铺张奢华,崇尚节俭,能伸展自如已为心足。但从此中透现出的文化气息,却可推断他的书斋里定然满列图籍,几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以供他读书、撰著之用。
赵启霖于光绪八年(1882),以优贡任麻阳、武陵、澧州训导,时年23岁。10年后,他才考中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尔后自京归湘,任永州沪溪书院主讲、苹州书院讲席,也就是一个教师的资格。直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正月,补河南道监察御史;到秋末,执掌江苏道监察御史;又过了两个月,兼署山西道监察御史。
他在任御史期间,曾多次上疏,吁请澄清吏治、培养人才,禁绝鸦片、改革教育、赈济灾民。特别对于列强的虎视眈眈,不断地向最高统治者发出警告讯号:“东三省为根本阵地,近来介于两强(日、俄)之间,协以谋我,日甚一日。”
所谓监察御史,负有监督、考察官员的政绩、德操之责,人皆趋之若鹜,尽相巴结逢迎。赵启霖若想发财致富,是极易之事。但他从不为所动,一切秉公办理,自洁自律,保持自己清白的操守。当他发现吉林将军达桂等人朋比为奸,贪污受贿,立刻上疏弹劾,达桂等人遂被革职查办。
庆亲王奕劻任军机大臣,其子载振为御前大臣,领农工商尚书,领侍卫大臣,可说是红极一时。此时,直隶后补段芝贵,以一万余两白银从天津大观园戏馆买歌妓杨翠喜献于载振,又从天津商会筹银十万两为奕劻祝寿,故而得到黑龙江巡抚的官职。此事虽朝野皆知,但都三缄其口,只有赵启霖愤然冒死参奏,向皇上递交《劾段芝贵及奕劻、载振疏》。结果是官官相护,段芝贵虽被参倒,奕劻父子却安然无恙,赵启霖却以“查访不实,诬罔亲贵”而被革职。但舆论哗然,皇上只好收回成命,恢复赵启霖的官职。
宣统元年(1909),赵启霖先后任湖南高等学堂监察、四川提学使。第二年,以母老需人侍奉为由,辞职回到他的湘潭故居,此时他不过50岁。几年后,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王朝。
尽管赵启霖作为清王朝的“忠臣”,恪守他的人生信条,做了一些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事。但对于清王朝的覆灭,却充满了悲懑之情,这就是他的历史局限性,也是他个人的悲剧。故居中的“二鲁轩”题匾,表示了他对这场革命运动的不理解和抵触情绪,渴望有一天清王朝东山再起。从史料中,我们看到他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并不像那些前清遗老为复辟奔走呼号,竭尽全力,。他所能做的,无非是“淡泊明志”,“自此归隐田园,以诗文自娱,不复从政。工诗文,擅书法,且为制联高手”(《湘潭文艺家辞典?诗词楹联卷》)。
他在《郭君涵斋出示前年见怀之作口占奉酬》中写道:
辽鹤归来狎涧阿,金盘别泪恨如何!
旧栽松菊存三径,新荐蘋蘩续九歌。
万劫江山孤抱在,百年文献一家多。
惭君饰奖乌台事,至竟无由奋鲁戈。
这首诗写出了他退隐后的复杂心理,他深知大势所趋,清王朝难以复兴,“至竟无由奋鲁戈”。
尽管如此,他依旧关心地方教育事业,曾倡办伍赵福田学堂、伍赵福田女子职业学校,又捐谷40石在青山桥设立一所育婴堂,还曾出任船山学社社长。
赵启霖一生遵循读书人的传统规范,入世则兼济天下,出世则独善其身。不管他执何种政治观点,有一点是不变的,即保持清高的操守,在任何情况下,都力争做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这是难能可贵的。
1935年,他患重病,自感于世已无多日,作自挽联一副:
故国竟何如?千秋自有公评在;
浮生长已矣!万事惟余积虑多。
赵启霖逝世后,与祖父照德公合冢,葬于森梅村桐子围场后山。“墓围、墓顶都是三合土筑的,封土堆高约0.6米,底径2.5米。有三块墓碑,中间是照德公墓碑,汉白玉质地,镌刻‘光绪辛丑岁仲夏,赠奉直炔祖考伍赵照德府君墓’。左右两块都是谷山青石,左边是赵启霖墓碑,镌刻‘清四川提学使赵启霖墓’,右碑镌刻通议公、提学公生卒年与墓地”(长江《赵启霖墓》)。
我读赵启霖墓碑字样,就曾想过他为什么不挂上“御史”的头衔,而偏写“四川提学使”呢?我猜想,尽管“御史”官名赫赫,但赵启霖出于书生本色,仍认为“四川提学使”更符合他的身份!
所谓提学,“宋崇宁二年(1103)在各路设提举学事司,管理所属州县学校和教学行政,简称提学”(《辞海》)清末则称“提学使”,辛亥革命后废除此职。
纵观其一生,他很多的时间都厮守在教育岗位上,育人多矣。墓碑上镌刻此职,也说明他对自已“诲人不倦”的肯定!
刘烈士祠——刘揆一故居
我家一直住在湘潭雨湖区的平政路,自此向西,步行不到半小时,即可到达刘烈士祠。儿时因好奇而数临其地,及长渐知人事,也就常怀着景仰之情前去谒访了。
刘烈士祠是纪念为中国民主革命而牺牲的第一位同盟会会员,也是留日学生中因反对清廷被杀害的第一人刘道一,于1913年设立的。刘道一的胞兄刘揆一,亦是一位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随之携家住入刘烈士祠,以朝夕陪伴弟弟的烈士之魂,故此处即成为刘揆一的故居。
刘氏兄弟,祖籍湖南衡阳,尔后其族迁居湘潭。刘揆一于1878年生于湘潭县白石铺八斗冲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派名谦唐,字霖生,亦字启后,号培英。从事革命活动时,一直用“刘揆一”的名字。晚年,人咸称霖老。
刘道一,字炳生,号锄非,生于1884年,1904年参加华兴会,1905年加入同盟会,任书记、干事等职。1906年,在领导萍、浏、醴起义中不幸被捕,于同年12月31日被清军杀害,时年22岁。
刘揆一和刘道一,世称“湘潭刘氏兄弟”。“五十年来,为轻重于国者,必推湘人士,远而曾、胡,近而蔡、黄,其最章章在人耳目者也;而二刘实先后乎其间。余交大刘刘霖生,深敬其人,而霖生为余叙其弟炳生之志事、之行谊至纤细,以较湘先辈之二李,则希庵、迪庵良未易轩轾也”(梁启超《刘道一传》)。梁启超对“二刘“之推崇,认为他们可跻身于曾国藩、胡林翼、蔡锷、黄兴之间,当然此中性质是有差异的,曾、胡是为清王朝效命,“二刘”是为推翻清王朝而奋斗,与蔡、黄乃为一途。又比之于湘潭的“二李”兄弟及他人,则是以兄弟情谊深厚而论。
谭延闿在《刘道一行状》中也说:“(刘道一)光绪甲辰,随兄揆一,游学日本江户,密谋起义,因与马福一通。马福一者,湖南会党头目,强力多智,拥徒众数万,雄踞江湘间。……丙午秋,受揆一命,归湖南,与会徒萧克昌等,图再举,择萍乡、醴陵、浏阳为首义地。部署稍定而谋泄,道一被逮。”
刘道一被捕后,面对清军的刑具,“狱中与人书曰:‘道一必不忍以父母所爱之躯,为毒刑所坏,彼若刑讯,吾则自承为刘揆一,以死代兄,吾志决矣。’有司既不得道一事,视其所佩印文曰‘锄非’,遂以定狱”(章炳麟《刘道一传》)。刘道一不仅革命意志坚决,视死如归,而且在被误认他是刘揆一时,甘愿“以死代兄”,其风义令人感佩。
刘道一壮烈牺牲,令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肝肠俱断,悲恸万分,纷纷以诗文予以悼念。
孙中山的《挽刘道一》云:
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
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
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
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黄兴《挽刘道一》云:
英雄无命哭刘郎,惨淡中原侠骨香。
我未吞胡恢汉业,君先悬首看吴荒。
啾啾赤子天何意,猎猎黄旗日有光。
眼底人才思国士,万方多难立苍黄。
刘烈士祠原为清政府湘潭县守备署,建于光绪十五年(1889),属于官衙建筑样式。刘道一牺牲几年后,清廷被推翻,举国“光复”。湘潭县议事会根据孙中山先生《批陆军部请抚恤刘烈士刘道一并附祀忠烈祠呈》,于1913年将守备署改建为烈士祠,世称刘烈士祠。
原烈士祠,前后四进,共有房屋40余间,成为具有纪念堂及住宅双重性质的建筑群。据一些老人回忆,前大厅为纪念堂,正中墙上悬挂着烈士刘道一的遗影,两边陈设着孙中山、黄兴等政要、名人的悼诗、悼文、挽联;两边的厢房,辟为展室,陈列着烈士生前用物、珍贵照片等等。此外,还有会客室、书房等设置。后进则为刘揆一一家的饮食起居之所。在最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种植着一些花树,充满着幽静清凉的气氛。
烈士祠到解放后仅剩最后一进7间,其余房屋为居民所住。“1981年4月,政府将后进7间156平方米复原维修。1986年12月再次维修,开辟陈列室正式对外开放。周谷城题名为‘刘烈士祠’。近年,因白蚁为害,又由刘揆一后裔刘成孔、刘成亮等人出资约17万元,于2000年拆除重建”(灿子《刘烈士祠》)。
几年前,我陪本省著名散文家李元洛、王开林专至湘潭,瞻仰刘烈士祠。既感慨刘道一于韶华之年慷慨就义,为国捐躯,又钦服刘氏兄弟的情深意长,肝胆相照!
这座建筑物,坐北朝南偏东,门前有一长条形空坪,坪中有柚子树3株,是当年刘道一的嫂嫂洪稚荫亲手栽的。一到秋天,满树结出黄金果,香飘诱人。祠宇横排7间,两层,砖混结构,上盖小青瓦,门首高悬周谷城所题的“刘烈士祠”匾额。右边三间通作一大间,辟为展室;左为刘揆一卧室,桌几床椅仍保持原貌。
作为刘道一的纪念祠及刘揆一的故居,我到底觉得有些简陋。以他们在近代史上的地位,理应更恢宏更庄肃一些。我曾走南访北,见过一些活着的艺术家的纪念馆,其形制远在此之上,也就顿觉怆然。
“刘揆一是辛亥革命时期重要领袖人物之一,曾代理黄兴主持东京同盟会本部工作达四、五年之久,几乎与孙中山、黄兴、宋教仁齐名;民国初年,他又出任过北京政府的工商总长,为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作过积极的贡献。毫无疑问,他在辛亥革命史上所应有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林增平《刘揆一与辛亥革命》序)。国民党元老居正在所撰的《刘霖生先生揆一七十寿序》中说:“克强(黄兴)雄武,渔父(宋教仁)坚定,先生(刘揆一)沉毅,俱同时推举,予与交并善也。”
刘揆一的一生中,爱国,爱民,反对独裁专制,重情重义。民国初立,当宋教仁被暗杀,刘揆一悲愤交集,“此次至京,当日即提出辞呈表。我良心昧不下去,此次回去,总要设法,否则对不起死友,又对不起生友”(《民立报》1913年4月2日),表示出他鲜明的反袁立场。在抗战期间,他对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方针,亦十分不满,并写诗予以针砭,因而引起一些高官的嫉恨,以致“被解除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顾问之职,其子孝叔(时任行政院参事)‘亦被子撤职’”(饶怀民《刘揆一与辛亥革命》)。
且读他在抗战时期所写的一首七律:
誓不生还入玉门,国殇何处许招魂?
松为故垒留英气,柳替长城补裂痕。
会见杜鹃愁望帝,空教鹦鹉话开元。
三边多少遗民泪,洒向苍茫叩九阍。
全国解放之后,党和人民没有忘记这位民主革命的斗士,于1949年10月被聘为湖南省军政委员会顾问,可说是一种殊荣。1950年3月14日和4月14日,毛泽东连续两次给他去信,向他征询有关政策方面的意见;同年秋,毛泽东亲自派人到湘潭,邀他去北京治病和晤面。可惜,刘揆一由于年高病重,无法成行。1950年11月1日,他病逝于刘烈士祠故居,享年72岁,葬于后园。
刘揆一墓,其实是他与夫人洪雅荫的合拱墓。坐东朝西,墓围、墓顶均以水泥浇注,围口之花岗石镌刻“衡山正气”四字,系黎元洪所书,墓碑上刻着楷书“先父刘揆一老大人之墓”。墓右侧,立着周谷成书写的“刘揆一先生之墓”的石碑。
刘揆一平生著述甚多,他的诗更写得才情四溢。在《惜花萼楼诗笺》一书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近代诗十首》,表述了他对“918”事变后局势的高度关注,同情苦难的人民,怒斥日寇的胡作非为,歌赞那些浴血奋斗的抗日英雄儿女,一时传诵甚广。
在弟弟刘道一牺牲后,他以《哭弟诗》八首表达自己的悲痛之情,并以此自励。试录其一、三首七律如下:
党锢横飞误楚谣,瘦肥相代海天遥。
苍生风雨床前梦,菽水潇湘夜半潮。
早识燕京空击筑,何如吴市且吹箫。
国亡家破吾还在,独立苍茫赋大招。
厉声可杀不可辱,争传烈士死能甘。
狰狞官为虚前席,桑梓人谁脱左骖?
阙下金鸡刚入树,云间旗鹤已归山。
赤虹剑血千秋恨,三舍无戈挽日还。
刘揆一既是一个真正的民主战士,同时又是一位真正的激情诗人!
1952年,老同盟会员、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于右任、王宠惠等23人,曾联名向蒋介石写信,呈请褒扬:“先生效忠革命,早岁赞襄总理,组党开国,每列前躯,自后隐居三十余年,宏学履道,一介不苟。当其慷慨赴义,则奋不顾身;当其淡泊为怀,则务在明志。敬恒等或共梓桑,或同奋斗,始终无间,深切观靡,不惟开国之勋贤,实亦潜修之君子。”蒋介石当即发布褒扬令文,准予题颁“勋昭行洁”四字匾额一方(见《刘揆一和辛亥革命•结束语》)。
我曾于去岁之秋,与四弟鑫汉,再一次谒访刘烈士祠,前坪后院的柚子树,正结出累累硕果,金黄耀目。刘揆一之后人,从祠宇左边的另一座房屋中走出来,对着我们微微一笑,似带着一种感铭之情,然后说了一句:“柚子树又挂果了。”
秋风飒飒,其香远飘。而刘烈士祠将永远留存下去,正如近代史中一个精彩和章节,永远不会被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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