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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为精神雪为魂,楚客狂歌浩纵横
作者:萧晓阳
【摘要】彭玉麟之诗,作于戎马之间,不以雕镂见长,而以自得为贵。于平易中见新奇,于沉着处现狂放,此皆源于作者的个性与经历。自骚人以来,少有此体。
  衡阳彭玉麟(1817—1890),字雪琴,谥号刚直,“中兴四大名将”之一。起于孤寒,与曾国藩共创长江水师,克敌制胜,战功显赫,功成身退,超然富贵之外,堪称人中之伟丈夫。俞樾《哭彭雪琴尚书一百六十韵》谓“公功在天下,公名在国史。四海所推崇,百代所仰止”。彭公为人,少负奇才,“孤行畸意,寓之诗画”,闲画梅花,写其精神;所作诗歌,寄寓孤怀。彭公所画墨梅,学人时有论述;彭公诗词文章,很少有人提及。其诗风别具一格,恨无人称赏,兹尝试论之,作《彭玉麟诗歌风格论》。彭公之诗,不今不古,浑然天成,别是一家,才高处难以情测。今举其神奇、狂放二端,略陈所见。

  一、平易中有神奇

彭刚直公诗,多作于戎马间,为才子即兴之作,多抒报国之志、发思乡之情。其诗以意为主,不计工拙,俞樾编定之《彭刚直公诗集》诗卷均以“草”命名:《吟香馆愁草》、《从征草》、《巡江草》、《北征草》、《续从征草》、《退省庵闲草》。皆自然成文,不劳雕虫之工,故其诗多平易,然往往于平易中有神奇,在淡语中见精神。

彭诗中所述之事,不外乎人生离合、个人际遇与戎马征战,而性鲠直,不事斧凿,所作多“口占”,不重音律。如:“儿时不识家何在,十七年才返故乡”纯系口语,未加剪裁;“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离在异乡?”直叙其事,直率真挚而不避讳。《泰安道中》是诗人功成后觐见归来赴泰山途中所作:

昨日济河道,今朝入泰安。

城头严鼓角,天半列峰峦。

夜馆风弥劲,荒屯雪未干。

夕阳红处好,岱色压吟鞍。

此诗纯是叙述,以时间先后写旅途所见,全是直陈,由远及近,是又一首《望岳》。不听而有声,不视而有色,岱宗之佳处任凭读者想象。

然而彭诗妙处不在平易而在新奇。首先,在彭诗中有许多奇特的想象。《泰安道中》奇就奇在平淡之语寄寓深意,“天半列峰峦”写出了泰山之高大神奇,“岱色压吟鞍”有泰山崩于前之惊骇,如李白之“对此欲倒东南倾”,这是奇想。《宿石涧潭紫盖寺》更为奇妙:

石涧潭深瀑布流,万竿修竹拥僧楼。

我来睡入云窝里,晓起推窗白满头。

李白诗以“疑是瑶台镜,挂在青云端”写月亮,人在青云端就更奇了,而彭玉麟亦字少鹤,云是鹤家乡,自然应住云中,更添一层奇想。《克复湘潭》中“炮震雷鸣湘水沸,旗开风利楚江通。万艘已尽乌云黑,一火重烧赤壁红”,意境阔大,想象丰富,可谓目极楚江,思怀赤壁。彭诗想象高妙,常出人意料之外,《游华盖、芙蓉、莲花、妙高诸峰途次口占》:“春山笑作美人妆,紫紫红红锦绣乡。两屐云缠双足软,万重花酿一身香”,把春山比作美人,将大山说成锦绣乡,都极为贴切,发人之所未发;写凯旋归来:“十万貔貅齐凯奏,彭郎夺得小姑回”,把小姑山惨烈的战事写得妙趣横生,引为谈笑之资;写孤山梅花,“春风最解怜香意,特谴梅花伴小青”,将春风比作人间情种;“雨师风伯潜清道,知有中丞御史来”,同样是将风雨神化了。诗人突发奇想,诗中妙处难言。

彭玉麟诗歌常流露出孤怀与愁绪,傲岸不群的个性在诗歌中表现为奇特的意象。芝兰竹石、松、菊与梅都是诗人歌咏的对象,玉、雪与鹤也常在诗中出现。其中,写梅的诗最多,彭公生性好梅,善画梅花,咏梅诗近二百首。衡阳王船山梅花诗过百咏,彭诗追慕先贤,能写梅之精神。清李成谋等纂《石钟山志》卷十六,有彭玉麟《寄舫梅花杂咏汇录一百首》,又据民国二十四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之李宗邺《彭玉麟梅花文学之研究》,附有彭玉麟咏梅诗八十五首。彭氏梅花诗或写梅之高风绝尘,或咏梅之冰肌玉骨,或赏梅之斗雪傲霜。梅成为诗人理想人格的化身,《六十贱辰画梅题之》是诗人咏梅的代表作:

六十年来写一枝,重开花甲正当时。

冰心耐冷清如许,铁骨凝寒老更奇。

错节盘根春自足,暗香疏影雪相宜。

孤山幽静西湖洁,不准纤尘到砚池。

此诗当是诗人在巡视九江炮台时作,时年六十,想起当年攻克九江之役,有老骥伏枥之感慨,以梅树的傲霜铁骨寄寓自己崇高的精神品格,似刘桢之《赠从弟》,仗气爱奇,真骨凌霜,不类凡品。又如辛未九秋题菊花感叹:“嫩蕊幽芳三百本,一时断送与尘埃”,恨恶客毁屏,伤玉碎金残、落花满地,而生孤怀畸愤;咏泰琵琶松:“自从一得秦封后,独抱坚贞不解愁”,泰山松独处孤危之境,在西风中傲然挺立,发出的簌簌声响,在诗人看来,分明是人生悲壮神奇的乐章;《胎禽》写仙鹤之姿:“仙姿皎皎俦能侣,玉立亭亭独不群”,本从三岛来,意气自不同,丹顶缟衣,独处松柏群芳之中。而《题徐花农孝廉太夫人郑娱清女士芝兰竹石画卷》有:“本是莲花会上才,人间小谪绝尘埃。闲拈一管生花笔,写出兰竹丰韵来”。借兰竹绝尘之风,咏主人脱俗之才。此种意象,玉洁冰清,不减李贺之奇诡而无其怪诞。

彭玉麟诗歌中奇特的想象、奇异的意象源于诗人胸中的奇气,融会于诗中,成为诗歌中神奇的气象。江山氤氲之气、楚人豪壮之情、骚客不迁之志闳于中而肆于外,发为奇气。诗人初出茅庐即表现了必胜的信心,如《创立水军,为肃清长江收复金陵计》即表现了奇伟不群的气概:

长江不许大王雄,王叡楼船要建功。

十万鸦军躯虎豹,三千犀甲奋貔熊。

旌旗尚带潇湘日,鼓角先清淮海风。

戎马书生无智略,全凭忠愤格苍穹。

此诗气势浩荡雄浑,风格神奇劲健,有并吞海内、横扫天下的气魄,出自一个无职无名的穷困秀才之手可谓奇之又奇,唯毛泽东诗“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气势与之相似。《游泰山庙》又是另一番景象:“画壁妙神奇,仙姝尤窈窕。耸身入云端,一览天下小”。在优雅中见神奇,柔媚处显大度。刚柔相济,融于一诗,更见其奇。对凄惨情景的描绘虽用平常语,而气象亦奇:“横尸华屋多人腊,食血荒郊尽犬精。村里断烟凄冷灶,屋中长树破雕甍”(《收复宁国、丹阳、溧水、东坝一带感赋》),丧家犬食人尸血,树木穿楼而出,有汉末诗史之悲,而景象更见奇特凄清。诗中神奇的气象是诗人内在精神的自然流露,表现了诗人睥睨一切的胆识和气概。

作诗难造平淡,如彭玉麟诗,在平易的话语中蕴涵着奇特的想象、奇异的意象与神奇的气象,于平淡中见新奇,别开生面,独标一格,为更上一流。

  二、沉着处现狂放

彭玉麟为人“刚介绝俗,素厌文法”,处事一向沉著冷静,然而不失豪迈雄放。治军素以从容不迫、运筹帷幄著称,然而作战中常亲点火炮,奋不顾身。《复李续宾》(咸丰七年五月十三日)信中说:“性既褊急,复多杞忧”,从另一个角度可以看出深谋远虑与狂放不羁的个性集于一身。诗如其人,彭公之诗将个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彭诗体察物象细微之处,风流蕴藉;遇事胸有成 竹时,气韵沉雄。咏梅诗“玉是精神肤是雪,珠含乳蕊粉含胎。春风暗度无人识,博得冰颜笑口开”,将梅花开放的过程写得别有韵味,雪地里梅花笑开,舒展傲霜之姿,寄寓着诗人的孤怀愁绪与面对困境的沉着从容。《上封寺看云》写出了诗人在南岳极顶悠游不迫的情怀:

一径游来到上峰,上峰峰被白云封。

银涛万顷翻云海,身在南天最上重。

身在险峰,看乱云飞度;人在云中,任银涛翻滚。诗中化用舒王陈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气势相似,而在坚毅中见沉着。故《梵天庐丛录•彭刚直公二十二则》说:“刚直以老稳胜,亦可齐驱乎稼轩也”。

然而沉著稳重是彭玉麟处世老成的一面,彭公性格中狂放之处,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诗人好饮酒,“恒患咯血,惟怀纵酒” (王闿运《皇赠太子太保谥刚直兵部尚书世袭一等轻车都尉衡阳彭公墓志铭》),孤怀幽愤,借酒浇释。诗人早年很不得意,《述怀》说:“可怜慈母关心切,偏是功名唾手迟。十载诗书增我愧,一生事业有天知”,十载寒窗,一无所获;家父遗训、慈母关心,更添心中愧疚。“明月一窗愁作客,清风两袖怕回家”(《秋夜不寐,时在永州镇幕》),生事弥漫苦无成,愈是想家不回家。于是只有举杯销愁,《客中感怀》即述酒后愁情:“难从糠市还诗债,欲破愁城借酒兵”。家贫母老,兼有外祖、姨氏,游子心中悲愁,能与谁诉?只有呼酒买醉,聊且狂饮一遭。《题邓尉山中潘伟如中丞韦华园梅花画壁》诗中有:

 

世事原如壁上观,何必定须分黑白。

但留清气满乾坤,十二万年不须灭。

 

掷笔狂呼酒百杯,吸取太湖三万六千顷外一天月。

诗人以写梅为乐,饮酒自恣,表现了妻梅子鹤,不慕荣华、沉醉乾坤的狂士情趣,呼酒不至,以月为饮,有夸父饮于河渭之势;笔调狂野,最末一句突破樊篱。又有写梅题句:“几回醉卧梅花下,仰看浮云过太清”,在醉中自得其乐,不管人间是是非非。晚年居西湖退省庵,饮于七星岩,“大醉画壁作丈八梅花”,诗云:“狂奴一饮三百杯,醉写孤山老铁梅”,使酒写梅,极尽欢娱,这是酒后的忘情与放纵。

彭玉麟诗歌之狂,还在于尽情抒发人生意气。年轻时自称楚狂人,集前人旧句撰联于泰山,文采风流,传颂至今。《泊甘棠湖,雨后看庐山五老峰》中:

我家南岳依祝融,曾登泰岱与华嵩。

不见湖光万顷扩其胸,不见洪涛巨浸当其中。

此峰不独飞泉鸣,琴声淙淙,更有汪洋灏瀚,鄱阳湖水飞银龙。

闻说上有千年桃花红,几欲凌空,飞到天池最上重,大呼匡庐处士同去寻仙踪。

振衣千仞,长啸开群聋。

登高远眺,诗兴勃发,长句叠出,一气呵成,有挟飞仙以遨游的宏大气魄。于狂放处,将人间悲欢抛到九霄云外。千载之上,唯李太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与此豪气相似。此种豪情,至老依旧,咏美人石诗说:“老去彭郎尚放颠”,童心犹在,狂狷难驯。

彭玉麟诗尚有志士坚韧不拔之狂,诗人之狂,在于敢为国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挽麻静庵立斋昆仲阵亡》表明了自己的报国情怀:

君不见

雄冠峨峨多丈夫,高牙大纛驷马车。

赫濯声威胆气粗,平居哆口凌孙吴。

闲谈伟略天花舞,临阵畏贼如畏虎。

应变仓皇无一能,抱头窜避如鼷鼠。

吁嗟人生如逆旅,百岁终须归草腐。

何如马革两英雄,英风凛凛烁今古。

诗人追悼亡友,斥责鼠辈,气贯长虹,笑看此生,置死生于度外;在狂歌中嬉笑怒骂,是狂狷之士的悼亡诗与正气歌。《题金陵楚军水师昭忠祠》一联是此诗的最好注释:“江淮河汉,浪涌涛惊,三千里扫荡纵横,君等能当天下事;矢石戈矛,血飞肉搏,十六载精忠义烈,国殇唯有楚人多”。正是楚人的狂放挽救了大清江山,给予了它苟延残喘的余年,也是楚人的狂放昭示了新时代的曙光。

自乾嘉以来,重考据之学,而诗道废,论者甚至以肌理说诗,以学问为诗,以考据为诗。自彭玉麟出,一洗俗尘,超出雄浑劲健之外,矫矫不群,狂放难羁,别为一格。

  三、神奇与狂放皆出于自然

综观彭玉麟之诗,叙事述怀,以奇逸胜。其叙事平实处似老杜,而述民生之凋敝、战争之惨烈,据实直录,平中见奇,格调高古,往往直追汉魏;抒怀述志,发不遇之悲,抒羁旅之愁,未尝不出于胸臆,气韵沉雄,高处不减稼轩,而逸荡过之,有太白之飘逸横放,得骚人狷介之志。其妙处唯在于以气运诗,新变之中见奇气,狂放之中有逸气。曾文正公谓“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如彭诗可谓兼之,雄放神奇,一气呵成,自然高妙,无劳绳削之工,不用经典堆砌。诗人以气运诗,在形式上以古体胜,往往突破藩篱,不重古韵,代之以乡音,奇绝处在字数上都不加细究。彭诗以奇逸胜,在诗歌史上可谓特立独行者。意奇而语不奇,语奇而字不奇,平淡自然如从口出,与现代新诗遥相呼应。

彭诗之平淡与沉著,源于自然之气,豪华落尽唯见真淳。道家追求适意的情怀、衡湘民歌淳朴之风铸就了诗人超然物外的气度,先父早逝、姨氏撒手、舅氏亡故、家产之争造就了诗人处变不惊的个性。彭诗的神奇与狂放,得之于楚人不屈不挠的性格、湖湘强悍的民风和诗人年少孤贫、老而孤寂的处境。特定的环境培养了诗人独立不迁的个性特点,造就了新奇狂放的诗歌品格。

彭玉麟一生与清王朝的衰微相始终,树德建功而不屑立名,以安邦济世为首务、作诗为余事。诗歌浩气纵横,不见半点末世气象,彭诗的神奇与狂放,表现了中国文学旺盛的生命力,寓示着新文学的勃勃生机,展现了楚文化历久弥新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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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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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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