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人类社会生活有着深刻的影响,人类社会的文明深深地打着宗教的印迹;只要从事历史研究,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宗教这一问题,如果想要在史学上有所建树,更得对宗教有番深入的了解不可。魏源,这位我国19世纪著名的进步史学家,以《海国图志》、《圣武记》、《元史新编》等著述奠定了他在晚清史坛上的崇高地位;他是如何看待宗教的呢?本文拟对此作一探讨。
一
魏源作为近代中国的早期启蒙思想家,较早地摆脱了传统文化的束缚,开始较系统地研究世界、介绍西方,眼界的开阔,使他能够放眼世界,站在世界大势上来看待宗教问题。
魏源在进行外国史地研究的过程中,也比较重视对世界宗教的研究和介绍,尤其是对世界三大宗教着力很深。在《海国图志》中,不仅天主、天方(伊斯兰)诸教都立有专篇予以汇考、综述和评价,又于《南洋西洋各国教门表》中将诸教之分合、衍绪及其在世界之分布状况备列出来,更撰长篇《叙》文以阐明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反映出他对诸教的重视。
对于佛教,魏源在《海国图志》中评述很少(而在《圣武记》中对藏传佛教考证颇详),那是因为中土对佛教并不陌生,勿庸多述。其实,除了儒学,魏源最钟情的就是佛学,晚年时更索性皈依净土。对于天主教和伊斯兰教,魏源就没有了这种感情色彩,但他仍试图尽可能实事求是地给它们一个客观的评价,肯定它们在世界的地位和影响,而不是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内容非常浅薄,不过是出于卫道的立场,为儒教争个正统的地位而已。”他突破了传统的“夷夏观”,提出“东海西海,圣各出而心理同”。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君长一国一时,师长数十国数百世,故自东海以至西海,自北极以至南极,国万数,里亿数,人恒河沙数,必皆有人焉,魁之杰之,纲之纪之,离之合之。”承认天主、天方教等都是圣人所创。他的这种观点极为通达,如果不是对世界大势有很深的了解,不会作此等语,较之那种“株守一隅,自书封域,而不知墙外之有天、舟外之有地者”不啻相去万倍。他认为“周孔语言文字,西不逾流沙,北不暨北海,南不尽南海,广谷大川,风气异宜,天不能生一人以教之”因此佛教、天方教、天主教“与中国、安南、朝鲜、日本之儒教,离立而四”共掌教化。他强调诸教分掌教化是个固然之数,想要以一教“并包殊族,泯其畛域,会其大同”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原因就在“广谷大川异俗,民生其间,刚柔、轻重、迟速异齐”,情势各异,教化异宜,是强迫不来的,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因其教不异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这种观点在其《南洋西洋各国教门表叙》中阐述得相当明白,在今天读来,仍无丝毫窒碍,谁说他以儒教独尊呢?他的宗教研究是非常深入的,决不是浅尝辄止,泛泛而论,不仅对各教的沿革、信仰、仪制和教义等均作了相当系统的考察,还提出了自己独到的想法,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当然,长期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他仍不自觉地站在儒学的立场,以儒学的道德、价值观去衡量品评各教,使他的宗教观念仍打上那个时代的烙印(这从他对国内回教的一些偏见中可以反映出来)。
总而言之,魏源的眼光越出了中国这片狭小的天地,接触到了世界其他地区和民族的文化和宗教,这种非东方文化和非儒家资料的积累,引起了他宗教观念的变化,他开始把儒教当成世界上众多宗教中的一种,把它摆在与其他宗教相并列的地位上作比较性考察,而不是把儒教以外的其他宗教一概视为异教加以排斥,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很难得的,他这种对宗教的深刻认识,使他站在较高的角度来审视边疆民族地区的宗教问题。
二
对于清代边疆民族地区的宗教问题,魏源主要探讨了黄教和回教
1.黄教(喇嘛教)
魏源在《圣武记》中记述道:西藏之归附清自太宗时始,早在崇德七年,达赖与班禅两喇嘛就已向清通贡;顺治九年五世达赖亲到北京,“世祖宾之于太和殿,建西黄寺居之;及行,饯之南苑德寿寺,授金册印,封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普通鄂济达赖喇嘛”。终清之世,清廷对两大喇嘛俱尽心尊崇笼络之,收效甚著,达赖与班禅都尽心维护祖国统一,服从清中央政府命令,使西藏地方和清中央的关系日益密切(其中虽有第巴桑结之乱,此非达赖之过)。他们还利用其影响力消弥了不少祸乱,为祖国的统一作出了贡献,如四世达赖云丹嘉穆错,按魏源的记载:“二十八岁示寂,故事迹不著,然河套、青海蒙古守其戒,不敢抄掠,西边安枕者五十余年。”这是很不简单的。到五世达赖罗卜藏嘉穆错时,青海各部于康熙五年、六年都曾准备大举入寇;“康熙十年(各部又)为王辅臣所煽,复犯河西”,“皆奉达赖喇嘛檄谕而止,献驼马牛羊谢罪出塞”,计五世达赖存日,塞外无事者六十余年。其他如喀尔喀部之内附、土尔扈特之回归,都和黄教的影响不无关系。
同时魏源也指出,由于黄教在西北的特殊影响,也使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借助它以济其凶,成为社会动荡的根源。固始汗就曾以扶黄教为名“据卫藏、雄诸部”;其后,噶尔丹、阿眭尔撒纳也故技重施,魏源说他们“其口奉佛,其心乃如夜叉、罗刹之食人,其所奉喇嘛亦类以淫杀为佛事,与青海一辙。”更有第巴桑结托以达赖之名(时五世达赖已卒,第巴秘不发丧,伪称入定,不见人),“既袒准噶尔以残喀尔喀蒙古,复唆准噶尔以斗中国,又外构策妄,内阋拉藏汗,遂招准兵寇藏之祸。”至六世达赖时,又因衣钵启争,两立假赖嘛,西陲动荡不安达数十年之久,皆因黄教之特殊影响之故。
魏源对金奔巴瓶掣签制作了重点介绍。魏源指出,由于黄教各大喇嘛之呼毕勒罕转世至乾隆末,其弊已深,“各大喇嘛类多兄弟叔侄,且多出蒙古汗王、贝勒子弟”大损徒众之敬信,又达赖、班禅亲族多营为大胡土克图,专财利,甚至发生了仲巴兄弟因子争财而招廓尔喀(今尼泊尔)入藏之祸,严重影响了西北局势之稳定。高宗乾隆皇帝于是创颁金奔巴瓶,“供于中藏大招寺,遇有呼毕勒罕出世,互报差异者,纳签瓶中,诵经降神,大臣会同达赖、班禅于宗喀巴前掣之;而各札萨克蒙古所奉之胡图克图,其呼毕勒罕将出世,亦报名理藩院与住京之章嘉胡图克图掣之。”这样,活佛转世由蒙藏同胞信仰中的灵迹发展成朝廷督下的大典,自发的宗教行为正式以法定的形式加以确认,使世世转生之呼毕勒罕镇服僧俗、达赖班禅两大赖嘛世世永生西土,维特教化,“故卫藏安,而西北之边境安;黄教服,而淮、蒙之番服皆服”,诚为造福后世的英明举措,魏源对其进行了高度评价,欢呼乾隆为“曼殊师利天可汗”,以为其如山如海、莫测高深。
2.回教(伊斯兰教)
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魏源将传播于我国的伊斯兰教称为回教。聚居于天山南北麓的回部(主要是维吾尔族人,下面凡“回众”、“回民”都主要是指维吾尔族人,而我们今天所讲的回民则专指由“回回”转化过来的回族)是回教的重要信奉者,魏源在《葱岭以东新疆回部附考》有详尽的考证。自乾隆以来,新疆回部战事频仍,局势动荡。随着资本主义势力的东侵,此部更是处于反抗西方侵略的前沿阵地,侵略者每每借助宗教问题肇生事端,妄图分割我国领土,因而引起了魏源关注。
新疆回部自明季改从伊斯兰教(魏源认为是明季,其实可能更早,一说是十五世纪后期),魏源说:穆罕默德之二十六世孙玛墨特,当明之季叶,“自墨德逾葱岭东迁喀什噶尔,是为新疆有回酋之始。”作为“派罕巴尔”(回回语,即“天使”)的后人(称“和卓”)回教酋为广大回众所敬信,回民崇信和卓“犹西番崇信达赖喇嘛,已成不可移之锢习。”故准部多以其挟制诸回,外夷入侵亦以此作为号召。清初,准部噶尔丹崛起西北,回部为之役属,回教酋被拘执于伊犁作为人质,部众被迫缴租纳税,应徭役。噶尔丹败后,噶尔丹策零复袭执回酋(大小和卓木之父)而幽之,“并羁其二子(即大小和卓木),使率回民数千垦地输赋”,直至乾隆中准部被荡平,才由“王师出之拘幽,反之旧部。”
魏源认为,作为回酋,回部的宗教领袖,大小和卓木以及后来的张格尔其实都并不体恤回众、不真心为回民着想,只顾一己之私利,虐用其民、厚敛淫刑,枉费了回民对他们的信任,他们野心膨胀,妄图利用其影响力独霸一方,然而他们却把广大回民带入了痛苦的境地,其给回户带来的灾难并不亚于为准部役属之时,“兵饷徭役烦兴,供给稍迟,家立破,及出亡,又尽其赀以行,民脂殆竭,”是故士众离心,至于败亡。
同时魏源惊醒世人:新疆南北二路,外夷环伺,他们对此膏腴之地,觊觎不已,其入侵多以宗教为借口,以扶助回酋为名,以此煽惑回民,回民善良,对于派罕巴尔的后裔(和卓)颇为尊信,故侵略者颇能得逞于一时。《圣武记》中提到:大小和卓木死后,大和卓木博罗尼都之孙张格尔在浩罕国长大,浩罕收留他乃为异日入侵之资。嘉庆末及道光初,张格尔在英国殖民者的直接支持下(英国殖民地欲图通过张格尔把中国新疆变成他们的殖民地)潜入回疆以其圣裔身份煽惑回民发动叛乱,并和浩罕勾结起来。然而这位圣裔并不代表回众的利益,他只不过是外夷的走狗、帮助外夷残害掠夺本族人民的帮凶,魏源说,这帮家伙“尽戕兵民、毁廨舍”又“又重啖安集延为羽翼,及四城破,安集延不惟尽得府库官私之财,并搜括回户殆遍。”及张格尔覆亡后,各夷商又纠结布鲁特、安集延(浩罕八城之一)数千奉张格尔之兄玉素普为和卓大举入寇,亦被挫败。“近(浩罕)又养张逆(指张格尔)之子布作、鲁克二人,以为他日用。”说明侵略者以宗教为幌子图谋侵略作为其一惯的伎俩,并没有因遭失败而止息,要时刻警惕他们。
三
边疆民族地区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有些边疆少数民族几乎是全民族信仰某一宗教,宗教在其社会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宗教问题在边疆民族关系中的作用和影响是不言而喻的。魏源以史为鉴,对如何处理边疆民族地区的宗教问题进行了总结。
1.要重视研究边疆民族地区的宗教问题
要处理好边疆民族关系、处理好宗教问题,首先就应该去了解它、研究它,这是起码的前提和基础。魏源引述了松筠《绥服纪略》中的一则事实:“康熙中,喀部为准部所攻破,集众议投俄罗斯与投中国孰利,哲卜尊丹巴剌麻曰:‘俄罗斯持教衣冠俱不同,必以我为异类,宜投中国兴黄教之地’遂定计东向。”正因为中国尊崇黄教,故喀部宁可选择中国而不是俄罗斯、土尔扈特更是不远万里“愿依中国兴黄教之地以安其众”,故魏源说:“驭外夷必因其习尚,以决人心之去就。”清朝所以能够将蒙、藏、青海、滇蜀诸边数百万之众控驭于股掌之中,与其制定了正确的对待黄教的政策有很大的关系,而这又与其统治者十分熟识各兄弟民族的民族习尚是分不开的。清高宗乾隆皇帝还主动学习兄弟民族的语言,魏源说:“初,上习蒙古语,及平回部、金川、即习回语、西番语”,乾隆四十五年,六世班禅来京觐见,高宗以七十高龄,复又学习唐古特语(西藏语),“故重译朝见,告语如一家。”六世班禅是当时黄教德高望重的领袖,乾隆尊重他,甚至为朝见而专门学习了其语言,这从一侧面反映出他对边疆民族地区宗教问题的重视。
2.尊重各民族的宗教信仰自由
魏源通过对世界史地的研究,开阔了眼界,使他不像当时的许多士大夫一样固步自封、妄自尊大。他知道中国的儒家文化、周孔语言文字,“西不逾流沙,北不暨北海,南不尽南海”,其影响范围甚为有限;各处情势不同、教化可以有差别,完全没有必要把别的宗教、文化视为异端加以排斥。他指出:“皇清能并回部,不能使天山南路舍回教而被儒服;能服番蒙,不能使西藏、漠北舍黄教而诵六经;鄂罗斯兼并西北、英吉利蚕食东南而不能使白帽、黄帽之方,尽奉天主教。”说明宗教是人们内心深处的信仰,是非武力所能改变的。因此,应该尊重各民族的宗教信仰自由,“因其教,不异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利用它们进行顺势化导。比如边民任88性好杀,而佛戒杀,诚为对症之良药;况且黄教以修习夙命通、化身转世为神奇,这种种灵异能使桀骜不驯的边民畏服,这都不是尧舜周孔之教所能做到的,“使无世世转世之呼毕勒罕以镇服僧俗,则数百万众必互相雄长,狼心野性,且决骤而不可制。”清廷尊崇黄教、乾隆神道设教创“金奔巴瓶掣签制”的意义就在这里。
3.尽力争取各兄弟民族的大多数,坚决打击利用宗教制造民族分裂的叛乱分子
魏源指出,霍集占兄弟(大小和卓木)是由清军把他们从准部的控制下解救出来,可他们却恩将仇报,欲图以其在回户中的影响煽动分裂,为维护国家统一,清廷对其坚决予以镇压是完全正当的;但鉴于其先世曾君长一方,非准噶尔之比,故乾隆下诏“所有喀城外旧存和卓等墓,仍令回户管守,毋得樵采污秽,以昭国家矜恤之仁。”魏源感叹道:“圣朝潴其宫而封其墓,诛其酋而吊其民,风霆雨露,帝何私焉?”表明清廷对于广大回民是尽力争取的,对他们的信仰是尊重的。广大回民多次被搜刮,也逐渐看清了本质,所谓的和卓,所谓的圣裔,并不能真正代表民众的利益,只不过是只顾自己的势位而不管人民死活的人,只不过是为侵略者所利用的工具而已。他们清醒过来,积极配合清军御敌。比如《圣武记》记载,道光十年,浩罕等奉张格尔之兄玉素普为和卓入寇,叶尔羌回民就在璧昌的调度下,回汉一心,以少破众,狠狠地打击了侵略者;其他各回城亦畏贼骚掠,纷纷助顺守御,有力地支持了官军的抗敌斗争。所以,魏源认为只要尽心抚驭回民,团结他们的大多数,克服他们的离心倾向,敌人是无机可乘的。
4.坚决斩断打着宗教幌子图谋侵略的外来侵略魔爪
中亚浩罕反动势力和英国殖民者借大清国势衰微之机,利用脱逃的和卓后裔问题,挟持张格尔、玉素普等多次侵入我回疆,浩罕还借口“回人经典无献和卓子孙之例”拒不交出张格尔家属。魏源认为要斩断这些外来侵略魔爪,必须采取如下措施:(1)严革各城积弊,整顿吏治,以减轻回民负担,增强他们的向心力;(2)将充当侵略者耳目的流寓各夷尽行逐出;(3)对浩罕实行闭关罢市,窘其生计;(4)整饬边防,给来犯侵略军以坚决打击,移参赞大臣于叶尔羌,左右策应,“小贼各城自剿,大贼参赞相机遣援”;(5)屯田垦种,使兵民日固,达到“以回疆兵食守回疆”的目的。
应该指出的是,由于清王朝日趋没落,这些建议根本无法实现,回民不能真正得到休养生息,这给外来侵略者以可乘之机,给新疆的边疆危机埋下了隐患,回教问题始终是影响新疆边疆危机的重要因素,这正是魏源所忧心的。鸦片战争以后,清廷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日益屈服,助长了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沙皇俄国在吞并本为清外藩的布哈尔、浩罕诸部后,进一步谋窥我国新疆地区,其凭借的工具就是利用回教问题。1865年沙俄逞支持浩罕军官阿古柏侵入南疆,张格尔之子布鲁素克曾一度被抬上汗位(但当认为不再需要借助布鲁索克的名义号召回民时,阿古柏将其一脚踢开,自立为汗,建立了哲德沙尔汗国),这充分反映了魏源预见的正确性。
总而言之,要注意研究边疆民族地区的宗教问题,要尊重各民族的宗教信仰自由,对兄弟民族的大多数要尽力争取、对借助宗教图谋叛乱的分裂势力要坚决打击,对打着宗教旗号的外来侵略魔爪更要坚决斩断,魏源以历史为根据,总结并归纳了以上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