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诗人陈锐,是著名的湘西“三才子”之一,与易顺鼎、王以慜齐名。八十多年前,陈三立曾有诗说:“湘西并世三才子,吹泪西风易哭庵。◇碧不知何处去,古伤遗稿落天南”,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对◇碧其人其集仍知之甚少,因此,有必要作一考论,以使后人能更多地了解这位幽兰芳芷般的常德诗人。
一、碧其人与其集
陈锐,字伯弢,亦作伯韬或伯涛,号◇碧,并以此名斋,而后又以斋名集,可见诗人对这个名号的钟爱。◇碧即抱碧,意谓怀抱碧玉,喻自己有美好的品质与理想,但也由此让人想到春秋时代那位楚国同里抱璞而被刖足的和氏,因而今“抱碧”还具有一种怀才不遇的怨愤隐含其中。
陈锐咸丰九年(1859)出生于湖南常德,今之鼎城区石公桥镇北极村(旧名老倌坡)。其时家中虽有“薄田数顷”,但在“距家十里许,犹隔一河”的唐家嘴,耕种不便。尤其是一遇水涨,不仅田亩被淹,连湖边的住屋也因低洼而“鱼虾入室,神主漂浮,水深过膝”,常常只能靠其父春坞先生在外教书养家糊口。祖父九十一岁去世之后,三个伯父相继分家,所得农田只能由陈锐母亲谭氏一人打理,更加“岁岁艰难”,常需“典衣贷粟”。后来陈锐在外求学,也常常要人接济。他在《与宋芸子书》中说:“仆偶倦游,亦少家居”,“严君微禄,不足赡家,顷易五主……巡抚陈丈有四十万钱之馈,谊不容辞。”这些捉襟现肘、颠沛流离的生活,无疑会对陈锐“善感易怨”的性格与诧傺忧伤的诗风产生深刻影响。
陈锐兄弟姐妹共九人,他排行居长。大弟陈镜曾做到六品官,在湖北任过巡检。陈锐从小聪明,又是长子,深得其父宠爱,经常被带在身边,借授馆受业。春坞先生曾对得意门生谭延闿说:“吾诗不如吾儿,汝可与为讲习。”足见陈锐少时,诗词已有相当功力。后来,其父又让陈锐师从当时以识拔人才闻名天下的湘潭王闿运。1885年,陈锐和46岁的父亲分别以拔贡和优贡的身份,同时被考选入京。当时拔贡要十二年、优贡要三年才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考选一次,每次每省优贡不过数名,拔贡每府学才两名。因此,陈锐父子二人同时中选,极为难得,一时传为佳话。不久,陈锐先后出任湘潭县训导,桂阳州学正,又应聘充湖北学使赵尚辅、浙江学使李荫銮的学幕,游江西,渡奥海,管琼州关。1893年,他参加癸巳科乡试中举,第二年在拣选知县中加同知衔,试用于江宁(今南京),充两江营务处提调,分管吏馆外交。1902年任江南乡试同考官,次年任受卷官。1908年任江苏靖江县知县,人称陈靖江。辛亥革命之后,旧官被废,他回常德,任湖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今常德市一中前身)国文教员。1915年受谭延闿之聘,出任湖南省长公署政治顾问官。1916年春再回常德担任常桃汉沅四县联合公立中学校长,同年秋,出任湖南全省通志局分纂。1919年再任政治顾问官兼湖南全省教育会会长。1920年归里,修建藏书楼,续编所著诗文。1922年病故,享年63岁。
陈锐的文学创作成就,主要反映在《◇碧斋集》中。据湖南地方文献资料载录,《◇碧斋集》至少有七种版本,分别刊刻于1886年、1895年、1905年、1924年和1930年,其名则称◇碧斋诗、◇碧斋诗集、◇碧斋诗词、◇碧斋诗文集等,有的则只称“◇碧斋集”。在笔者寓目的五种版本中,现存最早的是丙戌(1886)四月京师初刻本《◇碧斋诗集》附词一卷。而较完备的本子则是1930年由谭延闿、谭泽闿兄弟、夏呋庵、李拔可等辑刻的八卷本《◇碧斋集》,其中诗五卷、词一卷、文一卷、诗话词话一卷。前有陈三立、夏敬观之序文,后有谭延闿之跋语。此外宣统三年他还刊出过《◇碧斋箧中书》四卷。另外据陈氏族谱载,陈锐尚著有《说文解字校勘记》、《读经史札记》、《梦鹤庵诗集》、《秋虫吟词稿》等,未能刊行(初刻本中所附一卷,多为秋虫吟中词,但有删减)。
二、碧斋的诗
陈锐是著名的晚清诗人。同时诸子于其诗与人品评价甚高。陈三立说他“深湛好思,奇芬洁旨,抗古探微”。夏敬观则称他“尔雅深厚,才伟志亢,英辞懿铄”,“魁冠侪辈”。钱仲联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把他比作水浒一百零八将里的地退星翻江蜃童猛。石遗老人陈衍在与钱钟书先生谈论近代诗人时,则肯定了钱钟书“◇碧斋之精湛……智过其师,青出于蓝”的议评,认为陈锐的诗歌成就或许高出有一代宗师之称的乃师王闿运。这里除了陈、王诗歌主张不同的因素之外,也足可以说明陈锐诗歌的享誉当时。
根据笔者所见五种集子的粗略统计,陈锐的存诗约为323题440首,词79题96首,文赋13篇,诗话25则(36条)、词话42则。他的创作大致上可分为三个时期。22岁以前,是他的学习准备时期。23至50岁是他诗词创作的成熟旺盛时期。50岁之后,则是他诗词创作的衰退整理时期。他自己曾说:“余年甫丱,即喜为诗,然所存绝少。五十以后作亦不多。”陈锐从小即“嗜性于吟哦”,在岳麓山校经堂读书时,已“才锋隽出,歌吟烂漫压湖外”。谭延闿也说:“伯弢之才,自少壮时已为名德巨儒所奖许……湖外学诗者,莫能上之。”可惜到编集时,早年诗已几乎无存了。现在集中的第一卷仅起自辛巳(1881年),此前的诗只能从友人的诗集(如何璞元的《通隐堂集》)和他自己的诗话中偶见一、二首联句。如“熇深尚厌宫纱重,露下谁禁促织忙,经堂客子多秋思,愁对荷枝袅金繐”、“白公堤上攀杨柳,玄武湖西弄藕丝。夕阳总向湖西去,桂桨兰桡好轻渡”等。陈锐早年喜欢模拟初唐体。今读其集中的《题张坤生学博猨柯老屋图即送其归沅陵》、《和十六夜月》、《芙蓉曲》、《春词》等,尤觉音调流转,灿漫天真,流光溢彩,风华掩映,正是年少多才的口吻。1880年,武冈的邓辅纶到长沙,引陈锐为忘年交,“过从谈咏无虚夕”。邓还仿效陈锐的初唐体作过一首《中秋步月天心阁》诗。这说明早年时,陈锐的诗虽也拟古,但更多地接近初唐,流丽婉转,自然晓畅。
陈锐诗成熟期的风格明显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变化。前一阶段主要是规模湘绮(王闿运),追摹汉魏。1880年,他从湘水校经堂肄业后,即投身湘潭王闿运门下。王闿运是同光间的著名经学家,“湖湘派”的代表,晚清拟古诗派的泰斗,尤以善于识拔人才为时所推重。所以陈锐是很以列名王氏门生为荣的,他曾说,“平生得啗朱砂饭(人谓湘绮楼的饭颗颗如朱砂),不遇何曾憾才蹇”。从此他“从湘绮翁游,益矜格调……渐已出入湘绮,自名其体矣”。王闿运也很赞赏他。1882年(壬午)三月,王闿运读过他的诗后即品题道:“从义山入手,振采齐宋之间,一洗俗氛,独标古艳,心细神清,迥非时手所及。”所谓“从义山入手”,当主要就陈锐前期诗的内容而言。这一时期陈锐多写身边生活细事和诗人的主观感慨。如《叙琴》、《城南秋思》、《和咏十六夜月》、《东亭石阑题意》、《浣纱曲》、《芙蓉曲》、《春词》、《兰》、《镜》等,皆是借事托物,表达自己敏锐善思的情怀感慨。“振采齐宋”、“独标古艳”、“心细神清”则是对陈锐初期诗风的评价。如《怀杜俞》云:“良辰独远别,远别事如何。悠悠二千里,杖剑赴黄河。河北对大梁,慷慨风云多。太行据雄卫,渭流扬浊波。晨光倏诡怪,夕气郁嵯峨。怀哉壮士节,绿鬓及春华……哀哀行路难,悁悁生死遐。忧患相遭迫,谁其勿叹嗟?时艰望转殷,分远道日磋。临岐尚努力,曰归毋蹉跎。”格调高古而富有词采,正是齐宋的风格。这表明,诗人追慕汉魏的古朴自然,犹有距离。所以壬秋先生虽主张汉魏之诗,但却只以“齐宋古艳”送给他的学生。此后20年间,陈锐不断有诗请教,王闿运也不时有评点指导。直到1904年(庚辰),王还两次读记陈诗说:“诗格老成,渐入苏杜。”“诗才气已溢,正进功时也。”据此,我们知道,陈锐在35岁以前的诗主要受王闿运的影响,“专攻五言,魁冠侪辈”,沉潜于对汉魏高古诗风的追求中。
后一阶段则可从他到江苏任上的1894年算起。他谒见了南皮的张文襄(之洞),又与陈三立等经常唱和往来,诗体风格逐渐有些变化,形成了自己独立的风格——深湛高古,英辞懿铄。张文襄是抑薄王闿运、主张诗宗盛唐的,而陈三立则是力主学宋、以奇崛见称的,他们与陈锐所追随的王闿运之自然古朴的魏晋风格自然大相径庭。王闿运曾在写给陈锐的信中告诫说:“陈伯严(三立)、易硕甫(顺鼎)不可与倡和,如鸦片烟也。”但作为诗歌艺术,它们又自有相通相契的地方。也许正是看到了不同风格的特点与优长,陈锐没有听从老师的劝告,而是放弃了门户之见,博取众家之长,熔铸提高,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从体式上看,陈锐这一时期的五言诗意境深邃,风骨苍健;七言诗则隽永浑脱,横放生姿。其五古或简奥老成,或古朴平易,总能因事赋言,不拘一格。前者如《广雅尚书七十寿言》、《八月十五夜对月悲感》等,后者如《拟古三首》、《嘉禾赠王知县》之类。如果说他的五古诗风是于古朴中见深婉,力追魏晋的话,那么其七言古诗则横放中见才华,往往情韵谐婉,词采华艳。如《步月篇》、《秦淮即事作》之类。这些作品与他的五古长诗比没有了拗峭艰涩的感觉,用字平易,音调流利,大有初唐四杰的韵味。近人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评论陈锐说:“少壮为诗,神理内含。光彩外焕,迹其得力处,选学为深。中岁以后,名满天下,而诗境益拓,思深旨远,风骨泠泠然有秋气矣。”
陈锐本是不大爱作七言律诗的,但38首“门存诗”,仍可视为他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门存诗”是1901年秋作者试令江宁时与人唱和的一组七律作品。当时他住在乌衣巷。一天傍晚,陈三立来访,闲谈中,陈锐拿出一些朋友的信件共同玩赏,其中多有三立过去的熟人。二人“伤今触往”,引发了很多感叹。三立去后,陈锐写了一首以“门”韵开头,以“存”韵收尾的七律诗,从此拉开了两人间频繁的酬唱。没有想到的是,由此引得文人雅士竞相唱和,遍及海内,蔚为大观。陈锐将这些诗作辑为一集,分四卷刊行,名曰《门存集》。当时未刊刻的大约还有200首之多,而一时未能收集到的还不知有多少。据他自己在乙巳(1905)年估计,“殆千百首不止”。更有甚者,倡和门存诗的远不止诗客骚人,闺秀、释子亦不免染指其间,《诗话》中即存有刘太夫人和郭太夫人的和作。这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陈锐诗作的影响之大。可惜的是《门存集》现已散佚,无法窥其全貌了。门存诗之所以能引起许多人的唱和,除了原作吊古伤今、悯时怀旧的情感内容容易引发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共鸣之外,在押韵技巧上运用“该死十三元”与“十二文”通押,显示了用韵上的一定难度,恐怕也是原因之一。陈锐本以古体和五言诗见长,他曾说:“余不工七言律诗,偶作辄弃去。”但他自己编集时独不割舍“门存诗”,且保留了38首之多,可见作者对这些七律诗的看重。至少,他会认为这是对那“一时之盛”的唱和的纪念。同时也可以看出,诗人在后期“老来渐于诗律细”的创作倾向。难怪王闿运说他“诗格老成,渐入苏杜”了。
从诗歌的内容看,陈锐诗有三个特点值得注意。一是诗人一生正处中国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他始终关心着国家民族的兴亡盛衰,表现着自己的忧愤与壮怀。尽管他只是个“芝麻”县官,但许多政治大事都流注在他的笔端,如《八月十五夜对月悲感》写庚子之变,《书事》写军阀混战等。而更多的则是在写景抒怀、送别怀人中侧面反映着那个“岂惟外御难,内忧亦云烈”的“乱世”,如“江上芙蓉晚作花,城中白骨乱如麻”(《长沙迟谭瓶斋》)。“死生骨肉知何所,扰攘兵戈那暂停”(《得陈伯严见怀诗怆然有作》)、“秦川楚水流呜咽,都作呼爷唤女声。万灶无烟兵气死,一宵有月别愁生”(《花朝再寄陈伯严》)等。面对国家的危亡,百姓的苦难,诗人也常常激发起勇赴国难的豪情。他说“着我远游冠,挟我乌号弓。耸剑观四海,秣马陵九峻……奋身拯宇宙,戮志一华戎。誓回崦嵫景,再曜榑桑东……生既如蜉蝣,为鬼亦不雄”(《拟古诗》之二),“及兹身未老,早晚荷戈行”(《痛哭》),“矧我危若人,负望固已多。宁无忼慨节,言从燕赵歌”(《北行杂诗》)。但是,当他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只知道寻乐狎妓、豪赌酣饮的时候,他的心流血了,他的悲情凝滞了。他想到:“自从江左遘丧乱,富庶那逮乾与嘉。汝曹龌龊食天禄,岂有隐念忧国家。且如今春旱不雨,菜麦枯槁邱无麻。东南偿款尽未了,酒捐盐税纷搜爬。盛筵一举何足道,秦淮父老生叹嗟。便知官多取民足,官亦饿死如虫沙。我今折腰为五斗,何日洞庭眠钓楂。”(《春淮即事作》)这些诗里都表现出诗人痛恨腐败的心情与关心民瘼的境界,充分表现了诗人的正直、善良与嫉恶如仇。有些时候这种愤世嫉俗的情绪发展到了极至,就难免把一切都看成魊黑,一切都被他骂倒。“世间万物皆凉血,独汝光明心自煎”就是诗人夜晚对烛的体味与感慨。
二是在他的诗作中,题留赠答的送别之作居多。他一生喜欢交友,而且喜欢用诗来代替书简,尤其是诗友之间。如与陈三立、谭延闿、夏剑丞、郑文焯等人,唱和赠答近百首。正如谭延闿所说,诗人“仕宦虽不达,而得尽交海内贤豪。意气相许”。因此,通过他的作品,我们今天可以研究一批光宣诗人的交游与文学成就。所以即使仅从史料价值论,《◇碧斋集》也是不容忽视的。
三是他晚年的诗作,多写常德本土。这个阶段的诗虽不很多,但对研究本地的文化有重要的参考作用。如他与当时先任湖南都督、后任湖南省长、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的谭延闿有半个师徒关系(陈锐父是谭家兄弟的老师,谭曾向陈锐学诗),晚年他和本地的易顺鼎、王以慜并称为湘西三士、三才子,交往密切,唱和颇多,而且和王以慜是表亲。又因为师从过王闿运,与湖南当时的著名政治、文化人物都有着广泛的联系,晚年的作品内容又多与常德人事环境相关联。如《桃源县作》中描写的因饥荒而盗贼蜂起,以致影响至邻县,使之“诛殛不尽”的史实等,都能成为我们今天细绎常德历史,研究湖湘文化的难得资料。
三、碧斋的词与词话
陈锐在晚清词坛上的地位,比他在诗坛的地位更高。钱仲联的《光宣词坛点将录》把他比为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天究星没遮拦穆弘,排列在第二十位。陈三立说他在江南时“独盛为词,见推朱(孝臧)、郑(文焯)”,夏敬观(呋庵)在给叶恭绰的《广箧中词》作序时,把陈锐和王鹏运(幼遐)、朱孝臧(彊村)、郑文焯(叔问)并推为一代词宗。
陈锐的词内容广阔,题材宽泛。大凡言政忧国、登临吊古、伤春怀人、祝寿送别、礼佛悼亡、写景抒情,都能入词。《沁园春》词写在1916年前后,当时的中国,军阀混战,人民流离,帝国主义乘机加紧对中国的瓜分与侵略,纷纷在我们的国土上划分势力范围。这时诗人虽已从旧官的职位上退出政坛,但他仍然关注着国家关心着人民。在他的血液里,奔涌着民族的爱恨情仇,于是,发出了“苍天已死、黄种云亡”的悲怆呼喊和“归来无泪,独立苍茫”的无尽忧伤。陈锐写到国事政局的词,不止一首,但大多的是以具体的人、事作为背景来表现的,如《花犯》有“玄黄战争太纷纷”,《浣溪沙》有“也知乔木厌谭兵”、“铜仙清泪为谁倾”,《浪淘沙慢》有“对浩荡神州沉陆恨,付与霜雁咽”、“平地羌笳悲风叠”,《谒金门》有“道是欲归不得……眼底旌旗怀故国”,《莺啼序》有“家残国破,窜身来向江干哭,看新蒲,野老都憔悴”等语,都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当时的战争与离乱。这类题材的作品,诗人往往写得词雄气健、沉郁苍劲。钱仲联先生曾举他的《题大鹤山人樵风乐府》中的词句“十年雪涕神州,气酣西蹴昆仑倒”为“夫子自道”。
当然,在陈锐的词篇里,更多的内容是怀友送别的酬唱奉和。音律形式也多仿效柳永、周邦彦、吴文英、姜夔等。如《雨霖铃》“用屯田韵”,《秋思耗》“依梦窗韵遥寄朱古微阁学”,《玉烛新》“咏梅用美成韵”等等。这些作品大多清丽朗润、一片神行。正如清末四大词人之一的况周颐所称道的:“沉着冲淡,一洗铅华靡丽之习。无矜炼之迹可寻,却无一字不矜炼。格高律细,允为法乳清真(周邦彦)、抗手西麓(陈允平)。”况周颐是陈锐最亲近的几位词友之一,这段评论公允而贴切。虽然陈锐在词中仍不免袭用芳草美人之旨,兰闺桂棹之喻,但绝不作脂粉铅华之饰,儿女呢喃之语。他写《杨柳枝》十首,可谓是前人写滥了的题材与形式,而于意于词皆能出手翻新。如“尽有风流似昔年,几回恨雨复嚬烟。生来不入灵和殿,恐被君王一晌怜”,同样用人所常用的拟人手法,写野柳“恨雨”“嚬烟”的凄苦与娇娜,但诗人把她与想象中的宫柳比较,说她的幸运正在于没有栽入禁宫;因为禁中的宫柳,即使能得到君王的眷顾,那君王的怜爱也是短暂(一晌)的。这就借此表现出了世俗平民的一种价值观——不追慕高贵与虚荣。从这个角度写柳,确有新人耳目的地方。
除了立意翻新之外,严格持律,精炼字句也是◇碧词的一个突出特点。他通过读周邦彦、柳永、吴文英、姜夔等人的词,把很多词调的韵律都揣摸得十分精细娴熟,他的词话,在这方面也多有发明。如第七则云:“东风第一枝,前人有作入声者,窃讼其不宜。”第十则说:“词中偶句,有双声字必用叠韵字对者,近人均未讲求及此。”他还经常把这些心得用来跟词友们商榷讨论。他曾在读周邦彦西平乐一词时,发现方千里、杨泽民、陈西麓的和词句法长短互不相同。尤其下片十五句只用三韵,疑其失拍,而各种词谱均未能考定。后参读吴文英词,发现周词换头处“道连三楚,天低四野”的“楚”、“野”原是押韵互协的。他把这个想法说给郑文焯等朋友,“皆亟以为知言”。从这个故事我们知道陈锐在词律的学习上是十分勤苦精细的。更重要的是他把掌握的这些严格的规则都运用至自己的创作中,使其词律度严整、音韵和谐。陈锐的“矜炼”,并不拘限在声律方面。他在持律精审的同时更注重文词意象的美感和新巧。如“相思如水不堪搓”、“帘卷东风又一声,峭寒吹瘦玉楼笙,心心眼眼许多情”都是显例。但不管如何锤打锻炼,他却从不因律害词,因词害意。他的词总是酣畅流利,绝无生涩呆滞的感觉。
陈锐的词话,共有42则,唐圭璋先生全数收入《词话丛编》。词话的整个字数虽不太多,内容却很丰富,涉及源流、定义、体式、风格、派别、传承、格律、音韵、品鉴等词学批评的各个方面。如果说陈锐的诗话侧重于记录本事轶诗,那么他的词话则侧重在记述他读词写词的心得体会。惟其为心得笔记,故常显露出理论思考的光芒。
在词体的源起流变方面,他认为“词源于诗、而流为曲”(十七),“词固诗之余也”(十三)。从这一观念出发,他在学诗之余才去作词。他在题《秋虫吟词稿》中说:“余学诗既无所得,又学为词……”不过,尽管他持这种“余事”观念,却并没影响在词创作上的突出成绩。正如郑文焯称道的,他“以能诗余力为诗余,如欧苏诸贤,皆恢恢有余”,可见他确是才力过人之士。他于“填词”一语的思考也是新颖独特的。他说:“填词二字不知何始,填之训筑土。孟子曰:‘填然鼓之’。”他从孟子的“填然”一词,听出了筑土的一种声音,因此他认为填词之“填”,也就不仅有安塞进字句的意思,而是有一种别样的声韵包含在里面。他的这种对词与音乐的关系的理解,很是奇特,足以叫人耳目一新。
陈锐词话最鲜明突出特点是对格律音韵辨析与揣摩的精细入微。他不仅在柳永、梦窗、美成、淮海词中拈出隔句协、侧协、连叠等特殊的韵格加以发明,而且指出“词中四声最为着眼”、“用字当知上去入”,并于选韵择调、换头勾勒等作法亦有论及,对某词调失拍、某词谱疏略多有校订。甚至对梦窗《西子妆慢》用“堍”字为韵,字书、韵书未收此字都细加检阅。凡此种种郑文焯、朱孝臧、唐圭璋等都以为是不易之论。
说到词话中对作家作品的鉴赏,虽难免囿于个人的偏好,但也多真知灼见。其中对近代词人的评说简洁洗炼,多中肯綮,足以启发后人。如评王鹏运词“如黄河之水,泥沙俱下,以气胜者”,评郑文焯为“剥肤存液,如经冬老树,时着一花,其人品亦与白石为近”,说朱彊村词“墨守一家之言,华实并茂,词场之宿将”,说到两位本土的故乡诗人则云“易实甫(顺鼎)词,才大如海,惟忍俊不禁,犹有少年豪气未除”,“王梦湘(以慜)词,工于赋愁,长于写艳,故亦卓荦偏人”。皆能扬其长,指其短,一分为二,既不谀媚,也不矜苛。陈锐这种实事求是、科学鉴赏的态度,也同样表现在对他深为敬慕的宋代词人姜夔、张炎的评论中。他曾指出姜词《齐天乐•咏蟋蟀》“庾郎愁赋,捏造故典”,“邠诗四字,太觉呆诠”;《扬州慢》“豆蔻词工”三句“语意不贯”。“张玉田之《南浦•咏春水》一首,了不知其佳处”。从这些批评中我们知道,陈锐论词,很有自己的见地,绝不肯人云亦云,随说短长。这一方面表现他尊崇实际的科学态度,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在词学研究上的造诣深湛。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对柳词价值的发明与推介,可谓独具慧眼。他曾感慨“百年以来……独柳三变,无人能道只字”。于是,与词友们书商面论,大肆讨论柳词,得到不少卓见之士的赞同。郑文焯曾在给陈锐的信中说:“柳三变乃以专诣名家,而当时转述其俳体,大共非訾。至今学者,竟相与咋舌瞠目,不敢复道其一字。独梦华(冯煦)推为北宋巨手,扬波于前,又得君推澜于后,遂使大声发海上,亦足表微千古。”从这段话我们知道,陈锐是文学史上最早认识和推崇柳词的人士之一,充分表现了他卓越的见识和非凡的鉴赏力。因而寥寥的42则词话,也就充分地表现了诗人深湛的词学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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