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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立:“新人物”还是“旧人物”?
作者:傅国涌
【摘要】从陈宝箴、陈三立到陈衡恪、陈寅恪,陈家三代都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但今天,如果不是有个儿子陈寅恪以学问人格为读书人追捧,陈三立差不多已被遗忘了。
  从陈宝箴、陈三立到陈衡恪、陈寅恪,陈家三代都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但今天,如果不是有个儿子陈寅恪以学问人格为读书人追捧,陈三立差不多已被遗忘了。

  陈氏家族与维新变法

一代史家陈寅恪感怀身世,晚年留下《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其中《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一篇忆及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在湖南推动改革功败垂成的一幕,心头禁不住无限感慨。他说:“盖先祖以为中国之大,非一时能悉改变,故欲先以湘省为全国之模楷,至若全国改革,则必以中央政府为领导。当时中央政权实属于那拉后,如那拉后不欲变更旧制,光绪帝既无权力,更激起母子间之冲突,大局遂不可收拾矣。”

在《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文中,他说得更清楚,当时参与推动变法的人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思想源流,“未可混一论之也”。其一源就是从郭嵩焘到他祖父、父亲这些人。当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他祖父正好在京,目睹火光冲天,拍案而起,痛哭南归。以后又与郭嵩焘相识、结交,极为倾服,随郭论文论学。郭出使西方,因为推崇西方文明,被守旧的士大夫视为汉奸国贼,人人欲杀之而后快。另一源则以康有为为代表,“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陈宝箴欣赏康有为的才,不同意康有为的学,这一点康有为也深知。所以他挽陈宝箴诗中就有“公笑吾经学,公羊同卖饼”二句。1898年5月,对于康有为的争议闹得沸沸扬扬时,陈宝箴上《奏厘正学术造就人才折》:“臣闻工部主事康有为之为人,博学多才,盛名几遍天下……当此百度维新、力图自强之际,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他请求降旨康有为自行销毁《孔子改制考》,“既因以正误息争,亦借可知非进德”,对康有为其实含有曲全之意。

1898年百日维新转瞬即逝,“六君子”血洒菜市口,康梁流亡海外,陈氏父子被革职,永不叙用。湖南新政化为乌有,陈氏父子对康有为急躁冒进导致局面不可收拾确实不无异议,他们内心深处不赞同激进变革的思路。

黄遵宪分析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时曾说过:“几百年积下的毛病,尤其要慢慢来治。这次的失败就是新派人‘求快’两个字的失败”。“如有一般有学问、有办法、有经验、有涵养的老辈出来主持,一定可得相反效果的”。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一般老辈是不肯出来主持的,陈宝箴是个异数,可惜只居湖南一隅,扭转不了大局。

1900年,康有为在海外组织保皇会,试图发起勤王运动,电报密码“人名”类中有“333三立”的字样,这个“三立”是否就是陈三立已不可考。这一年正好是他父亲陈宝箴猝然去世的年头。当1914年夏天,陈三立与康有为在上海重逢时,清王朝已崩溃,回首往事,当年所有的分歧都已不再重要。他们都曾是“先帝旧臣”,又同为戊戌维新党人,新生的民国对他们而言是那么陌生和格格不入。

  “戊戌”时的新潮人成了民国时的老古董

1922年冬天梁启超到东南大学讲学,陈三立和他在南京重逢。陈在“散原精舍”“开五十年陈酒”,盛情款待梁启超,梁开怀“相与痛饮”,“大醉而归”。追怀当年往事,二人禁不住“嘘烯长叹”,伤心不已。

梁启超北还,陈以“性情肝胆中人”作诗赠别,有“旧游莫问长埋骨”、“著书岁月托孤呻”等句子。陈、梁晚年天各一方,互相思念,1926年梁启超给爱女的信中还提到“陈伯严老伯也患便血病,但他很痛苦,比我差多了,年纪太大(七十二了),怕不容易好”。此前三年(1923年),陈师曾(陈三立之子陈衡恪)盛年病故,梁启超在追悼会上说:“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大地震之损失不过物质,吾人之损失乃为精神。”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在北平溢然长逝,陈三立与张元济、陈叔通等在上海发起公祭。他们晚年的交往,凸显出内心深刻的无奈和时代的沧桑感。

陈三立曾致力于革新,而最后落花流水都成空,等来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新时代。在他送给梁启超的诗中,最有意思的是“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这两句。戊戌政变的失败击碎了他所有变革求新的梦想,他从此以“神州袖手人”自称,其中的痛苦难以言表,在漫长的后半生,他确实成了名副其实的“神州袖手人”。1904年是慈禧太后七十大寿,为营造和谐气氛,清廷赦免了康、梁之外的戊戌党人,并多次有意起用陈三立,都被拒绝了。辛亥革命之后,面对改朝易代,陈三立一再哀叹“我辈今为亡国人”、“负手视劫运”、“负手对残棋”,始终不认同新生的民国。但是在日寇入境,大好河山即将沦陷之时,他又表现出了一种浩然之气。

清朝垮台以后,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五年,陈三立是个旧诗人,虽然声誉很高,但终究有着浓厚的“遗老”气,像个古董,已然属于过去的人物。可是,在戊戌变法前后,他却是个新人物,浑身上下散发着新气息,他与谭嗣同等同为当时著名的“维新四公子”之一。“翩翩浊世佳公子,不学平原学太原”是戊戌变法失败后有人对他的嘲讽,也在某个侧面见证了他当年追求的事业和梦想。

  回望新政:“父与子”的齐心合作

从陈宝箴、陈三立到陈衡恪、陈寅恪,陈家三代都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义宁陈家”绵延几代,为世人尊敬。与陈寅恪交情很深的吴宓有一番中肯之言:“又先生一家三世,亦夙敬佩,尊之为中国近世模范人家……降及衡恪寅恪一辈,犹然如此,诚所谓君子之泽也。”

陈三立生于1853年,他一生的主要功业是在湖南新政运动中辅佐他的父亲陈宝箴。从1895年到1898年,陈三立在湖南有过一番作为,他是1889年的进士,曾担任过吏部主事,但很快就辞职南下了,先在两湖书院执教,受到张之洞的赏识。1895年,他父亲于花甲之年出任湖南巡抚,他协助父亲出谋划策,网罗人才,并参与一些具体事务。当时矿务总局是很重要的,陈三立虽不在其中任职,但“矿务一切为其主持”。有人甚至说,湖南一省政事,隐然握于三立之手。

当年,黄遵宪向陈宝箴建议请康有为担任长沙时务学堂总教习,陈三立主张请梁启超,他说自己读过梁的文章,“其论说似胜于其师,不如舍康而聘梁”。最后请了梁。事实证明,梁启超到时务学堂讲学,对湖南影响很深。无论请先生还是选学生,都显示了陈三立的见识。1922年,他和梁启超在南京重逢,谈及蔡锷,他告诉梁,当年蔡锷来考时务学堂,只有十四岁,文章不通,已经被排除在录取名单外了,是他看蔡锷年少特别录取的,后来果然有大成。

湖南新政因应时势而成,陈宝箴是中心人物,陈三立也不可或缺,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说陈三立是新政运动的幕后主持人。陈和黄遵宪、江标、徐仁铸、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皮锡瑞、梁启超等人聚在湖南,这是新政得以展开的一个重要条件。在他们的倡导下,“南学会”出现了,保卫局出现了,时务学堂出现了,《湘报》、《湘学新报》出现了,加上开矿、办厂、交通等实业建设,湖南新政兴盛一时,开全国风气之先,电灯公司、火柴厂等都是这个时期出现的。1897年成立的“南学会”,一方面推动政治参与,一方面普及教育新知,常常用演讲的方式介绍新知识,内容涉及学术、政教、天文、舆地等,听讲时可以发问,可以辩论,学会有图书馆,人人可以借书。在“南学会”的示范、带动下,湖南各种学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在新政推行的过程中,阻力一直存在,比如1898年春天,左都御史、长沙人徐树铭就在保守派的怂恿下,上疏弹劾陈宝箴、江标、徐仁铸等,要求责令撤换梁启超,另外请人主持时务学堂。6月22日,杨深秀上折(康有为代草)请求褒扬陈宝箴,当天光绪称许陈“锐意整顿”。7月29日,杨深秀再上《请奖陈宝箴折》(康有为代草),同日光绪帝的上谕要求陈“务必坚持定见,实力举行,慎勿为浮言所动”。

同年6月18日,陈宝箴保荐了“名位未显,而志行可称,才识殊众”的17人,其中包括杨锐、刘光弟、陈宝琛等,刘光弟与他素不相识,杨锐则是张之洞的门生。不料这次举荐却为他们父子带来灾难。当戊戌政变的消息传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的陈宝箴还致电荣禄,希望他能“息党祸,维元气”,8月9日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及谭嗣同、刘光弟、杨锐等“军机四卿”被革职拿办,13日“六君子”被杀,14日,徐致靖交刑部永远监禁,其子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张荫桓被发配新疆。12日、21日先后有人上折弹劾并要求罢免远在湖南的陈宝箴,21日的谕旨说:“湖南巡抚陈宝箴,以封疆大吏滥保匪人,实属有负委任,陈宝箴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职。”同时被革职永不叙用的还有江标、熊希龄。据说这是荣禄、王文韶苦求的结果,否则有可能发配新疆。

9月17日,陈宝箴移交湖南巡抚印信,20日踏上返乡之路。父子“一生政治抱负,遂尽于此”。陈三立忧国之念虽未泯灭,从此“不再与闻政事,惟以文章行谊,为世推重”。当年陈寅恪9岁。1965年与1966年,离陈寅恪生命终点已近,他写下《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对乃祖、乃父亲历的维新事业和悲剧命运作了冷静的记述。

往事如烟,世局如棋,不以诗名的陈宝箴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诗句:“乾坤泡幻局如棋,独立苍茫事可悲”。湖南新政的进程不幸因戊戌政变而中断,但陈三立他们的努力已载入了史册。在漫长的后半生中,他总是时时回望橘子洲头,想起那段倾注了他们父子全部心血的历史。

  寄残生于赋诗

陈三立30岁时就受到有世界眼光的郭嵩焘看重,在日记中称他“年甫及冠,而所诣如此真可畏”。郭嵩焘对他们父子的影响,对湖南维新运动的影响最为深远。到1898年,世人都说守旧的荣禄等还保举陈三立应经济特科。先是这年5月,内阁学士张百熙奏保17人应经济特科,康有为、梁启超、陈三立、唐才常、杨锐、汤寿潜、宋育仁等都在名单上。接着除了荣禄,还有江苏学政瞿鸿(几)将陈三立列为《保举经济特科片》首位人选,评语中说他“学有本原,宅心正大,于中国政治、外洋情势均能洞彻,识量宏通”。7年后,时势已变,山东学务处议员兼总监宋恕《推荐国文学堂监督人选禀》中推荐的14人中有陈三立,称他“学行之优,世所共信”,名单上的其他人包括蔡元培、汤寿潜、孙诒让、严复、陈黻辰等。第二年,学部保举33人,他也榜上有名。但两次被荐他都拒绝了。严复与熊纯如书中臧否人物,往往不留情面,却多次推许陈三立“学问行谊,性情识度,令人低首下心”,虽“具新学识”,然“游于旧法之中,行检一无可议”。民国初年,严复出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事务,请陈三立前去任职,他坚辞不去。

也许在后人看来,陈三立有着如此学识和名望,却大半生闲斌旧体诗,实在是一种浪费。他的诗是咏叹,是抒怀,是一曲正在逝去的农业文明的挽歌。他曾参与变革,试图把“衰世”中国带出旧日的农业社会,在湖南兴学、办报、开矿、建厂、组织保卫局,可一旦这一切化为乌有,他就有点自暴自弃。他的诗中弥漫着一种理想破灭后的悲哀与苍凉。他的思想停留在维新时代,甚至倒退了。但是有两点不能忘记,第一,他曾亲身参与了文明转型的实践,作为举世有名的“维新公子”,他做了一番事业,他的作为融入了现代化的进程。第二,他身上有一种不为利禄所动的人格力量,是古老文化传统中有价值的一面在转型时期的延续和传承。

自戊戌变法失败,满腹抱负化为流水,陈三立只能以诗酒自娱。在晚清,他是新人物,在守旧派看来不合时宜;在民国,他是遗老,依然不合时宜。他的诗名越显赫,就越显示出他内心的悲凉。

1923年6月29日,陈三立夫人俞明诗病故,8月7日,他们的儿子、以绘画知名于世的陈衡恪(师曾)也一病不起,撤手而去。丧妻丧子之痛,使七十老翁不堪忧伤,三个女儿很为他担心,送他去杭州西湖边休养。1925年,他为夫人、儿子在杭州西湖畔的九溪十八涧、牌坊山下选定了墓址,准备自己将来也葬在西湖。他悼念亡妻的挽联说:“一生一死,天使残年枯涕泪;何聚何散,誓将同穴保湖山”。

1937年,当“七七”事变发生时,拖着衰迈病体的陈三立正在北平,亡国的忧虑笼罩了他生命的终点,他关心战况,幻想着奇迹发生,最后在无望中拒绝进食五天,却一直支撑到9月14日。临终之际,他还发出这样悲愤的疑问——中国人岂能猪狗不若,“终将帖然任人屠割耶?”1937年10月14日,远在上海的张元济写下《挽诗》七绝二首,并题跋:“光绪戊戌政变,六君子以身殉国,余亦去国,先后罹党祸者二十余人。忽忽四十年,沦丧几尽,今秋伯严(陈三立)逝世,存者仅秉三(熊希龄)及余二人而已……追思往迹,为之泫然。”

山河破碎,直到1948年陈三立才得以了却归葬西湖的心愿。

而今天,在杭州美丽的湖山之间,陈三立之墓并不是一个景点,如果不是他有个儿子陈寅恪以学问人格为读书人追捧,陈三立差不多已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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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物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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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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