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文艺思想,后人多叙引其“知言养气”说、“以意逆志”说与“知人论世”说,而少有涉及“夜气”说者。有之,在诗论中,首见于晚清“同光体”诗派巨子陈三立。
“夜气”一词,出《孟子•告子上》。孟子的“夜气”说,是紧承《告子上》篇的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四心”而说的。这四心是人之所固有同然的善心、仁心。而此仁善之心,在“夜气”中是最容易显露的时候,也就是当白日的生理欲动处于完全休止状态,未与外物相摩相荡时,这时的心,就成为直接独立的清净自足的心,这在孟子称为“本心”,从而呈现“四心”的本真活动。这是孟子在实际生活体验中发现了人心活动的独立自足,是成就人之道德主体的根源之所。
后人称引“夜气”说的,最见本者是王阳明。《传习录》:“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以“无物欲之杂”说“夜气”,最为探本之论。因此,生命本真般的纯心,就是“夜气”说的真正内涵。
从孟子到王阳明的心学一系,说“夜气”是本哲学思想、人生修养立论,其显著性格是实践性的返身自得,而非形上性的抽象推演,落实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一种身心修炼功夫。
陈三立早年的哲学思想,据其自述是“意向阳明王氏,而微不满朱子”(《清故护理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毛公墓志铭》)。而且陈三立“为诗不肯作一习见语”,恶俗恶熟,主张诗要自立。因此,他用“夜气”说论诗,表现在思维的方式上,在以人格修养的根柢上,也就顺理成章了。他说:“盖天之于人虽若悬运会以纳一世,而其物穆大顺之气潜与通流,莫可阏遏,必曲拓余地,导善者机藏其用,以滋息人道而延太和淳德于一心,呼吸之感,福祥之应,环引无极,亦终自伸于万类,不为所挠困而获其赐。”(《南湖寿母图记》)从这段言论中,不难体会出孟子《尽心上》篇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流”的那充塞宇宙的“浩然之气”的精神境界。以此充实、光辉、推扩的精神修养,发为诗歌,自是有本有源,元气淋漓,光明朗澈。
陈三立以“夜气”说诗,并不是在作哲学理论的论说,而是真实的人生信念,并以此信念,培植挺立超俗的人格节操。虽然这修养并不一定形成诗歌创作的能力,但可形成创作的动机和意识,且能在根源处使诗的生命真正博大起来。因此,这种信念,在陈三立的诗歌创作中,首先表现为一种深湛的宇宙情怀。如《己巳十月别沪就江舟入牯岭新居》:“指宿灵峰脚,饮气云岚好。……呼吸换人世,寄命千劫表。”《题吴温曼青溪泛月图》:“自我落江南,万撼不措意。时时泛酒舫,但饮山川气。”《雨中寻青溪》:“衣鬓明秋涨,闲心无与同。……冥寻拂灵境,元气白濛濛。”《雪夜感述》:“九霄飞影能摇夜,万窍寒声已怒空。”《题王尺荪闇园诗卷》:“腾宵光怪湖山气,破寐芳馨兰蕙香。”《人日和剑丞沪居见寄》:“海涛飞梦初怀旧,天意昌诗觉有神。”《行野观之际群山》:“安得骑气与之游,枯藤尽扫造化迹。”《夜舟泊吴城》:“孤蓬寒上月,微浪稳移星。”这些诗句从外在的山川景致的广袤变幻中,体验到的是与外界的感应与心性的贞定。其次,表现为对人格风范节操之文化品质的照察、欣赏与认同。如《行园戏占》:“薇蕨不生金粉地,欲从夷叔乞新苗。”《寿左子异宗丞五十》:“有子起家仍患难,雄姿妙略见根源。破荒日月光初大,独立精神世所尊。”《赠陈石遗监督》:“过逢江汉头俱白,上薄风骚气独苍。”《题赠沈子培太守》:“播荡诗书气,雍容士女讴。”《雪中携叔澥由甫次中饮江楼》:“湖海人来气自豪,携凭飞阁醉葡萄。”《抱冰宫保七十赐寿诗》:“维公体元气,海岳与颉颃。”《得熊季廉海上寄书言俄约警报用前韵》:“黄云大海初来梦,白月高天自写诗。”正是陈三立有这样的信念,才能自足自尊并与诗友以道相结纳。其三,是对社会历史文化命运的优患和关爱。陈三立虽然在戊戌后以“神州袖手人”自称,但他愤世不避世,相反是深度地关注。如《漫题豫章四贤像拓本•陶渊明》:“此士不在世,饮酒竟谁省?想见咏荆轲,了了漉巾影”。借吟咏先贤来表达对世事的深切关怀。《枕上》:“忧患随缘长,江湖入梦明。”《肯堂为我录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月之作诵之叹绝苏黄而下无此奇作矣用前韵奉报》:“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咏气横秋。深秋犹昔长谈地,七月难窥澈骨忧。”《次韵再答董卿》:“垂头草莽妄忧国,痛哭反欲追长沙。方今人才满廊庙,可有寸效张官家。”《上元夜次申招坐小艇泛秦淮观游》:“百忧千哀在家国,激荡骚雅思荒淫。世言古之伤心者,士有怀抱宁异今。”《晚抵九江作》:“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正月十二日通州南郭外会送肯堂》:“斯文将丧吾滋惧,微命相依世岂知。”由这些诗句,可见陈三立的诗无论己身家国之忧,友好朋故之念,都是着眼于对社会历史应有的责任而立言,字里行间透示出的是一种沉重感与关切心。
“夜气”说,究其实,是一种深厚的发于己身的人文关怀,因而发之于诗中者,外在景致不仅是审美对象,更是对自我心性的体认;而且诗人的情感体验,不是犷质噍杀或性灵吟咏,而是贤人志士的人格气象之表征。正如俞大纲《寥音阁诗话》所言,陈三立的诗,辛亥前后诗境“略有不同,然其傲挺之姿,苍郁之色,犹盘纡于文字间”。这是陈三立诗论中以养气为诗心之本体的实践自得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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