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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与改造:陈三立对黄庭坚诗歌的接受
作者:邱美琼
【摘要】陈三立为晚清“同光体”赣派的代表诗人,他特别景仰同乡前辈黄庭坚,以其为学习的对象,他的诗歌创作、诗论、诗评中体现出对黄庭坚诗歌选择与改造的特征,他并热心奖掖乡贤同仁,以振兴江西诗学,成为晚清诗坛接受黄庭坚诗歌的一大亮点。
  陈三立为晚清维新派名臣陈宝箴长子,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他以非凡的诗文成就,成为晚清以来诗坛影响最大的“同光体”代表诗人、赣派(近代江西诗派)首领。陈衍在《石遗室诗话续编》中称扬他:“五十年来,惟吾友陈散原称雄海内。”陈三立诗歌卓异的成就、鲜明的艺术特征,与黄庭坚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陈三立对他的同乡前辈、宋代江西诗派代表黄庭坚特别景仰,诗中常常溢出这种思慕之情,如《雨中题崝庐壁》云:“可似涪翁卧双井,吟魂破碎永思堂。”《黄小鲁观察游西湖归过访携虎跑泉相饷赋此报谢》云:“榾柮还煨双井茶,坐想涪翁于物表。”《肯堂为我录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月之作,诵之叹绝。苏黄而下无此奇矣,用前韵奉报》诗自称:“吾生恨晚生千岁,不与苏黄数子游。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吟气横秋。”《人日顾石公广文饮集龙蟠里……》:“枯木桥来一笑对,嘉客三五聊涪坡。”他倾心乡贤黄庭坚的诗,引其为同调,并以之为学习的对象。因此,他作诗、论诗、评诗都鲜明地体现出对黄庭坚诗歌选择与改造的特征,他并以学习黄庭坚来奖掖乡贤同仁,意欲振兴黄庭坚开辟的江西诗学。这成为晚清诗坛接受黄庭坚诗歌的一大亮点。

一、奇奥苍深:作诗源于黄而有别于黄

二、陈三立年少时作诗学习韩愈,后又转而着力学习黄庭坚,颇有宋代江西诗派诗风。陈衍《近代诗钞述评》中说陈三立:“不肯作一习见语,于当代能诗巨公,尝云:某也纱帽气,某也馆阁气。盖其恶俗恶熟者至矣。少时学昌黎,学山谷,后则直逼薛浪语,并与其乡高伯足极相似。”陈衍指出了陈三立诗学韩愈、黄庭坚的特点。实际上陈三立学诗的重心在黄庭坚,其《由崝庐寄陈芰潭》诗年说:“流传文字一赏之,襟期涪翁有同调。”表明了他的诗学宗尚与创作渊源。所以,陈三立诗歌中往往显露出黄诗风味,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陈三立诗歌老硬苍深,骨气奇高,和黄庭坚的诗歌一样,往往摒弃那种富贵华赡的意象,而偏爱苍老、古朴、清瘦,或具有硬度质感的事物或人物。如《送别王湘绮丈还里》云:“孔席不暖意何如,老子犹龙自卷舒。狎玩三千六百钓,归去七十二峰居。霜须黑发颜敷腴,神明上烛年斗墟。致爽楼头望杨叶,知公笑口对舂锄。”《独坐觚庵茅亭看月》云:“山气溪光并一痕,微笼新月作黄昏。剥霜枯树支离出,沈雾孤亭偃蹇存。”诗中的“老子”、“霜须”、“黑发”、“剥霜枯树”、“沈雾孤亭”等意象,与人们熟悉的唐诗意象的丰腴明丽明显不同,给人的是清癯瘦硬之感,这造就了诗歌风格的老硬坚苍。

第二,陈三立诗歌喜用散文句法,有宋诗“以文为诗”的倾向,并和黄庭坚一样喜用虚词,使诗歌产生一种浑灏古朴的文章气势。如《侵晓舟发金陵次韵答义门赠别并示同舍诸子》:“一万年来无此日,二三子肯定吾文。”《抵上海别儿游学柏灵还……》:“海七万里波千层,孤游有如包打僧。” 《余来散原山中夜梦于沪上……》云:“有四壁立无立锥,仕宦当如罄摴蒱。” 《乙庵七十生日寄祝兹篇》云:“东南一儒霜髯长,曰无所为无不为。卧起岑楼钜海围,膝穿木榻嗟庶几。”《读郑苏庵六十感愤诗戏和代祝》云:“乙庵登七十,苏庵亦六十。海滨成二老,觞辰差旬日。一楼一天地,据之各无匹。”《石斋逸诗遗墨册闽人林研忱乞题》云:“嗟君此卷与之同,天挺人豪肺肠一”等等。陈三立诗歌中散文句法的运用,使诗句的语顿与寻常句律不同,而更加拗折、奇崛,诗作于朴厚中腾涌起郁勃的气势,显现出奇特的诗歌风貌。

第三,陈三立诗歌想象奇特,造语新警。因为古典诗歌尤其是律诗,其所特有的凝炼整齐的特征,决定了对遣词造句的严格要求。陈三立在造句著词上也有和黄庭坚同样的祈向,力戒熟、弱、俗,力求生、新、硬。如《崝庐楼夜》:“独夜川原数过鸿,阑干呼月万山东。”《翔冬示上元夜对月之作次韵奉酬》:“逢迎衔泪月,飞出写云诗。”《发九江车行望庐山》:“一片匡庐挥不去,来扶残梦卧云烟。”《燕巢》:“旧燕衔泥绕壁廊,巢痕下上暖斜阳。”《月夜步松树林》:“楼头初吐月,携入浴苍涛。杳蔼寻蛇径,玲珑漏鹊毛。”这些例子中的“呼”、“衔”、“扶”、“暖”、“携”、“浴”、“漏”都精心烹炼,而摆落陈言,但其用语的圆转流畅、温润丰厚和黄庭坚的瘦硬高古、硬语盘空不同,更具有唐诗之神味。所以汪辟疆在《近代诗派与地域》中说:“散原能生,能造境。能生,故无陈腐语;能造境,故无犹人语。”

第四,陈三立诗歌常常“以才学为诗”,善于用典,深曲奥折。用典是我国古代诗歌常用的表现手段,它可以利用典故本身所包含的较多内容,增加诗歌形象或意境的内涵和深度,给读者以联想、思索的余地,达到以少胜多的目的。如陈三立《晓抵九江作》诗句“藏舟夜半负之去,摇兀江湖便可怜”,其中“藏舟”一典出于《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于山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去,昧者不知也”,以之比喻中国这只大“舟”在列强践踏侵凌下所面临的危险,以及国人毫不知晓的麻木状态,如此用典,设想新奇,贴切生动。同诗“鼾声邻榻添雷吼,曙色孤篷漏日妍”中“鼾声邻榻”事典,暗指列强的入侵也同样使其诗歌内蕴含义更加深刻。又《余来散原山中夜梦于沪上……》“有四壁立无立锥,仕宦当如罄摴蒱”,其中“四壁立”出于黄庭坚《寄黄几复》:“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连用三仄声,一字一顿,并用“无立锥”进一步强调了黄庭坚诗意,极显其穷且益坚的操守。陈三立诗歌的用典,同黄庭坚诗一样,极其自然,如不知典故出处,也不影响读者的阅读,并且陈三立诗歌之事典还融铸入了一己之新意和时代的内容,这种力主创新的艺术精神与黄庭坚同出一辙。

总之,陈三立诗歌出入苏、黄,济之以深厚的古文功底,不可多得的纵横才气,独具的个性气质,其诗奇奥苍深,造语生新奥折,风格坚苍浑融,似黄而又有别于黄,并有胜于黄之处,樊增祥曾评其《江上望焦山有怀昔游》诗“即在黄集中亦是上品”,指出了其诗歌独创的艺术性。

三、倡造句新警,力避凡近:论诗本于黄

四、陈三立不仅在创作上学习黄庭坚诗,在诗学主张上也与黄庭坚一脉相承。具体来说,一是承黄庭坚句法之论,倡扬造句新警;二是承黄庭坚“不俗”之论,力避凡近,二者并有相通之处,因为“造句新警”便是“力避凡近”的路径之一。

黄庭坚等宋代诗人,面对唐代辉煌的诗歌成就,力图打开自己创作的新局面,他们开创了“点化陈腐”,“以故为新”的变通之路,从而造就了与唐音相峙相应的宋调。同样地,陈三立等末代古典诗人面对丰厚的诗歌遗产,也力图从黄庭坚等前辈诗人提供的经验中寻找一些“新变”的可能性。陈三立通过摸索,深许宋人的“点化陈腐”、“以故为新”,并以此为自己诗歌创作的路径,力倡造句新警、避却凡近,以图创新,其《次和伯夔生日自寿专言文字以祝之》诗云:“末流作者沿宗派,最忌人云我亦云”,极显创新之旨。

陈三立力倡创新,首倡句法新警,在论评诗作时多以“新”、“奇”、“新警”推许之。其《雪夜剑丞见过示新诗》评夏承焘诗云:“岁月峥嵘酒入唇,案头更惊诗句新。”《世载堂诗稿题辞》评刘禺生诗:“树骨坚瘦,传向沉漻。”“句奇语重,风骨崚嶒。” “鑱刻瘦硬,奇骨耸出,冥造孤诣,擅姚贾而参钱刘。” 《蒹葭楼诗题辞》评黄节诗云:“格澹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评吴天声《画虎集》诗云:“构思沉冥,造句新警,胜处类窥涪翁,蹊径峣峣自出”等等,力倡用语的新奇拗峭、避熟就生,立意的精警深刻,讲求句法的波澜曲折,以纠诗坛甜熟浅滑之弊。

与上相关联,陈三立又极力阐扬其避却凡近之论旨。其《忏庵诗稿题识》云:“摆落浮俗,往往能骋才思于古人清深之境。具此异禀,锲而不舍,成就何可量!”评黄福基《镂冰室集》“构思沉挚,缀语峭洁,盖能脱凡近而渐进于古之作者”;《清道人遗集序》评李瑞清“诗词皆黜凡近”;评吴天声《画虎集》 “风格遒上,脱弃凡近,句法时得宋贤黄、陆诸公胜处”等等,力倡避却用字立意的浅俗平庸,避俗就奇,避熟就生。

五、奇崛中见平淡:论评极显黄诗之旨

六、陈三立不仅借论评他人诗作以阐明自己的诗学主张,其评语也往往深中肯綮。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曾说陈三立“工为短评,各如其分际”。陈三立对黄庭坚诗论评黄庭坚诗作即非一般人常论的奇崛、槎枒,他认为黄诗实于奇崛中见平淡,拙笨中藏灵巧。其《漫题豫章四贤像拓本•黄山谷》云:“驼坐虫语窗,私我涪翁诗。镌刻造化手,初不用意为。”陈三立赞赏黄庭坚诗歌虽努力巉刻奇崛险境,却由锤炼而归于天成,出之以平淡自然,这有如天然造化,初一看来漫不经心、未经雕刻,实千锤百炼而成。他认为这才是诗歌的最高的境界。其《为濮青士观察丈题山谷老人尺牍卷子》又云:“我诵涪翁诗,奥莹出妩媚。冥搜贯万象,往往天机备。世儒苦涩硬,了未省初意。粗迹扫毛皮,后生渺津逮。”陈三立看到,黄庭坚诗歌于奥莹苍坚中表现出妩媚之色,实可谓之天机浑沦,所以他既称许黄庭坚诗的生涩鑱刻、瘦硬雄肆,又激赏其“冥搜贯万象,往往天机备”的自然之美。陈三立又指出,世人只知晓黄庭坚诗歌的“涩硬”,并未了解内在意思,纯属皮毛之论。陈三立此处实际上是在祖述黄庭坚的诗论,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中主张后学学习杜甫“到夔州以后诗”和韩愈“自潮州还朝后”文章,说这些作品“皆不烦绳削而自合”;《大雅堂记》也指出“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陈三立不仅表明了自己的美学追求,也在提倡一种以“自然”济“鑱刻”的诗学趣尚,这实际上是陈三立对黄庭坚诗学宗趣的一种选择,也是其对宋以来江西诗学不露痕迹的改造。

陈三立《六月十二日山谷生日乙庵作社集于泊园观宋刻任天社山谷内集诗解用集中刘永年团练角鹰韵》又云:“是日适下涪翁拜,高唳尚想摩霄翮。翁诗久远愈论定,立懦廉顽果谁力。世人爱憎说西江,类区门户迷白黑。咀含玉溪蜕杜甫,可怜孤吟吐向壁。……一家句法绝思议,疑凭鬼神对以臆。”陈三立这里远绍朱弁“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之论,刻抉入里地指出黄庭坚的诗学渊源不仅仅为杜甫,也有西昆体诗人推尊的李商隐,他融合众人之长,造就了不可思议的独特句法与新奇境界。

七、奖掖乡贤同仁,思振江西诗学

八、陈三立倾慕、学习黄庭坚诗歌的同时,也大力奖掖当世的江西乡贤同仁,希求振兴黄庭坚开辟的江西诗学。我们可从一些诗文集中勾辑一二。

陈三立他在赋居金陵时,每每与程学恂、曹纕衡等人于秦淮河、玄武湖、莫愁湖边禊集赋诗,其中的程学恂为江西新建诗人。《小奢摩馆胐录》又记宣统年间,汪辟疆入京师后,陈三立“与姚鹓雏、林忏慧、胡雪抱、胡诗庐、程凤笙诸子昕夕论文,一时投赠之作繁然。”其中的胡雪抱、胡诗庐、程凤笙为江西籍诗人。又江西崇仁的华焯之诗曾得到陈三立的诲示,诗学韩愈、黄庭坚,其《呈陈伯严》云:“要语示途径,历历开心胸。蓬科蔽部娄,是中无长松。导我游太华,穿云策孤笻。鑱天太古石,手扶仙灵踪。”江西临川人李瑞清,陈三立序其文章,认为其“诗词皆黜凡近,评跋金石书画尤精出”。江西铅山的胡梓方,以陈三立为师,宗法黄庭坚、陈师道等,陈三立有《赠胡梓方》诗云:“死士垂危荐士书,盛称瑰璞产乡闾。几回江海寻常,独映波涛澎湃余。世有万年归自媚,天全一得定谁知。义乖雅废殷风雨,思古幽情赖起予。”江西修水的吴天声,遵从父亲的意愿投于陈三立门下,陈三立多次评其《画虎集》中诗作,如云:“控思窈冥,结体峭拔,剥肤存液,欲挹晞发而攀涪翁,逐时进步,益增刮目。”陈三立是如此满腔热忱地推许同年或年轻一辈的江西诗人,其振兴乡邦诗学的意愿与热情于此可见。

特别是给南昌诗人王浩、邵潭秋所作的诗序,陈三立不仅对王氏兄弟、邵氏多有赞语,而且明确地以振兴江西诗学为期许。其《思斋诗序》云:“自曾文正公笃嗜而孤揭之风趋稍一变,于是吾乡英异少年则多依山谷,悬其鹄而争自立。王君简庵、然甫兄弟才俊而学勤,号尤能窥藩篱而振坠绪者也。而然甫年尤少,迈往不屑之气,愈不可一世,继且博览遐索,通于世变,若不规规求合,而别有以伸其才而旌其学。余每诵其所作,眇情灵绪,日新月异,辄叹为天骥之不可以方域测也。同时复有铅山胡诗庐,亦喜效山谷,而有磊落之气以辅之。”《培风楼诗存序》也云:“乡里英俊少年六七辈,则类多偏嗜山谷,效其体,殚竭才思,角出新颖,窃退而称异,殆西江派中兴复振时乎?最后居金陵,得接邵君潭秋,年尤少,吟尤苦。其诗冥搜孤造,艰崛奥衍,意敛而力横,虽取途不尽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颇本之,即谓之仍张西江派之帜可也。”陈三立认为,元明以后数百年间江西诗派已趋衰落,清代江西虽有蒋士铨、吴嵩梁、高心夔等诗家,但与江西诗派丝毫不相关。但在宋诗运动兴起之后的几十年间,缘于曾国藩的振臂呼喊,近代江西仍有不少诗人崇尚黄庭坚的诗,如王浩、王易、胡梓方(诗庐)、邵潭秋等,呈现出江西诗派复振的可喜景象。

陈三立作为晚清“同光体”赣派的代表诗人,他以振兴江西诗学为己任,以同乡前辈黄庭坚为学习的对象,其诗歌创作、诗论、诗评都明显地烙上了黄庭坚的印迹,并有所选择,有所改造。同时,陈三立又热心奖掖乡贤同仁,希冀以此振兴江西诗学,这成为晚清诗坛接受黄庭坚诗歌的一大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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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江学院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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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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