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散文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其精典之作选本可谓由来已久。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主编《昭明文选》选入先秦至梁朝各种诗文,分三十七类,共三十卷,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宋人选编《文苑英华》,其分类体例与《文选》大致相同,而门目更为繁碎;至明代有茅坤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雄霸清朝文坛二百余年的桐城主盟们更是为之呕心沥血,辛勤耕耘,乐而忘返。曾国藩此前有方苞于雍正十一年(1773年)替和硕果亲王编定《古文约选》,刊布后便成了当时八旗官学(成均)的教材,乾隆时又下诏全国各学官将此书列为官方的古文教科书,故具有“钦颁”的权威性。后来姚鼐辞官后主讲于梅花、钟山书院四十年间,为向其门生讲授古文义法而编选教材《古文辞类纂》共七百十三篇,分十三类。曾国藩此后有其四大弟子之一的黎庶昌选定《续古文类纂》为桐城选文的余波与后绪。
曾国藩编选《经史百家杂钞》成书于咸丰十年(1860年),但其最初酝酿与构架却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其咸丰二年正月初二日记:“是日,思诗既选十八家矣,古文当选百篇,抄置案头,以为揣摩。”范文订定后,曾氏特作古文《经史百家杂钞题语》、《经史百家简编序》两文,对其历时八个春秋的努力,作了提纲挈领式叙写。民国初年,新式学校多采用《经史百家杂钞》作为国文教材讲授。1987年,岳麓书社以光绪二年(1876年)传忠书局版《曾正公全集·经史百家杂钞钟》为底本,标点重印,偶有漶慢疑误之处,据《四部备要》刊本,上海会文堂石印本及遍行各篇所出原书订正,计二十六卷,分上下二册印行,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姚鼐《古文辞类纂》基础上,曾国藩重辟取范门径。扩大文学入选范围。囿于桐城“义法”,姚氏所选,曾仍嫌缺陷。他大胆地将收录范围增扩至经、史、诸子百家之文,辑为《经史百家杂钞》,颇具灼识。有所法而后成,有所变而后大,桐城派文章至曾文正公时,颇能有所变而出于师法之外,大有超越师祖、浸浸乎其上之意。《经史百家杂钞题语》实为曾国藩正式改造桐城、中兴桐城之始,桐城文派迎来一缕从封闭走向开放的新曙光。
一、弘扬桐城师祖,传承更有创新
曾国藩对文学的见解,包含在《曾氏读古文钞》(即后来《经史百家杂钞》)和《曾氏读诗钞》(即后来《十八家诗钞》)。在取法姚鼐《古文辞类纂》这一桐城传统上,曾国藩与文学知交吴敏树曾展开过一场激烈的论辩。
吴氏在《与筱岑论文派书》直接将矛头锋芒指向《古文辞类纂》:“今之所称桐城文派者,始自乾隆间姚郎中称私淑于其乡先辈望溪方先生之门人刘海峰,又以望溪接续明人归震川,而为《古文辞类纂》一书,直以归、方续八家,刘氏嗣之,其意盖以古今文章之传,系之已也。如老弟所见,乃大不然。姚氏特吕居仁之比尔,刘氏更无所置之;其文之浅深美恶,人自知之,不可以口舌争也。”吴敏树因反对宗派之说,进而否定姚选《古文辞类纂》,把姚鼐与吕居仁相类比,这种评价是不恰当的。曾国藩奋然而起,打抱不平,特地进行有力反击,著文《覆欧阳小岑》:“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生活,真吾乡豪杰之士也。而直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则贬之已甚。姚氏要为知言君子,特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其《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氏,稍涉私好而大体有伦,其序跋渊源于《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不刊之典也。”他高度评价《古文辞类纂》为“不刊之典”,认为姚氏对文章的渊源流变独具慧眼,把《古文辞类纂》收入刘大櫆文章的原因归咎为“稍涉私好”,表明自己对姚鼐的崇敬之情。
难能可贵的是,曾国藩用批判性眼光对待桐城派大师,认为姚文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其不厌人意者,惜少雄直之气,驱迈之势。”曾氏出于桐城派又变革桐城,主张为文“气盛”。王先谦评论说:“曾文正公丞许姬传……以为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然寻其声绪,略不相袭。道不可不同,而法不必尽同。斯言谅哉!”道同而法不同,曾国藩与桐城派因革损益关系由此可见端倪。
编写范文选本的宗旨上,《经史百家杂钞》与《古文辞类纂》真可谓如出一辙,大有异曲同工之妙。为此《经史百家杂钞题语》一语中的:“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将使一家昆弟子侄,启发证明。”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目》一文鲜明地提出选文目的就是要使人“知其所以当”:“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食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敝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这就道明了作者编选此书的宗旨是要以此作为教授古文法范本,是要古为今用,而并非一味拟古、复古。方苞《古文约选序例》明言:“刊而布之,以为群士楷”。由此可见,桐城三家古代散文选本都是为后学之士提供一条学文的便利途径,吸取古文精华与营养,以便使桐城文焕发更夺目的光彩。
精选古文的时空领域上,三家选本明显不同,具有由狭到宽,出封闭到开放的走势。方苞《古文约选》无论题材还是范围都较为闭塞:“乃约选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姚鼐《古文辞类纂》大有扩大范围的趋势,选取从战国到清代的古文,所选以两汉和唐宋八大家散文为主,有兼容辞赋与散体的倾向,比方苞《古文约选》堂庑扩大,具有集我国古文之大成的特色,因而此书在清代后期一直被许多古文家奉为圭臬。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上迄夏商周三代,下迄清末,收录范畴遍及经、史、子、集四部,鸟瞰视野较姚氏可以说是有质的飞跃式延伸。为此,青年毛泽东1915年《致萧子升信》对姚、曾二家古文选本作了比较研究:“国学者,道统与文也。姚氏《类纂》畸于文,曾书则二者兼之,所以可贵也。”毛泽东在此处所讲的桐城派道统,是指方、姚等人主张的“义理”,也就是以孔孟程朱为代表的儒家说;桐城文统指姚氏所主张的“词章”之说,秉乘唐宋八大家韩、欧文笔,下接明朝归有光的笔法。总括起来,即方苞倡导的“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的桐城古文传统。在毛泽东看来,《古文辞类纂》侧重“文统”,而《经史百家杂钞》兼有道统与文统之长。
选本文体采用的构架上,曾国藩有继承更有创新。为此,他在《经史百家杂钞题语》作了画龙点睛式比较: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牍、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也。曰颂赞、曰箴铭,姚鼐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曰碑志,姚氏所有,余以附入传志之下编。”
由此可见,曾国藩在九种文体上继承姚氏的衣钵与传统,但在文章体裁上究心钻研,有了自己独到见解。姚鼐认为赠序体文章,最能抒发作者的主观识见与思想感情,古文特别加以青睐,在《古文辞类纂》里收录的赠序文也就特别多。曾国藩恰恰相反,认为文章不当有赠序上一体,故删去不录,在《经史百家杂钞》中找不到此类文章。其实,曾氏自己倒作了不少赠序文,遍观曾国藩文集,像《送郭筠仙南归序》、《朱心垣先生五十六寿序》等竟占了总数三分之一左右,可知赠序文最终不可除。曾国藩独具匠心,把“叙记”与典志纳入收录范围,并对“颂赞”、“箴铭”、“碑志”根据实际需要而有所更动。
曾氏编选《经史百家杂钞》不仅仅参考《古文辞类纂》,更对选文始祖萧统《文选》高度重视,积极吸取其精华,为己所用。“余观汉人词章……如相如、子云、孟坚于小学皆有专著一书,《文选》于此三人著录最多。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韩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他倾力效法的古文大家有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班固、韩愈五位,这比方苞倡导的“文章介韩欧之间”显然有了极大的进步,把桐城派古文仅师法韩、欧,从狭小的胡同里引导进入一条康庄大道上来。小学,即训诂之学,也就是桐城文派力倡的“考据”之学。要学习考据之学,必学《文选》。因为《文选》于此最多,“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是曾国藩对儿子纪泽的殷切希望,也是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他在家书中这样教育后代:“尔于小学粗有所见,正好从词章上用功。《说文》看毕之后,可将《文选》细读一过。”曾氏对《文选》推崇备至,也意味着其古文取法的范围已大大扩展,迥然不同于桐城派以唐宋古文八大家为依归的局面。
在刘大櫆神气、章节、字句文学理论的基础上,姚鼐对我国古代散文创作经验进行了总结,在《古文辞类纂序目》中提出独到文学见解: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
姚鼐体悟实践写作,上升到作文的理论高度,使作文各要求兼备,具有全面性;又指明其由粗到精、御其精而忘其粗的过程,具有可操作性,还以韩愈“效法古人”而能够“尽变古人之形貌”与扬雄、柳宗元“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两种范例鲜明对比,使后学者得以从中体会,终生受益。
在编选《经史百家杂钞》时,曾国藩对文章风格作了精辟描绘,弘扬光大姚鼐阳刚阴柔之说:“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他抄选十一类文章亦按此作了归类:论著、词赋、奏议、哀祭、传志、叙记属于阳刚之美,书牍、序跋、典志、杂记属于阴柔之美,还对每类中个别体裁细微差别作了示例,哀祭中郊祭社祖宗的当主阴柔,诏令中的檄文与书牍中的论事当主阳刚;古文大家属阳刚的有庄子、扬雄、韩愈、柳宗元,属阴柔的有司马迁、刘向、欧阳修、曾巩等人。
与《经史百家杂钞》体裁分类不同,曾国藩《古文四象》按风格分四类。吴汝纶《记〈古文四象〉》指出:“自吾乡姚姬传氏以阴阳论文,至公而言益奇,剖析益精,于是有四象之说,又于四类中各析为二类,则申四而八焉。盖文之一变不可穷也如是。”曾氏把姚鼐阳刚、阴柔二端,分别为太阳、太阴、少阴、少阳四象,再别之以气势、情韵、趣味、识度属之。而气势有喷薄、跌宕之分,情韵有沉雄、凄恻之分,趣味有诙诡、闲适之分,识度有闳阔、含蓄之分。
曾国藩称得上是一位较有见地的鉴赏家,从初入京师的时文选评,到《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鸣原堂论文》直至《古文四象》,读者不难发现,他不曾想到要避选家之嫌。因此,曾氏古文主张才会显出一种包容,至有“集大成”之说。
二、收录经说骈赋,拓宽桐城堂庑
“义法说”是桐城派高举二百余年的大旗,使天下读书人望旗而走。其中的“义”即桐城文派倡导“义理”,也就是程朱理学,即“文以载道”中的“道”;其中的“法”,即桐城文派倡导的“词章”,具体说是作文之法。方苞《古文约选序例》:“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支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然各自成书,具有首尾,不可以分剟。”桐城方祖在此文中首创“义法说”,为桐城派散文理论奠定了坚实基础,并成为《古文约选》的选文标准。在“序例”中明确提出道统与文统一,编“约选”旨在“以助流政教之本志。”
方苞择选原则直接被曾国藩传承过来,《经史百家杂钞题语》表明作者的见解:“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余钞纂此类,每类必以六以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也。”曾国藩认为学习古文,必须读《四书》、《五经》、《左传》、《昭明文选》,也就是为了捍卫桐城派赖以生存的道统而已。郭嵩焘评论曾氏“国文以证道”是很中肯的。
青年毛泽东一方面批评姚鼐《古文辞类纂》有“畸于文”的片面性,另一方面又盛赞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有尊经重道和总揽《四库全书》精华的优越性。他在1915年《致萧子升信》中说:“国学则亦广矣,其义甚深,四部之篇,上下半万载之纪述,穷年竭智,莫殚几何,不向若而叹也!”毛泽东找到选文范本的缘由在于国学博大精深,古籍精典浩如大海,而一个人一生时间精力有限,不可能穷尽的。矛盾的解决就是要读选本。接着他便热情倍增地推崇曾氏文选:“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则枝被,将麾则卒舞。如是是书,曾氏《经史百家杂钞》其庶几焉。是书上自隆古,下迄清代,尽抡四部精要。”毛泽东不仅把此书视为学习古文的范本,而且尊奉为通晓国学的桥梁。
曾国藩一方面积极传承方苞可取的文论,另一方面毫不留情地抛弃在他看来方苞不足的地方,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事物在否定之否定过程中得以发展的规律。沈莲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引方苞语:“古文中不可入语录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功颂德隽语,南北史佻语。”这是方苞为追求“雅洁”风格而立下的弃辞赋与骈文等禁忌。为了抬高古文地位,片面追求语言的清澄,“古文气体,所贵清澄无滓”,进而反对将辞赋与骈文语言汇入古文,这种主张使桐城文派的言语局限于狭小的天地里,导致单调、贫乏。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所倡导的比方苞有进步,但仍有美中不足:“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为法。古文不取六朝入,恶其靡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姚鼐编选《古文辞类纂》设立“辞赋类”稍稍扩大了桐城派堂庑,但仍然将骈文排斥在选录之外。姚氏较有艺术眼光,不像方苞将古文与辞赋截然对立,但他为桐城派偏见所囿,“屏弃六朝骈俪之习”(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序》)至曾国藩时,力主骈散兼行,又偏爱辞赋,加之小学与古文结合,大大突破了桐城派的樊篱了。
《经史百家杂钞题语》下了这样的断语:“然溯古文所以立名始,乃由屏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曾国藩强调“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主张以汉赋之长济桐城古文之短。《经史百家杂钞》不仅选录了六朝的辞赋,而且选用六朝的骈文,其眼界比方苞、姚鼐更为开阔。吴汝纶《与姚仲实》论述道:“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独雄奇瑰伟之境尚少。盖韩公得扬、马之长,字字造出奇崛。欧阳公变为平易,则才气薄弱,不能复振,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故卓然为一大家。”这表明曾氏在古文创作中贯注“气盛”的文章风格,一扫桐城文疲软文风。曾国藩作雄奇之文,学韩以外,还学汉赋笔法,“韩文实与汉赋相近”,“近世学韩文者,皆不知其与扬、马、班张一鼻孔出气。”他还主张骈散结合,在其一系列墓志铭、碑铭文中,前部用散文体,最末一段大多用骈体写作而成。《经史百家杂钞》间有庾信、潘岳等骈文名家之作。在辞赋与散文两者之间,曾国藩特别偏爱辞赋:“汉魏人作赋,一贵训诂精确,一贵声调铿锵”,“余近年最好扬马班张之赋”,“余惟文章之可以道古适今者,莫如赋。”对辞赋高度赞誉,成为他《经史百家杂钞》择取的对象。因此徐菊人曾经说:“公生平倡仪以汉赋之体入古文。”曾国藩之博大之处,在于他把经学、辞赋、骈文归于古文一体,大大开拓了桐城派的作文途径。
三、添增叙记典志,拓展桐城视野
杜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王之涣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博学则识广,登高则望远,此必然之理。曾国藩故而一再教导兄弟子侄要勤读他编选的《经史百家杂钞》。只有多读熟读才能厚其基:“凡作诗文,有情极真挚不得不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
为何曾氏情有独钟《经史百家杂钞》,把它作为后辈必读书呢?因为《经史百家杂钞》克服桐城派规模狭小、流于空疏之弊病,在学习古文范围上扩大桐城所守。他在《经史百家杂钞题语》中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独创性主张:
“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汉书》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汉书》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
姚鼐《古文辞类纂》严格按照方苞“义法”说编选,其中不载史传。曾国藩认为姚选过于狭窄,《经史百家杂钞》可以作为它的补充。他认为文章领域除一般集部之外,还应包括史部,这样大大增加桐城文派取法的范畴。这是曾氏对文学的贡献之一。桐城派谨遵义法之论,片面追求有序之文,动辄求合古文法度,而行文变化又以删繁就简、言明意赅为指归,而浩如烟海的史传文因要记载纷繁复杂的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难以达到“义法”水准,因而被拒斥在选编的殿堂门外。曾国藩坚持读书欲求广博,方不至于被小道所局限。基于此,他除收录经学与骈赋外,还重视史传文。
曾国藩重视史传文的标志,就是《经史百家杂钞》改动了姚鼐《古文辞类纂》的体例,将其十三类文体合并删削为九类,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增添姚选所没有的“叙记”与“典章”两类文体,共十一类,别为著述、告语、记载三门。香港人周启赓这样评价:“因重思想,故觉惜抱《古文辞类纂》之所选,仍嫌不足,乃更增经、史诸子百家之文,辑为《经史百家杂钞》一书,总六百七十篇,二十六卷,别为三门十一类,与姚鼐选大同而小异。”《经史百家杂钞》虽仅为十一类,但比姚选更广,将传状、碑志合为传志,并以颂赞、箴铭附之,把经、史扩展为叙记、典志两类。
如果说曾国藩新增的“叙记”侧重于历史的描绘,重在“史”记,那么他另辟“典章”类,其着眼点主要在于政事而不在文学,这与姚选目的就存在较大的差别了。《经史百家杂钞》体现曾氏以“经济”入“文学”的主张。他曾经说:“经济之学,吾之从事者二书焉;曰《会典》,曰《皇朝经世文编》。”魏源选编《皇朝经世文编》录文标准是“经世致用”,作为体现曾国藩“义理经济”之学的《经史百家杂钞》也就显示他的经世致用的文学观。典章,就使桐城文从狭小的“道”与“义”的胡同中走了出来,去表达重大的社会生活题材,使其追求雄奇之文成为一种可能。
从文学角度上看,曾国藩既借鉴汉赋、骈文,又重视史传文;既重小学、训诂,又重章节、神气,并把经学诸子作为古文源泉及效法对象,持论较姚鼐闳通,也合乎实际。十分明显,曾氏意在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突破一宗唐宋的桐城文统,开拓变革桐城古文的新局面。《经史百家杂钞》选编,为文章写作提供了新的标准和范本,有利于散文的发展。正因其对文学的贡献与功绩,曾国藩受到后来者的颂扬。黎庶昌在《续古文辞类纂序》高度赞誉:“至湘乡曾文正公出,扩姚而大之并功、德、言于一途,挈揽众长,轹归(有光)掩方(苞),跨越百代,将遂席两汉而还之三代,使司马迁、班固、韩愈、欧阳修之文,绝而复续,岂非所谓豪杰之士,大雅不群哉?盖自欧阳氏以来,一人而已。”曾国藩受人盛誉,至此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稍后的学术大师王先谦在《续古文辞类纂例略》中这样描崇曾氏:“曾文正公以雄直之气,宏通之识,发为文章,冠绝古今。其于惜抱遗书,笃好深思,虽謦咳不亲,而涂迹并合。学者将欲杜歧趋,遵正轨,姚氏而外,取法梅、曾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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