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绍基(1799—1873年),字子贞,号东洲,晚号蝯叟,湖南道州人,晚清大师级书法家,被时人誉为“数百年书法于斯一振”,作品至今受到海内外藏家珍护。
何绍基有一件壬戌(1862)年十一月临写的《石门颂》全本墨迹册页传世。张大成在解放日报《文博)版第69期,撰文称这件册页“笔势沉雄峭拔,豪迈奇崛,抽象静思,超然静默。在临写结体上充分显示了《石门颂》横空出世,热烈奔放,具刘邦《大风歌》雄厚爽直之韵。纵观全书,法度严谨,沉稳凝重,气韵豪放,神融笔畅,集千年法书之大成,是大学问家、大革新家的书法艺术,全面地再现了《石门颂》肃穆敦厚,含蓄蕴籍,横竖沉着,自然洒脱,圆劲遒缓之风。在临写的意境上有力地开拓了《石门颂》‘隶中草书’之神,通篇柔中含刚,入神化境,纵逸飞动,意态超然,极富浪漫想象之气”,是很有见地的。已故著名书画篆刻家钱君匋则有“颇为难得,极其名贵。今影印行世,实为书法界之大幸也”的评说。此本册页,如今已由上海画报出版社按原寸宣纸印刷,有限发行1000册。
笔者也藏有一件何绍基临写《石门颂》全本墨迹册页,为晚清大收藏家宫本昂旧物,内有“泰州宫氏珍藏”、“延蝶仙馆”、“宫子行玉父共欣赏”、“宫子行同弟玉父宝之”等收藏印鉴。此本册页写于1863年仲冬,书后跋语称“癸亥(1863年)仲冬月十七、八、九日临,天气雪后大寒,望再得雪也。昨略晴,今大晴。吾儿庆涵十七日从京师归。蝯叟记。”可见,何绍基临写《石门颂》甚勤,乃至不畏大寒。也许是拥有何绍基临写《石门颂》1863年本子原因,余对其探究兴趣愈加浓厚
二
读罢何绍基诗文五十卷九十余万字,始知其临写《石门颂》,主要依据三个本子:
一是1825年得奚林和尚藏旧拓本。
二是1825年后陆续得山东历城藏书家周永年“籍书园”所藏旧拓四幅,何绍基称:“《石门颂》者,‘籍书园’所藏旧拓四幅,流落散失。陈晋卿得第四幅留置吾斋,既而杨旭斋以首二幅来,李子青以第三幅来,遂成全璧”。
三是1855年初秋,四川嘉定知府李文瀚赠本,何绍基跋语记载此事,说“咸丰乙卯(1855年)初秋,余已卸蜀学使事(即指被清廷罢免四川学政官职一事),即为峨眉之游。先至嘉定府,为李云生(即李文翰,字云生)太守款留署斋者三日,论古谈诗,荷花满眼,至为酣洽。插架书帖甚富,流览之余,快为题记。见余心赏是拓,临别遂以持赠。拓本甚旧,非百年毡蜡,余所藏《孟文颂》(即《石门颂》,又称《司隶校尉杨孟文颂》)此为第三本”。
三
何绍基一生临池之功,至老不废,初学颜真卿。
何绍基喜临颜真卿所书《麻姑仙坛记》大字本,他认为颜书各碑意象种种不同,唯此碑“独以朴胜,正是变化狡狯之极耳”。其曾于苏州厂肆得一宋拓本,狂喜,跋称“历劫流转,神光炳峙,璞逸厚远,实为颜书名碑之冠”,后因酒后出帖示客,忘却收检,夜间失袱,幸帖无恙,称嗣后“惩羹吹齑,虽有借阅者,亦不出屋矣”,又称“大小《麻姑坛记》,余兄弟每见即收,每于友于闲静时,出多本互相评赏,并他帖古拓,纵横满儿,色香无际,以为至乐”。
何绍基又喜临颜真卿书《争坐位帖》,题崇恩藏宋拓《争坐位贴》诗云:“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他认为习颜书者,尤先习其庄楷,若骤摹是帖,即堕入恶道矣,诗云:“欲习鲁公书,当从楷法起。先习《争坐帖》,便坠云雾吧。未能坐与立,趋走伤厥趾。乌乎宋元来,几人解道此。”
四
何绍基对唐代欧阳询、李邕也有高度评价。
他认为有唐一代,书家林立,然意兼篆隶,涵包万有,则前唯欧阳询,后唯颜真卿,非虞世南、褚遂良诸公所能颉颃也,又说唐初四家,虞世南专祖王羲之,褚遂良、薛稷纯乎北派,欧阳询从隶书入手,以北派而兼南派,“乃一代之右军也”,称欧阳询所书《九成宫醴泉铭》“宏整而近阔落”,《化度寺塔铭》“遒紧而近欹侧”,《皇甫诞碑》“肃穆而近窘迫”,唯《虞恭公碑》“和介相间,行神俱足,当为现存欧书第一”。何绍基强调,欲学欧阳询必当从其子欧阳通所书《道因碑》问津,说若初学执笔,便模仿《化度》、《醴泉》等,“譬之不挂帆而涉海耳”。
何绍基在跋重刻李邕《法华寺碑》拓本时,高度概括李邕所书《端州石室记》“敦朴”,《麓山寺碑》“遒劲”,《李秀碑》“肃穆”,《卢正道碑》“精丽”,《灵岩寺碑》“静逸”,“龙兴寺额”四大字“雄厚”,皆各造其妙,“而纯任天机,浑脱充沛,则以《法华寺碑》为最胜”,又认为继欧阳询之后,惟颜真卿,李邕“各能出奇,可于是鼎足,而有唐书势,于是尽矣”。
何绍基不喜虞世南的字,有“侧笔吾厌虞永兴”句,认为虞世南字“岂惟不能并轨欧、颜、即褚、薛亦尚胜之”。
五
何绍基书宗颜真卿同时,参以北魏《张黑女墓志》等碑版意趣,乃得峻拔奇宕气势,自成一格。
《张黑女墓志》全称《魏故南阳张府君墓志》,也称《张玄墓志》,北魏正书石刻,书法峻宕朴茂,结体扁方,有隶书遗意,原石久佚,何绍基于1825年,觅得此墓志旧拓本,凡十二页,每页四行,满行八字,为传世孤本,大喜过望,自称得此拓本后,“旋观海于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戌入都,丁亥游汴,复入都旋楚,戊子冬复入都,往返二万余里,是本无日不在箧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赏,所获多矣”,又称“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化篆、分(即八分,指汉隶)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每一临写,必回腕高悬,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约不及半,汗浃衣襦矣”。
何绍基对梁天监十三年(514年)、陶弘景(谥贞白先生)所书镇江焦山《瘗鹤铭》,也推崇倍至,说“自来书律意合篆、分,派兼南北,未有如贞白此书者”。曾冒雪拓碑,有“笠戴大雪拓《鹤铭》,冻字蜕出神胜形”句,晚年认为《瘗鹤铭》与《黄庭经》合观,“最为得诀”。
六
何绍基晚年专攻篆隶,攻隶尤勤,使其法书更添浑厚雄重之气。
何绍基自称,读《说文》,写篆字,始于二十岁。喜临《石鼓文》,有“益信石鼓尊无偏”与“何当杜门写万遍,千古一筏求其津”句。欣赏钟鼎文,认为秦小篆不如钟鼎大篆“篆势宽展园厚之有味”。针对钟鼎文多古文奇字,不易辨认,他认为可不尽识,说“古人不欲人尽识”。见宋代《嘉祐二体石经》,慨叹“有宋一朝,篆学荒芜特胜”。
何绍基攻隶,似乎始于1844年,是年其题崇实藏四明本《华山碑》帖时称,“嗟余老矣甫习隶,遍访翠墨为渴饥”。之后,曾上嵩山手拓东汉隶书碑刻《太室石阙铭》并篆书碑刻《少室石阙铭》与《开母庙石阙铭》,有“珍重嵩山三阙字,千秋遗憾蔡中郎”句,蔡中郎即东汉蔡邕,以“结构严整、点划周到、体法多变、骨气洞达、爽爽有神”的隶书著称,然董卓专权时,被迫为侍御史,官至左中郎将,留下憾事,卓被诛后,其被王允所捕,死于狱中。1859年,何绍基主讲山东泺源书院,得知东汉隶书碑刻《衡方碑》在汶上县野田中,即嘱县令移至学宫,精拓四本,称此碑“方古中有倔强气”。如此搜寻并研究汉碑,感悟出“楷法原从隶法遗”的真谛,这便是他“数百通”或曰“百数十过”临写《石门颂》和其他汉碑的原因。张舜徽撰文介绍《东洲草堂文钞》二十卷时,称何绍基“摹汉碑每种至数百通,晚年乃无一相似者,神明变化,自成一体”。《清史稿》作者则称其“遍临汉魏各碑至百数十过,运肘敛指,心摹手追,遂成一家,世皆重之”。何绍基临写《华山碑》时称,“《华山碑》,人间三本,都经吾眼”,又有“每日午窗钩勒细,两三行静觉严寒遣”感受。
七
何绍基重视北碑,对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对王羲之一度也有偏见,曾说过“右军手腕怯碑版”一类话语。直至见到王羲之所书《十七帖》澄清堂本与《定武兰亭》,始知王羲之实兼南北派书法之全。澄清堂本为南唐李后主取贺知章临写《十七帖》人石,何绍基称是刻“沉雄古逸,于草法中具有八分体势”。《定武兰亭》,传为欧阳询根据王羲之真迹临摹上石,何绍基称是帖“笔势方折朴厚,不为姿态,而苍坚涵纳,实兼南北派书理,最为精特矣”。
何绍基于《定武兰亭》,最先见韩荣光藏本,次见昊荣光藏本,“置案枕间将十日,至为心醉”,后见许乃普所得游似本,称“较前两本少瘦,而神韵无二,亦令我爱玩不释。盖此帖虽南派,而既为欧摹,即系兼八分意矩,且玩《曹娥》、《黄庭》,知山阴(即王羲之),本于蔡崔(蔡邕、崔瑗,皆为东汉书法家)通气,被后人模仿,渐渐失真,致有昌黎‘俗书姿媚’之诮耳”。
八
何绍基平生苦肄书,用意在苍莽,书法重骨不重姿。他认为书道“贵有气有血”,如气余于血,便成就不了大丈夫,为此提出“海船乘巨浪,使笔如使浆”,又提出“使笔欲似剑锋正,杀纸有声锋有棱”。尤其在他顿悟出“悬臂临摹,要使腰股之力,悉到指尖,务得生气”之后,每著书作数字,气力为疲苶,自谓得不传之秘。正因如此,当他见到清中期大书家邓石如篆隶及刻印后说:“惊为先得我心,恨不及与先生相见,而先生书中古劲横逸,前无古人之意,则自谓知之最真”,作论邓石如诗曰:“怀宁布衣邓完伯(邓石如,字完伯),奇气崚嶒当代只。遍陟名山涉怪水,支撑巨笠轩高屐。腕间创出篆分势,扫尽古来姿媚格。作印何尝等游戏,耿耿元精寿金石”。包世臣、龚自珍、魏源等,每为其言邓石如摹古用功之深,其往往笑而因之,内心则说“我自心领神交,不待旁人告语也”。
在何绍基眼坐,包世臣“记问浩博,口如悬河,酒后高睨大谈,令人神旺,今不可复得矣”,又认为包世臣写北碑虽先于其二十余年,书名甚重,于江南从学者相矜以“包派”,然以横平、竖直绳之,知其于北碑未为得髓也,却自谓知邓石如最深,何绍基称“余不以为然者”,指出“先生作书于准平绳直中,自出神力,柔毫劲腕,纯用笔心,不使敧斜,备尽转折。慎翁(包世臣,字慎伯)于平直二字,全置不讲,扁笔侧锋,满纸俱是,书家古法扫地尽矣”,强调北碑方整厚实,惟邓石如之用笔斗起直落,“舍易趋难,使尽气力,不离故处者,能得其神髓”。
九
何绍基热衷于访碑,作诗云:“我生浪漫穷山溪,爱搜古来荒奥碑”,又有“爬罗不惜茧吾踵”句。其对鉴定宋拓,颇有心得,说“但是宋拓,便有静气,不似新拓本之剑拔弩张也”。
何绍基广交金石书画友,常与友朋“逡巡于书摊画肆间”。其中,与达受最为投缘。达受(1791—1858年),为晚清著名金石书画家,僧人,字六舟,浙江海昌人,尤善摹拓古器,碑拓,被大书家阮元誉为“金石僧”,好收藏,精鉴别,所藏唐怀素《小千字文》真迹,为稀世珍宝。何绍基称达受“于经禅之暇,酷嗜金石,兼及书画”,又称其“每行脚所至,得有拓本奇秘者,必以其副,寄我于京师。”为此,何绍基常常想见“荒山奇峰大云中人迹所不能至,或樵路仅存,或孤塔忽露,往往残钟败碣,恍惚有字与雾草一色。六舟方丈杖锡戴笠,与猿鸟争路,烧败叶,藉浓苔,出毡椎登登有声,山谷皆应。”何绍基认为达受无论所拓有字无字,字或丑或妍,或古不古,“其一往孤清浩远之气,与千年前古人相接”。何绍基曾于杭州西湖净慈寺内,与达受晨夕谈艺六十余日,两人皆好谈好驳,达受日出其积年所蓄金石拓本及所藏名书古画,相与欣赏订正,有时辩驳风起,奇论电发,“蚊蹲于鼻”而不知。
十
何绍基学书之余,爱赏画,说:“我生爱画怡心魄”,又说赏山水画即游山玩水,且“泛水千津不买船,游山万仞休费屐”。
何绍基喜藏石涛画,自称“收苦瓜画颇多”,认为画至石涛奇变狡狯,无所不有矣。尤喜石涛黄山写生图,曾听达受谈及黄山之游,后也身临其境,知黄山不惟林烟绝踪,佛宇亦罕,憩眠食饮或竟日不得其处,认定石涛“必恒造斯域,得其荒空灵异之趣”。
何绍基又喜藏八大山人画,跋沈道宽藏八大山人山水册称,“初看觉其简妙,日日观之,转益厚远无际,真可宝也”。何绍基也喜藏徐渭画,称其画“奇情古趣,一羽一枝,皆成珍秘”。对“小四王”之一的王宸画,颇有研究,曾于冷摊购得王宸山水画一轴,称因知其下笔“纸上先有烟云苍”等特点。
何绍基赏画之余,也作画,曾作《烟雨归耕图》、《村谷论心图》等。喜画兰,多取风韵,属于文人画的逸笔草草之作,题兰图诗曰:“石无定形,花无定态,写汝离披,由我自在”,又有咏兰诗曰:“幽兰淡静似幽人,不斗园林百卉新”。尤喜酒后画兰,在一幅醉后所画兰图上,其补题诗云:“醉后狂将水墨涂,醒来花叶两模糊。仙根尚在云深处,未肯随风入画图”。晚清名画家张祥河,曾手持兰花,教其传统画兰之法,其学得比较吃力,有诗云:“诗舫(指张祥河,号诗舫)夸我画,好在胆能大。近日稍用功,见纸心先怕”。一曰醉后,其忽有所悟,以草书笔意画兰,并题诗曰:“学画兰花不到家,无端字里尽兰花”,又有“千钧腕力助花开”句,其笔下之兰,更上层楼。何绍基曾作多件兰花成扇与扇面传世。
何绍基治印,偶尔为之,推崇邓石如、陈鸿寿、丁敬,有“最爱完白锋劲横,同时唯有陈曼生(陈鸿寿,号曼生),后来始知丁龙泓(丁敬,别号龙泓山人)”句。曾与其弟何绍业,同为周子坚刻小印数方,有诗云:“累累拳石醉而痴,寸铁蹴起旋风驰。腕底礌硠动真宰,怒云夜挟精灵垂。肇自籀文迄小篆,摹印古法多纷歧。我家兄弟夙好此,操刀未敢同儿嬉。只惭才腐力尤蹇,自哂目效神难追”,又有“寸铁能使万古奔”句。
十一
何绍基作诗不名一体,随境触发,奇趣横生,格调清新,以上已有显示。自称与文学家宗稷辰以诗文相砥砺三十余年,两人“攻苦缀述,偶一相示,则欣赏与针砭俱有之,未尝为贡谀之论”。时宗稷辰刻其《躬耻斋文集》于京师,与另一文学家梅曾亮《柏枧山房集》并时传播,何绍基认为,梅曾亮之文婉雅,出于欧阳修,而宗稷辰之文“词意肃洁,坚核有据”。
何绍基作诗,强调“性真”,强调“自然流出”,曾说“公家文字多如米,输却江湖浩荡身”。提出三要,即要有“字外味”、“声外韵”与“题外意”。又提出作诗“地盘最要打得大”,说“如有一块大地,则室屋楼台,听其所为;若先只方丈地,则一亭已不可布置矣”,为此强调“必须书卷议论,山水色相,聚之务多,贯之务通,恢之务广,炼之务重,占之务特。宽作丈量,使此中无所不有,而以大气力包而举之,譬如一所大院,正房客屋,幽亭曲榭,林鸟池鱼,茂草荒林,要无所不有,才好才好”。
何绍基认为,要成为一般性“诗翁”,还是比较容易的,说:“但取古诗唐诗选本,揣摩几篇近人诗集,涉猎几部,只要肯做,不怕不翁”,但要自走一跻,自名一家,“或冷淡,或兀傲,或博雅,或风韵秀婉,或山水模写清妙,须自己要学这一路,看这一路,不杂不间”,他认为“是不容易的”。他又认为,凡做一事,必兼做别事,此一事方得好,说“专做诗,诗不能工也”。为此,他又强调做人与读书明理的重要性,说诗文须成家,“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指出孔子的“温柔敦厚,诗教也”一语,“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定不会做诗”,又说“诗贵有奇趣,却不是说怪话,正须得至理,理到至处,发以仄径,乃成奇趣”。
何绍基主张高声读诗书,说“三史诸子百家,本是做出的文章,若不高声读之,如何能得其推敲激昂之势?”又说“试取两京、六朝、唐宋大家诗篇读之,无不音节圆足,声情茂美;间有近于木拙者,然细绎低讽之,亦自有朱弦三叹之妙”。其对自家作诗,更强调“必须高声读之”,说“理不足读不下去,起处无用意读不起来,篇终不混茫读不了结”,又说“真个可读,即可管弦乐府矣,可管弦乐府方是诗”,颇有杜甫“新诗改罢自长吟”遗意。
何绍基语重心长地告诫后学,作诗功夫须内敛,内敛“则愈做愈深”;道理须静求,静求“则愈挥愈密”,强调“正经用功,只有闭户一法,逢人开口谈学问,其学问可知;逢人开口谈诗文,其诗可知”,还说“立身应世为学大要,不外一藏字,于诗道尤要尤要。说不尽,写不尽,时时领略此理而已”。
十二
诗人一般喜饮酒,何绍基也然。曾说“一年无日不开樽”,有“无日不衔杯,蔬豆皆可佐”五言诗句,又有“晨浇十盏温残菊,夜倒千钟醉古梅”七字对联。
何绍基爱梅,曾作《寻梅曲》,结语为“君不见湖上孤山冰雪中,梅花待我潋滟含清风”。又赞奇松古柏,为“真气,真骨,真形”。
何绍基喜游山,游黄山吟出“冒雨穿云不计程,芒鞋踏破万山轻”诗句,登华山抒发出“上千尺疃脚力展”豪情,晚年终创“踏遍人间五岳还”记录。
何绍基更爱读书,自称“唯书爱最真”,愿对青山“日日抱书读”,又有诗云:“读书松树里,人意与松清。四山风雨来,不乱读书声。读书如此松,柯叶通灵光。立身如此松,寒坚出奇苍”。就读书与藏书关系,他言道:“藏书不解读,如儿嬉戏得珠玉;读书不能藏,如千里行无糗粮”,主张既读书又藏书。林昌彝称其“读书数万卷,下笔如潮如海,胸次高旷浑穆,游其门者,如坐春风中”。何绍基自己也有“要识读书万卷难,漫言下笔千言好”句。
何绍基走过读书做官的路,然秉性不喜浮华,始终认为“富贵浮云外,文章道路中”,以“肆意妄言”被咸丰帝奕詝罢学政官职后,更是“看破浮云怜世味”,更贪食“麦饭”、“菜根”,作“饥来贪麦饭,香味得应增”与“尝遍官庖官酒味,从今更觉菜根香”句,吐露心声,并发出“古来多少名士,肯轻被无端羁鞚”的浩叹。
何绍基一生喜交清刚雅正之士,他称钱沣“正气刚风”,称沈葆桢“官声清过两江水”,称陈化成“毅魄英声长不朽”,与龚自珍品茶共话《娄寿碑》,在林则徐出示的刘墉书《庐山记》手卷拖尾处,题写“横帖若云舒,细字宛珠连。真韵淡逾即,古光深可扪”跋语。游扬州,魏源留饮洁园,并嘱书“果味满园”四大字,他又乘兴挥写出“著述匑匑吾老默(魏源,字默深),今日洁园真请客。杯盘好在不经意,正似征人有行色。霜余果味方满园,读书养亲天所恩。今古微言恣深讨,又闻精猛课宗门”一诗。
写到这里,余以为何绍基的书法乃至学识、人品,可以说在晚清文化史上堪称一流。赏析何绍基法书,探究、走近何绍基,对于深入认识晚清文化人、晚清文化史、乃至于整个晚清史,大有裨益。余秋雨说:“任何思考都必须进入前沿。而前沿也就是边缘地带”,很有道理。在书画文化与历史文化的边缘地带,来考察书画文化并同时思考历史文化作为一种“边缘试验”,余将努力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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