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近代人物中,章士钊(1881——1973)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他与国共两党的创始人和领导人,都有长期而深厚的交往,并且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获得信任和器重。这在我国近代史上,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1956年8月7日,75岁的章士钊带着毛泽东与周恩来的嘱托,自京抵穗准备赴港。行程倥偬,章士钊仍然专程到中山大学拜访了老友陈寅恪(1890—1969)。后来中山大学副校长陈序经告诉吴宓:解放后,“陈寅恪壁立千仞之态度,人民政府先后派汪篯、章士钊、陈毅等来见,劝请移居京师,寅恪不从,且痛斥周扬。”(吴宓日记,1961.9.3)“壁立千仞”出自《世说新语》,比喻学问道德率越,或文章风格峭拔。陈序经借用来称许陈寅恪的“不合时宜”的言行。由此可见,章士钊是有为而来的。令后人感兴趣的是,三年前,汪篯同样衔命南下,请陈北上,结果大大的碰壁,被陈革出门下:“你不是我的学生。”三年后,怀有相同目的而来的章士钊,却与陈谈得很欢洽。陈对章“表示十二分的热情。陈夫人唐筼亲自下厨里酒招待”。“陈寅恪将近年所撰新著相赠”,而“章士钊独具慧眼,在陈相赠的数种近著中,觉《论再生缘》尤突出,于是诗兴大发,酬以长句”。(陆健东《陈寅悟的最后20年》)。同一任务,不同经历,证明章士钊更了解陈的为人。当时能得到陈氏夫妇如此款待的惟有两人:章士钊和吴宓。就目前所公开的资料而言,章的见识的确高人一筹。他从陈所赠著作中,很快发现《论再生缘》“尤突出”。尽管陈一再自贬,说自己的著作是“颓龄戏笔,疏误可笑”,十分“荒唐”。章还是觉察到其中奥妙,《论再生缘》就是经他之手“流传海外”的。这两位当代著名的学人谈了些什么,自然引起人们的兴趣。可惜的是两位当事人留下的文字资料极少,章士钊赠陈的诗,自然受到关注。诗云:
岭南非复赵家庄,却有盲翁老作场。
百国宝书供拾掇,一腔心事付荒唐。
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
独是故人来问讯,儿时肮脏未能忘。
2000年6月3日、17日和7月22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先后刊登朱铭、刘以焕和朱新华论章士钊诗的论文。三位先生就章诗特别是“儿时肮脏”各抒己见。读罢觉得仍未有抓住鞍辔,有进一步讨论之空间。
朱铭先生认为,章诗“末二句‘独是故人来问讯,儿时肮脏未能忘’,是章的自指,明白如话,实不用说”。这一联诗不能说明白如话。首先,是自指还是他指,或还有其他解释,就有不同意见。其次,对“肮脏”也有不同解释。第三,如何解释“儿时”,对理解章诗,以致窥探当年章、陈会晤的主题,也大有帮助,不应轻易放过。
先说“肮脏”。四年前,刘以焕的《国学大师陈寅洛》问世,《文汇报》在“书情”中给予很高的评价。不久之后,罗韬先生提出不同意见:“在近年有关陈寅悟的几本传记中,以刘以焕的《国学大师陈寅恪》较晚出,却难负‘后来转精’之确。于我看来,此书有穿凿臆断、考事未密、诂词不确之病。”针对诂词不确,罗文列举的例证就是“陈寅恪儿时肮脏”。罗指出:
刘以焕解释说,“至于肮脏与否,恐怕不是写实,只是忆及儿时情景表示亲切而已。”显然他是把肮脏读作平声,……肮脏读平读仄,意义不一现在此词在诗中处仄声位置,须读(kongzong)仄声,意谓刚直强项,即广州话之硬项。肮脏可写作:“抗脏”。……这是赞陈寅恪性格强项的褒辞,而非亲切得口没遮拦的谑辞。(《羊城晚报》1997.11.8)
中国文字历数千年,流传中出现引申、衍生,一词多义,同音通假,相当普遍,诗词用字又灵活多变,一不小心就会出错。当年高鹗在续写《红楼梦》后40回时,将“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中本应读仄声的“肮脏”读平声,按“腌臜”的内容,将妙玉安排那样一个结局,违背了曹雪芹原来的创作意图:妙玉流落“风尘”,依然“肮脏”。结果受到后人批评。近年来出版的词书、字典都有“平仄”两种解说,是不应误解的。
刘先生看到了以上批评,在6月17日的文章中补充资料,坚持旧说:
“肮脏”一词有两解“肮(kang)脏”、倔强、刚毅。此处若如是解,不甚贴合。又“肮(kang)脏”,不洁,污秽。这可能更贴切些,极可能指陈当时的情状。因为章士钊十四五岁时……那时陈不过八九岁。(引者按:章长陈9岁,是时陈不过五六岁)……至于肮脏与否恐非写实,只是忆及儿时的情景,表示亲切而已。……掉入陷阱中,必然要弄脏衣服,不知“儿时肮脏”是否本此。
何以“不甚贴合”?没有解说,难以令人信服。朱新华就不同意刘说,因为,若读平声,“那么,不仅与上句‘故人’二字平仄不协,而且‘儿时肮脏’也成为平平平平,这种不伦不类的怪‘诗’,在陈寅恪面前是拿不出手的。”
再说“儿时”。刘不仅错读“肮脏”,还误解“儿时”。这里的“儿时”是不能解作儿童时代的。查《辞源》“儿”本义是“孺子”,引伸义是“青年男女的自称”。《木兰诗》:“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王勃:“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诗中的“儿”都是青年男子。这一用法沿用至今。《现代汉语词典》“儿”的释义就有“年轻的人(多指青年男子):男儿、健儿、儿女英雄。”按时下标准,四十岁以下亦属青年。由此可以进一步探索“儿时肮脏”的具体所指,从而间接了解当年章陈谈话的内容。
1953年12月l日,由陈寅恪口述,汪篯记录的《对科学院的答复》,开宗明义就说:“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纪念碑立于1929年。碑铭结尾写道:“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当时陈39岁,思想之形成,主张之提倡,当在立碑之前,总之都是“儿时”所为。如此主张,50年代是不合时宜的,而陈却始终坚持,“肮脏”之至.章的说项,显然被陈坚拒。令人敬佩的是,章很尊重陈的选择,两位老友才有“谈得很欢洽”的基础。有一件事可证实以上推说。章陈会晤四年之后,吴宓自蜀赴粤,拜访分别多年之老友,一见之下就产生强烈的印象:“寅悟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决不从时俗为转移。”(吴宓日记,1961.8.30)。面对当时的环境,陈寅恪没有步武董狐,却效法曹霑,“著书唯剩颂红妆”。一代史学大师如此出人意料,不知者看来可谓“荒唐”之至。但是,陈在赠吴的诗中,对上有明确交待:“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章士钊是陈的前辈世交,又有为而来,陈解释自己行为时谦称“一腔心事付荒唐。”章、陈、吴都非常热爱祖国传统文化,并为之而贡献了毕生的才华。有些小事发人深思。章、陈和吴一生坚持用文言文。章士钊的书柜始终不收白话文的书,“文革”中问世的《柳文指要》也坚持用文言发表。陈寅恪解放后的著作不仅用文言文,还坚持用繁体竖排。这些细节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思索的空间。
顺便提出陈寅恪的晚年“颂红妆”,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影响。陈寅恪熟悉《红楼梦》。1919年,陈在美国就为吴宓的论文《红楼梦新谈》“题词”,赠七律一首。在以后的诗文中,多次提到这部名著中的人物与内容。陈寅恪的《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弁言……(四)吾家与丰润之关系”。关于曹雪芹有“本籍河北之丰润”一说。看来陈家与曹家关系非同一般。可惜该稿已佚,不知其详。但曹对陈的影响却清晰可见,拿“荒唐”来论。当年曹雪芹为躲避文字狱,假神托仙,掩人耳目,大讲反话,标榜“荒唐”。甲戌本《石头记》凡例就有诗曰:“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第一回又有“题石头记”诗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第八回“嘲顽石”诗则曰:“女锅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白骨如山忘姓氏,又非公子与红妆”。总之,陈与曹一样“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趣之行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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