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绍基(1799—1873),湖南道州人,字子贞,号东洲,使蜀时曾写过一篇论书法的《蝯臂翁》诗示诸生,因又自号蝯(猨)里。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恩科解元,十六年(1836)丙申恩科进士。历充国史馆、武英殿协修、纂修、总纂、国史馆提调及福建、贵州、广东等省乡试主考官。咸丰二年(1852),经侍郎张芾保举,简放四川学政,前后两次受到咸丰皇帝的召对。到任后,因为曾在向皇帝报告到任情形的奏折内,奉到皇帝批的“地方一切情形随时访察具奏”的诛谕,故将地方情形据实直陈皇帝。咸丰四年(1854),卸去四川学政。卸任的原因,据何绍基自述;“余科试潼州完竣回省,知于四月内缕陈时务十二事,上责其肆意妄言,由部议以私罪降调矣。”但考其日记,则咸丰皇帝第二次召对是在他离任之后,当时皇帝并无责词,且多抚慰,似与其自述矛盾。不过从此以后,何绍基再也没有做官。去蜀后,纵游名山胜地,以诗酒著述为乐。咸丰八年至九年(1858—1859)主讲山东泺源书院。同治(1862—)以后,主讲长沙城南书院,岳麓书院多年。后经曾国藩及江苏巡抚丁日昌延主苏州书局,校刊大字《十三经注疏》;复经浙江巡抚杨昌浚聘请他兼主孝廉堂讲席,往来吴越,直至同治十二年(1873)在苏州病逝。终年七十四岁。
何绍基出生在一个封建官僚家庭。父亲何凌汉,嘉庆十年(1806)乙丑科探花,官至经筵讲官,户部尚书。“生平服膺许郑之学,而于宋儒之言性理者,亦持守甚力”。何绍基早年师事程恩泽,成进士入史馆后,又出入阮元门下。庭训如此,师承如此,于是何绍基便成了一个正统派汉学家,生平于诸经说文考订之学用功最深。《清史稿》说他“尝据《大戴记》考证《礼经》,贯通制度,颇精切。又为《水经注》刊误。于《说文》考订尤深。”著述有《说文段注驳正》、《东州草堂诗钞•文钞》传世。
(二)
何绍基以书法著称于世。有人曾将他誉为“有清二百余年中第一手,钱南园、刘石菴差堪接武”(黄黄山•《弈人传》),这是不为过的。
何绍基学书,从篆分入手。他认为:“书家须自立门户,其旨在熔铸古人,自成一家”。“学书从篆隶入手,方不落晋唐人窠臼”;而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为正轨”。正如他一首诗中所述:“真行原自隶分波,根巨还求篆籀蝌。”他二十岁时开始读《说文》,写篆字。“性嗜北碑,摹仿甚勤”,于汉魏各碑无所不习,临摹至百十过。“穷日夜之力,悬臂临摹,要使腰股之力悉到指尖”;“每着意作数字,气力为疲苶”,“约不及半,汗浃衣襦”。无论家居、宦游,寒冬伏暑,每日坚持字课,数十年中从不间断,可见其用功之勤。楷书以学颜真卿为主,“又闻鲁公书,横平而竖直”,以此作为书法标准,融合欧阳询、欧阳通父子、李邕、苏东坡诸大家。六十岁以后专学篆隶,化篆隶入真草,遒劲峻拔,惊矫纵横,自成一体。梁启超跋《何蝯叟临张迁碑》云:“吾夙不喜蝯叟楷行,而酷爱其八分。叟盖以草势作分书也。其生平用力最深者,即张迁。晚年所临百通,人间往往流传。……此为第四十七通,正将半百,飞动中仍不失谨严,较他本最可学也。”何绍基学书四十年,坚持“回腕高悬、通身力到”的执笔方法。他认为:“书律本与射理同,贵在悬臂能圆空”;“气自踵息极指尖,屈伸进退皆玲珑”。近人曹孟其称赞他“才气学力超越群流,往来汉魏,时多变征。前之车武南,后之常熟(翁同和),不能敌也”。
何绍基没有专门论书法艺术的著作。其见解散见于他那些书画题跋的诗文中。他继承了他的老师阮元的“南北书派论”;以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南派由钟繇、卫瓘及工羲之、献之、僧虔,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索靖及崔悦、卢谌、赵文渊、丁道护,以至欧阳询、褚遂良。南派长于启牍,北派长于碑版。何绍基对此完全赞同,并且认为,“书家有南北派,如说经有东西京,论学有洛蜀党,谈禅有南北宗,非可强合也。”虽然“不敢相沿袭,易敢废推奖?”其实这种单纯以地理位置划分两派,是不足为据的。何绍基囿于师说,附和这种论调,也许是因为他性嗜北人碑版而不甚留意南人简札的原故。从南北书论出发,何绍基对于“南派之宗”的王羲之也不无贬词。他认为王的楷书虽然俱带八分体势,“曹娥、黄庭则力足以兼北派,但绝无碑版巨迹,抑亦望中原而却步耳。”并且讥评王羲之“手腕怯碑版,俗书趁姿媚”,而他则是“学书重骨不重姿,早窥古意薄献羲”的。他还认为,王羲之书派,自从他儿子献之以后就失了真传。南朝宗法王羲之者,不过是“简牍狎书”而已。陈、隋间,智永宗法王羲之,还能做到“楷法精详,笔下正锋,亭亭孤秀”。到了隋末唐初的虞世南,虽从智永出,但是不能尽智永浑融变化之妙,终于只能徘徊在智永的“铁门限”外。河绍基认为,虞世南的书法,“于疏密斜正处着意作姿态”,“侧笔取妍”,“欹侧取势。宋以后楷法之失,实作俑于永兴”。号召人们:“竖直横平生变化,未须欹侧效虞戈”。可是,与他同时的刘熙载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他所反对的“侧笔取妍”,正是虞书“不外耀锋芒而内涵筋骨”的长处。并且指出“徐季海谓欧、虞为鹰隼。欧之为鹰隼易知,虞之为鹰隼难知也。”至于何绍基将“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王羲之书法,贬为姿重于骨的姿媚俗书,显然带有派性的偏见。
何绍基论书,特别推崇唐代。他认为“楷则至唐而极”。他称道:“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李(邕)辈杰峙,各抱古法无因仍。”特别称颂:“颜公、李公应时出,书坛并树大将旗。”认为“北海(李邕)书于唐初诸家外,自树一帜,与鲁公(颜真卿)同时并驱”。他还认为,“有唐一代书家林立,然意兼篆分,涵抱万有,则前唯渤海(欧阳询),后唯鲁国(颜真卿),非虞、褚诸公所能颉颃也。”这些评价并不算过份。不过何绍基认为,颜、李书法之所以值得推崇,是因为“两公书律皆根据篆分,渊源河北,绝不依傍山阴”,则仍未免南北书派论之嫌。
何绍基对宋代书法是贬抑的。他一则说“有宋一代篆学荒芜特甚”,再则说“宋人不讲楷法”,“宋元以来楷法不可问津”。宋代书法远逊于唐,这不但是后人的看法,在宋代欧阳修就指出过:“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究其原因,何绍基认为,“宋人书格之坏,由阁帖坏之。”由于宋王著所摹刻的《淳化秘阁法帖》广为流行,学书者不求真迹,不去临摹篆分古刻,追溯本源,却将阁帖摹本拱璧视之,“书家古法扫地尽矣!”“古法既湮,新态自作,八法之衰,有由然也”。对于宋代书家,何绍基称赞苏东坡、黄山谷、蔡襄、米芾“努力自豪”,“不受二王束缚”。四子当中,何绍基尤重东坡,说他“天分超逸,不就绳巨”,其书势“刚健阿娜,百世无二”,是“唐以后的第一手”。
何绍基论书,强调“书虽一艺,与性道通”。要“竖起脊梁,立定脚跟”。要“进于道”,养“浩然气”。正如清末息柯老人杨翰跋《怀素千字文》拓本云:“提笔乃求破空,下笔唯求杀纸,字字如同做人,把脊梁竖起。此何贞老平生写字真诀。”何绍基主张养气养性要与学问读书结合起来。他说:“非砥行严,读书多,风骨不能竣,气韵不得深。”“若非拄腹五千卷,笔落钟王未足豪”。对于明清馆阁体以及所谓“簪花格”之类,何绍基深表不满,斥之为“唯恐不媚不泽”,“涂脂傅粉,真气苶然”。何绍基针砭时弊,反对纤婉妍媚的书风,这种精神是可贵的。
(三)
何绍基同时是一位著名的宋诗派诗人。道咸以来,他与程恩泽、祁寯藻、魏源、曾国藩、郑珍、莫友芝等人倡言宋诗,被人们称为“宋诗派”。这是由于他们反对诗歌专宗盛唐和汉魏六朝,而于此以外兼言宋诗的原故。
何绍基的诗,一般地说来,题材比较狭窄,大多是一些金石书画题跋、山水纪游、友朋酬唱之作。关于他的金石书画题跋,主要是反映了他的书画论,在前面已有所引述,于兹不赘。何诗中艺术感染力较强的是山水风景诗。这些诗往往写得意趣盎然,表现了生活美、自然美:
大雨吞山百丈斜,山隈摧落几人家。
中间小树浑闲事,颠倒生根又放花。
——《小树》
零陵北望是长沙,九转湘帆任直斜。
两岸青山仍送客,一江新水好还家。
馋余小把清明笋。渴到头枪谷雨茶。
诸路烽烟苦未息,益思本务在桑麻。
——《北望》
何绍基生活在中国开始论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年代,他的诗歌创作也曾在一定程度上,从某些侧面反映了时代的社会现实:
“君不见,
滇黔吴越未止戈,横流改道嗟黄河。
旱蝗南北几千里,兼以外患来英俄。
太仓粟少币金乏,赈需军饷难蹉跎。”
——《题〈沈小如丈津门拯溺图〉》
“连州接邑多大水,岁比不登民困矣。
可怜十室九沦散,时见孤垣绝邻里,”
——《南村耦耕图》
“驿路郯城接宿迁,饥荒盗贼事相连。”
——《郯城》
“侧闻水旱连千里,夺食灾民岂尽顽?”
——《吃饭》
但是,在何诗中具有深刻社会意义主题的作品,毕究是很少的,而且不敢触及封建统治的要害。还须指出,在他的诗集中,有不少攻击太平天国、吹捧曾国藩及湘军的诗,更是何诗中的糟粕。
何绍基论诗,以传统的儒家诗教“温柔敦厚”为宗旨,主张诗要“扶持纲常,涵抱名理”,认为诗文之道,“除却克己慎独,更无著力处”。他还以“性情”论诗,“诗人诗自性情出,有时自有无时无”。他认为,要取得“真性情”,必须在“平时明理养气于孝弟忠信大节”,从“日用起居及外间应务”中体贴得来。因此,他认为“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人与文一的关键是“不俗”。所谓“不俗”,他用黄庭坚的“临大节而不可夺”来解释,主张做人和做诗要“立诚不欺”,这样“其人所诣,其文如见”。但他所主张的“人与文一”、“不俗”和“真性情”,既然是为了“扶持纲常,涵抱名理”,就不免暴露其诗论的封建主义局限性。他的以“学问”论诗,也是被人们看作“宋诗派”的特点之一。提倡诗人多读书,主张诗人要有广博的知识和丰富的学问做根柢,这固然是对的;但是一定要在诗中做学问,写考据,那也就不复有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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