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是我国一位著名的资产阶级政治活动家,也是一位知名的学者。他一生在政治舞台上活动了七十余年,几经曲折,走过一条漫长的道路,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是位有影响的人物。本文侧重在学术方面作介绍,以供同志们参考。
章士钊字行严,笔名黄帝子孙之嫡派黄中黄、支那汉族黄中黄、黄中黄、爱读革命军者、章邱生、青桐、烂柯山人、民质、秋桐、孤桐、无卯等,湖南长沙人,生于1881年3月20日。其父章锦在乡里曾为里正,兼行中医。壮年出游,居南京十年,欲求一官半职,终不可得,结果负债累累而归。从此家境逐渐衰落。其兄士锳为塾师,士钊自幼跟随受其教,颇知用功,打下国学基础。十三岁那年,他买到湖南永州刻的《柳宗元文集》,开始攻读柳文。十七岁其母病逝,为生计所迫,到一亲戚家教孩童学习,将每季所得之束脩供给家用,这就是“少为童子师”的生活了。
1901年在其大姊的资助下到武昌,本来打算入自强学堂的,因误考期,未能如愿,于是寄读于两湖书院。与同乡黄兴同学,住宿一斋,成为莫逆之交,共同组织华兴会,为资产阶级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不久,得其师张邵熙介绍,到朱启钤家教家馆。这时他已试着用柳文进行教学了。次年春,朱家北上,他离开武昌,到南京投考入江南陆师学堂学军事。那时,八国联军已攻下北京,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全国民愤大激!士钊的思想也受此冲击,开始有所觉悟。
1903年春,各省学生纷纷起来,反对沙俄妄图强占我国东北的侵略行径,另方面也反对清政府的卖国及残暴统治。章士钊在学校中是积极分子,被举为“学魁”,曾提出“废学以救国”的主张,后与林力山率陆师退学生三十余名到上海,参加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组织的爱国学社。在这里他们一边学习,一边进行军事操练,准备有朝一日杀敌报国。章被任为军事教官,并常撰写论文,投递《苏报》,鼓吹革命。后来《苏报》主办人陈范,赏其才华,聘之为主笔。同年5月入馆后,对该报进行了大胆革新,刊登了章太炎的《驳康有为书》(部分),及他自己写的《读革命军》等文章。为此《苏报》名声大著。7月7日清政府查封了苏报,并先后逮捕了章太炎、邹容等人。章士钊因得办理此案的江苏候补道俞明震(过去陆师学堂的总办)之徇情,未被追究。之后章士钊并未妥协,与陈独秀等人又创办了《国民日日报》,继续鼓吹革命。与此同时,又建立起东大陆图书译印局,出版了几种革命书籍,除《革命军》先期印发外,又编辑了《攘书》、《沈荩》、《黄帝魂》等小册子出版。此外,他又将日人宫崎寅藏的新作《三十三年落花梦》编译出来,题名《大革命家孙逸仙》,以黄中黄的笔名发表。
1904年,章士钊与杨守仁等在上海创设爱国协会,杨为会长,章付之,会员有黄兴、蔡锷、陈独秀等。8月,华兴会决定,于11月在湖南举行起义,委派杨、章等在上海组织力量暗中接济。这次起义,因事机不密流产了。后来,章士钊等暗中协助万福华行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结果事未成而王被捕。次日,章到狱中探望,暴露了目标而被捕,革命机关余庆里被查抄,并将黄兴、张继、苏鹏等十余人作为嫌疑犯带走。后来由于蔡锷等在外营救,章等方得出狱。
章士钊出狱后到东京,他亲眼看到明治维新后社会的进步和繁荣,深有感触,同时回忆起两年来的革命生涯,自怨“才短力脆、躁妄致敌”连累同事被捕,于心不安,“顿悟党人无学,妄言革命、将来祸发不可收拾”。于此,他的思想由原来主张“废学以救国”,一变而为一个“苦学救国论”者。于是敬谢孙(中山)黄(兴),矢口不谈革命,而“以文学为鹄,愿附嚣俄(即雨果)摆伦(即拜伦)之流,终其身焉”。
1905年考入东京正则学校专攻英文,准备留学西方。翌年,受聘于日本下田歌子创办的实践女校,任中国文科,教授中国留日学生。他试着用英语文法解释《古文辞类纂》,受到学生的欢迎。学生们“未数月遣词造句,皆循定律,而为文益斐然可观矣”。自此他坚信教人治国文,文法是不可少的,于是有著述之意。时章太炎从旁鼓励说这“是别通故训之一途径”。后来将旧稿整理成册,定名为《初等国文典》交普及书局出版。1907年改名为《中等国文典》又由商务出版。原计划还要写《中等国文典》及《高等国文典》两部,所以在这部书里只写了“词法”部分,“句法”部分只简单地作了概述,略谓:句子当分为两部分,一为主格(即主语),一为宾辞(即谓语),二者缺一即不成句,而又各自有其附加成分,共为四大部分,并强调说,分析句子首先要找出主干,即主语与谓语,“非名词无以为主格,非动词无以为宾辞,所谓两大干部者,直名词与动词之作而已”。“非宾辞即无以为句,故无论何句法动词乃万不可缺者也”。可以看出,他是运用西方语法的框架,来注释和归纳汉语。以此类推,将古汉语词汇分为九类:即名词,代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介词、接续词(即连词)、助词、感叹词。各词类之下又分为若干小类,如名词下分:固有名词、普通名词、集合名词、物质名词等。讲到句法,作者说:“凡成句之文,皆能表著发言者之意志者也,但发言者之意志各不同,而句之组织亦自异,今分句之种类为四:“即叙述句、疑问句、命令句、感叹句。何谓叙述句?他解释说:“叙述句者,谓就于一事而陈之者也。此一切句最普通之式,淮天下之事,有正背然否之不同,故叙述句有肯定者,有否定者。”章之讲解,说理简明,引人入胜。勿怪乎陈望道称赞此书在早期几部语法书中是“最能说得清浅宜人,读起来几乎有点文学风趣”云云。
章士钊虽是模仿英语文法来解释中文,但也有其创见。他在序例里说:“是书本之西文规律,而无牵强附会之弊,尝谓以中文释西文”。“所立之说,悉以国文风味出之”:如“夫子之至于是邦”的“之”字,书中避去英文关系代名词之解释,而从中文实际出,划归介词一类,跟“鹏之徙于南溟也”的“之”字用法一样,介绍抽象名词,而此抽象名词可由动词转变而来。这是此书的特点。杨树达在其《高等国文法》一书的序云里说:“自文通书出二、…大都陈陈相因。盖自同县友人章君行严外,未见有能为马氏之诤友,于其书有所助益也。”而且申明,自己书中“词类各篇中颇采陈君慎侯、章君行严之说,特述明于此,示毋掠美尔。”是书至1925年,已经再版十二次,足见其在语言学界影响之大。写第一部白话文语法的黎锦熙在《1925年国语界防御战纪略》一文里,回忆自己在学术上的成长时说:“章士钊先生,吾乡名士也。少读其《初等国文典》即私淑其人”。又说:“锦熙之粗知文法,实章先生启之也。”从上看出,在我国语法学尚处幼年时期,章士剑的《中等国文典》不失为一部较好的,而且是一部简明实用的语法著作,对我国语法学的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文学方面,他以亡友何梅士的恋爱事迹为题材,写了一篇小说《双枰记》,用烂柯山人的笔名发表。在序云里说:“小说者人生之镜也。使其镜忠于写照,则即留人间一片影。此片影要有真价。吾书所记,直吾国婚制新旧交接之一片影耳。”其情节大抵如下:一天,何与友人在公园品茗对奕,事有跷欹,咫尺之外,也有两个妇女在下棋,此亦双枰记之来由也。居有顷,来了两个洋人,嬉皮笑脸,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其中一年青貌美之女郎(上海爱国女校学生棋卿),另一名是其使女。在此危急时刻,女郎奔救,何挺身而出,击败两个歹徒,化险为夷,女郎十分感激!命使女向前答谢,并求留名以报。何执意不肯,认为份内之事,理所当然,不足挂齿,于是依依而别。女郎归至家中,惊喜之余,已对何产生爱慕之情,但落花流水亦无处可寻了。逾明年,在张园一次集会上,二人邂逅相遇,但不好意思相认。后得女友之助,二人约会见面,交谈之后,情投意合。之后暗中常有往来。但棋卿自幼被父许配其表兄,因此心中常是不悦。事被其母知道,迫离上海回浙江老家,二人关系断绝。何惆怅失意,出国到日本留学。后来悲愤不已,投海自尽。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图是要通过这对青年的不幸遭遇,控诉清朝政府统治下的封建婚姻制度,同时揭露帝国主义侵略者在中国的霸道行为,使人读后感到气愤,对封建礼教产生僧恨。但作品也有其局限性,没有把主人翁置于反抗的位置上,去向恶势力拼搏,结果按一般旧小说的结局处理。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反映了那个时代青年的痛苦,及他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的。当时陈独秀为之作序说:“何之死,殉情邪,债世邪,盖来可偏执一见,其出于高尚之牺牲精神,非卑劣弱虫所可议其是非,可断言也。”苏曼殊也认为:小说“从头至尾,无一生砌之笔,所谓无限伤心,却不作态。”不过,这篇小说未来得及发表,他就赴英留学去了,直到1910年9月才在北京《帝国日报》上,以连载形式刊出。之后1914年11月重载于《甲寅》月刊。1936年又收入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的《名家小说》。
1907年夏,章士钊由东京经上海到英国入阿贝丁大学政治法律系,兼攻逻辑学。学习期间从1910年起在北京《帝国日报》署名秋桐,发表了大量文章,介绍西方政治学说,兼评国内政治,如:《论葡萄牙革命》、《国会万能说》、《论中国政党内阁当应时发生》、《论吾国当急组织新闻托辣斯》、《中俄交涉后之方针》、《论畸形内阁》、《政党政治果适于今日之中国乎》、《何谓政党》、《评瓜分说》等等。此外,在梁启超办的《国风报》29期上署名民质,发表了《论翻译名义》一文,第一次提出将西方“logic”直接音译为“逻辑”的倡议。梁在文前介绍说:“著者英年夙慧,于本国文学,所造至邃,今复游学英伦,覃精斯业,今远寄此篇,其所以光宠本报者至矣,辄识数言,以论读者。”当时“逻辑”这个术语,在我国译作“名学”,严复有《穆勒名学》一书,也有译为,“辨学”或“论理学,的。章士剑认为均不妥,于是写了这篇文章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以义译名其弊害之最显者,则无论选字如何精当,其所译者非原名,乃原名之定义是也。如日人曰逻辑者论理学也,则论理学三字,明明为逻辑下一定义。严氏曰:逻辑者名学也,则名学二字,又明明为逻辑下一定义。是吾人本欲译其术语,其结果乃以定义为其术语。既译之矣,吾人以新术语公之于世,势必更加定义,使人共喻其为何物,则此定义者,果仍前定义的扩充之乎,抑更觅新字以译之乎。如从前说,则是使术语与定义相复,简而举之,则不啻曰论理者,论理学也,名学者,名学也。”因此,他认为这种舍音而取意的翻译,易蹈望名生义之弊,绳之逻辑悖例,是谓重赘之语,既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倒不如以音直译为逻辑的好。为此则可免除一切歧义纠葛,凡意译之弊,统统可以排除。或许有人说读起来别扭,他说,至语言生硬难读,久之自然习惯,为佛经之翻译,有许多术语也是由梵音直译过来,如“菩萨”、“涅粱”等等,初读不便,后来不已成为口头禅吗?之后,他又在《甲寅》等刊物上,多次阐述过这个问题。学术界经过反复讨论,最后终于接受他的建议以逻辑之名,流传至今。那时陈独秀曾作过一首存殁诗,来纪念他的好友,谓“何郎弱冠称神勇,章子当年有令名。枯骨可曾归闽海,文章今已动英京。”(何指何梅士,章即士钊也)可以看出,章士钊当时也是斐声文坛的了。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后,章受孙中山先生之约,辍学回国。次年1月南京临时政府成立,被邀为同盟会机关报《民立报》主笔。后来因与党人政见分歧,同年9月离开《民立报》,自创《独立周报》,袁世凯委以北京大学校长而未就。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案发生,时章在北京,闻讯忙南下,参加讨袁战争。二次革命失败后流亡到日本。1914年在东京与陈独秀等创办《甲寅》月刊,他说:“愚违难东京,愤袁氏之专政,谋执文字以殳。”于是针对国内政治发表许多论文,如:《政本》、《读严几道民约平议》、《国家与责任》、《新约法与古德诺》、《调和立国论》、《学理上联邦论》、《帝政驳议》、《共和平议》、《复辟平议》、《评梁任公之国体论》等等。在文章中,他引证中外学说,抒发己见,持论严正,颇为时论所重。当时的名记者黄远庸说:“以今日号称以言论救世者,惟足下能副其实。”杨怀中读了《甲寅》杂志,在日记中写道“阅秋桐诸作,觉均有长进”,并称“秋桐以好同恶异为社会种种罪恶之原因,大有所见,”云云。可见,《甲寅》当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并不弱于梁任公主编的《庸言》杂志。
1915年底,云南爆发护国运动,揭开了反对袁世凯帝制自为的序幕,海外党人纷纷回国讨袁。次年5月,欧事会与进步党人在广东肇庆成立军务院,岑春煊主其事,章为秘书长,准备与北方军阀开战。6月袁世凯暴病而亡,黎元洪继位,恢复国会。7月护国军务院撤消,南北媾合。章士钊以参议员身份到北京,旋即转人学术界,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图书馆主任。
1917年1月他将《甲寅》复刊,约请李大钊、高一涵为编辑,张勋复辟后停刊。李在四个月内发表了五十七篇论文,如《俄国大革命之影响》、《真理之权威》、《战争与人口问题》等文,颇有影响。同年五月,章应北京学术研究会之请,以《经济学之总原则》为题,发表演说,宣称“吾国会今日根本大弊在两点:一为才不得其用,一为财不得其用。至才与财之足用与否,而为第二问题。”故提出俭才与俭财的主张,并称“经济学之总原则,是以最小之劳费,求最大之效果。”他的言论,反映了资产阶级的经济利益,故为舆论所重,但官僚军阀则置之不理。同年秋,东游日本,在东京中国留学生组织的神州学会演讲,讲题为《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后载于《东方杂志》14卷12期),他认为:中国第一贫乏,莫如智识,他说:“智识永远贫乏,国家即根本上不能救济,所有别种救国手段,都是皮毛,决不中用。”接着讲述了欧洲哲学思想之流变,从古希腊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一直到德国的黑格尔、法国的柏格森、德国的倭铿、美国的詹美士等,都作了论述。当讲到列宁称之为辩证法奠基人赫拉克利特时,他以中国的《易经》与之相比较,书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此谓天道在流动,君子取以为则,故宜自强不息,云云。这是我国学者研究倭铿与柏格森之始。文章的末尾,他谈了王阳明的知行学说,中国知有余而行不足,“虽知也不算知”;而日本是知不足则行有余,“深得王阳明的教训”、“皆以行为主”,并指出中国现今唯不可救药之现象,则在惰力太重。所以他号召大家自强不息,将中国人的且偷安的思想从顶门上下一大棒,使我国的革新事业沿着创造新知与修明古学的方向发展。他的演讲在杂志上发表后,影响更大。后来历史学家王森然评论说:“先生为民国初年,学业即如此有系统,并且东西沟通之眼光,伸论中国哲学之特长,从能行不能行间,发见中国与日本所以不同之观点”,较诸一般夸大其词者,甚高一筹。他从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将中西方哲学结合起来讲解,这种方法是可取的,对开扩眼界,向他国先进学习,都是有帮助的。
1918年他在北大讲授逻辑学,曾轰动一时。据参加旁听的高承元回忆说:“盖海内自有讲学以来,未有之盛也。翌日乃易大教室,可容四五百人,拥挤如故。”与十余年前,严复在上海讲逻辑时,形成鲜明对比。那时《穆勒名学》刚出版,严到上海,金粟斋译书局趁机请其讲演名学,出席者有章太炎、吴彦复、张元济、郑孝胥等人。严的演讲,中英杂糅,讲了一个多小时,结果大多莫名其妙而散。这说明情况在不断变化,人们的认识有所发展,不可同日而语。关于此事,不久前,笔者曾访问过潘菽教授,他说:章先生在北大教逻辑,我也去听课,学生是满意的,有他的见解。由此看出,西方形式逻辑在我国的传播和发展,严复之后,章可算其后起之秀了。
同年北大二十周年校庆,章应邀发表了《进化与调和》的演说,(发表在《甲寅》1卷15号)略谓:宇宙进化之秘机,全在于调和,达尔文倡言进化,以竞争为原则,使人合于自然法则以行,后之学者以为不然,故有克鲁巴图金之互助论,柏格森之创造进化论,倭铿之精神生活论等,彼等皆欲挽救其弊。章谓:“愚意不如以调和诂化,既能写社会演进之实象,而与诸家之说亦无乖廷。盖竞争之后,必归调和,互助亦调和之运用,创造不以调和为基,亦未必能行,精神生活,尤为“折衷诸派之结论。”由此引深,他说:“大学者,号称学府者也,其中尤翰富于调和之精神。”他希望学生必有创见独识,而又不固执己见,共求大信,培养出一种调和精神。在此基础上,奋力前进,相剂相质,并称吾国圣人之道之所以遭到废斥,这跟调和精神之丧失有关,因此今天我等更应该大力来提倡这种精神。
正当章士钊在北方从事学术研究,提倡调和精神的时候,南方桂系军阀排挤孙中山去职,改组了广州护法军政府,推举岑春煊为主席总裁。岑上台后,急电约章南下相助。1919年春,南北政府靖和,在上海举行和会,章被任为南方和议分代表,随唐绍仪赴沪出席会议。9月又被邀请在上海环球学生会,以《新时代之青年》为题发表演说。他进一步发挥其调和论之宗旨,主张新旧调和与社会自决,他认为今日政治腐败程度,远胜前清,原因是“其所迎者新之伪,而旧之真者则已破坏无余也”。他提出“新机不可滞,旧德亦不可忘,挹彼注此,逐渐改善”的解决办法,并声称凡物必以己力得之方为可贵,今日国家之存亡,纯下之于社会全体,以分子共同之力量,发为团体之力量者。他说:“今日我国虽日共和,实质与共和相去,何啻万里。”为了求得真正民主共和,国民当奋起与共和之蟊贼相搏斗,直到胜利为止。他指出:近日学生及团体之运动,即不肯把国家付之二三卖国者之手,而求其自决之萌芽。他赞扬北京学生代表团马骏为学生中的拿破仑,可与关国之威尔逊相比。最后他概括道:“总之一国文化,能保其所固有,一国之良政治,为国民力争经营而来,斯其国有第一等存立之价值,此种责任,即在青年诸君。”章的演说,后来收入陆翔编的《当代名人新演讲集》,广为流传。在“五四运动”以后,他还公然提倡旧道德不可弃,而主张新与旧在逐渐的调和中求其发展,这是与当时的潮流,不合拍的,但他在讲演里,对封建军阀的官僚政治进行了有力的抨击,并提出社会改革方案,要走民众自治的道路,这些无疑是有进步意义的。
1920年5月,上海《新中国》杂志社向他征文,要求对国家建设发表意见,他说此问题在今日政策之下,无从谈起,于是以《裁兵与造法》为题,发表一文,(载于《新中国》杂志2卷5期)对当时南北军政提出评议。他认为要建设国家,首先要彻底裁兵,其次是根本造法。军队除治安外,一律裁除,使全国一百五十万兵,裁去一百万,然后改职业兵为义务兵。至于造法,他说:“民国改元,法制上有铸成之大错,即误将总统选举会、宪法会议、及立法部案顿于一机关是也。当时南京参议院成立于仓卒,既未网罗各方面人才,亦未尽从容讨论之能事,徒以中于客感,率尔成章,致民国八年中之纷扰,此亦为最大原因之一。”因此,他主张造法与立法分离,并称:“在约法有效期间,而广州国会又适实行制宪之业,愚议以何法及以何时见诸事实?”他反对国会制定宪法,认为八百多议员,齐集一堂,认识水平不一,难以完成制宪使命。他的主张是,人数宜少,人量宜精,集中一部分有宪政智识的议员,在宪政会议中,悉心推较,以期完成,交国会通过则可。是文发表后,没遭到军阀的反对,但因事关广州议员之制宪活动,故引起了部分议员的不满。是年10月孙中山联合唐继尧,积极贯彻“护法”主张,同时命陈炯明由闽回师讨桂,岑春煊被迫下野,章也随之而去,而且被广州参议院以附逆名义开除名籍。
章士钊回到北京后,对自己曾经积极宣扬过的西方代议制产生了怀疑。1921年2月在黎元洪的资助下,出国到西欧,拟对欧战后的政治进行考察。在伦敦拜访了基尔特社会主义的先驱者潘悌等人,深受其影响。不久,因其父病故返国。次年出任北京农业大学校长。1923年曹锟贿选总统,章时为北方议员,不愿自货,故南下在上海任《新闻报》主笔,曾撰文痛斥曹锟破坏约法,继而抨击代议政治。
此间他发表了许多研究墨经的文章,受到学术界的欢迎。先是在《东方杂志》(17卷20号)发表《名学他辨》一文,针对胡适《中国哲学大纲》“页二百之以驳训彼”的解释,提出自己不同意见。据《墨子经》日:“辩争彼也”。胡认为:彼为彼此之讹,引《论语》“子西彼哉”为证,彼今作彼,又:彼与波通,说文彼辩论也,与颇同声假借,故后人写作驳,今之争驳,即争彼也。章不以为然,根据逻辑推理,引证名家之说,发表议论,谓果如所言,以争驳话辩,则与言辩者辩也,又何以异。因此,他说:“公孙龙之他辩,在墨经号为争彼”,他者彼也,他辩与西方逻辑之言中词相类,不解此义,名学将不能讲。又说:“名学必明是非,而是非无由自定,因举他物,立子第三位,以为准则,谓如彼方为牛,否则非牛也,故曰争彼。”其例如:人皆有死,孔子人也,故孔子亦死。“人”在此为他词,处于第三位,即争第三位之当否,以争彼为辩是谓之他辨。而“他辩”就是以中词(M)联系大词(P)、小词(S)的推论式,即由两个前提推出结论。进而,他论证墨子的三物论式,与西方逻辑中的三段论式,或印度因明的三支式是相合的,并指出争彼一义,为墨子之骨干,胡适之误,失于武断云。对此,章太炎有评论说:“适之以争彼为争彼,徒成辞费,此未知说诸子之法,与说经有异,盖所失非武断而已”。
尔后他又发表了《名墨訾应论》一文,论述名墨非一家之说。这个问题自西晋鲁胜作《墨辩注序》以来,就合二为一了,认为惠施公孙龙子祖述墨子之学,且以正别名显于世。近人胡适亦说别墨即新墨,如欧洲言新柏拉图之类。而且还说“墨辩诸篇或系惠施公孙龙所作”云云。章士钊根据汉人以前的著作,翻此定案,谓惠施之学不出于墨,证据有三:(一)《荀子·解蔽篇》云:“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惠子蔽于词,而不知实。”此墨惠并举,而其所蔽性又相反。据此章谓:“苟非惠子生卒年月略后于墨,将与言墨出于惠,同为无义。”故惠子非出于墨学者也。(二)《韩非子·显学篇》云:“自墨之死,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此三派中未列惠施与公孙龙。章认为这不可能是漏列。(三)《汉书·艺文志》,详载九流所出,谓“名家出于礼官”,“墨家出于清庙之守”。二者流别判然不同,因此他批评胡适把二家混为一谈,是“读书不求甚解之过,莫若此甚”。
次年,他又在《东方杂志》二十周年纪念号上,发表《名墨訾应考》一文,重申前说,谓前者“推言惠施之学不出于墨之道,仅明其理,未列诸证,法当逐条考之,俾便推究”云。接着他举出墨子书中许多条文,加以解释:如“经”次,无间而不撄撄也。“说”次,无厚而后可。这条梁启超认为没办法解释,所以他说:“次,何以必须无间无厚,未得其解。”章士钊认为梁是慎于下笔,故宁缺勿滥。接着他解释说:不樱樱,当依孙仲容校改为不相樱为是。樱者相得也,即相结著之意。次,言两物相次。无间,谓两物之间,不间一物也,不间一物,而又不结著,故日不相樱。凡两物相著,易致相叠,相叠则其积加厚,苟有有厚焉,相樱不可知,此虽无间,不得言次,故“说”日:“必无厚而后可”也。此条大意,乃墨子释动之精义也,谓两点之间有次无间,且无重叠之现象,以此驳惠施“鸟影不动”之伪说。惠子认为:鸟飞之全过程,以线表之,影不可量,故从线察影,鸟似不动。这是名家诡辩之说,墨子从实际出发驳之。谓两点相接日次,必无间而后才有真相接,必无厚而后不交加。一防接之不及,一防接之太过。说明事物是可分离的道理。诸如此类,章举出多条例子,以证名墨非出自一家,从而解决了一桩历史公案。
综观上述,可看出章士钊的治学方法,处处运用逻辑与语法学的规则定律,进行精密的推理,而得出科学的结论,因此受到学术界的赞扬:章太炎说他“无间无厚一义,最为精审。”卢冀野说:“他对墨子有深切的研究,著有大取、小取、经说、话释、论辩等文。”
后来章士钊在《新闻报》上又发表了《墨学谈》、《章氏墨学一斑》、《墨辩之辩》、《墨辩之物论》等文,纵论墨学,对当时墨子之研究,起了推进作用。梁启超也说:“最近章行严,常为讨论墨经之短文,时有创获”。
章士钊在这几年里,不仅研究墨学有了许多突破,而且在文章的写作上也是誉满全国了。因此,有许多读者写信,要求他介绍写作经验。后来他在《文论》(载于《甲寅》周刊1卷39期)里作了回答:“以愚观之,凡文自有其逻辑独至之境,高之则太仰,低焉则太俯,增之则太多,减之则太少,急焉则太张,缓焉则太驰,能斟酌手俯仰多少张驰之度,恰如其分以予之者,斯为宇宙至文。”又说:“子厚答韦中立书,自道文章甘苦,有日参之榖梁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夫于气则厉,于支则畅,于端则肆,于趣则博,子幽则致,于洁则著,相引以穷,其胜相剂,以尽其美,凡文章之能事,至此始观止矣。”其中一个“洁”最为重要,有了它,其他自随之而来。其次,在具体作法上,他说:“凡式之未慊于意者,勿著于篇,凡字之未明其用者,勿厕于句,力戒模糊”,右是一是二,如观游涧之鱼,一清见底。”总的说来,他的心得,就是取众家之所长,融汇贯通,态度认真,不熟悉的东西不写,命意遣词合乎律令。因此,卢冀野在《中国文学讲话里》说:“他的文章以墨学做根底,以逻辑和文法做规则,所以严谨细密,没有地方可以攻击他。他能把中国墨子、印度的因明、西洋逻辑熔为一炉,比梁、胡一般人要高一些。”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里,也把章与严复合列为逻辑文学的代表人物,加以论述,称二人系“先河必海之义”。
1922年胡适为《申报》五十周年纪念作《五十年来之文学》一文,其中对章士钊的文学评论,略谓:梁启超之后1905—1915这十年的政论文章的代表作家是章士钊。他的文章之长处在于文法谨严,论理完足,有章炳麟的谨严与修饰,而没有他的古辟,条理可比梁启超,而没有他的堆砌,他的文章与严复最近,能译西洋书,故不须模仿严复,严用古文译,章就有点倾向欧化的古文了。高语罕所著的《国文作法》,讲到文章切忌轻簿时,也称赞“当世作者态度最好的是章士钊先生,像他的《甲寅》杂志,真不愧学者的态度。”但难读懂,因此当时学生中呼士钊之作为爸爸文章,而以妈妈文章归梁任公,这个比喻生动,很说明问题。
1924年10月,冯玉祥在北京举行政变,囚禁曹锟,直系失势,皖系段祺瑞上台,邀章北上,委之以司法总长、后又兼长教育。从此,章投入北洋军阀怀抱,思想日趋保守,在文化上提倡复古读经,恢复《甲寅》,与新文化抗衡,其代表作为《评新文化运动》、《评新文学运动》等文。他称新文学创作是“流于艰窘,不成文理,味同嚼蜡,”污蔑白话文是“文词鄙里,国家未灭,文字先亡,”等等;并举意大利文艺复兴也是复旧,为自己辩护。当时一些旧文人蜂拥而上,互相唱和,形成了一个以章为首的“甲寅派”。为此。各派代表人物纷纷向章士钊等发起反击:针对《甲寅》不收白话文的征文告白,钱玄同、黎锦熙主办的《国语周刊》针锋相对地提出“欢迎投稿,不取文言”的对策。黎锦熙还写了《为反对设“读经科”及中学废止国语事上教育总长呈文》,论述读经之害,谓当今学术昌盛,国体大变,与民更始之时,还实行旧世之遗策,永杜顺理求真之路,“则所谓有百害而无一利者也”。希望章改弦易辙。鲁迅则公开指责他,认为他们提倡读经是有其政治目的的,想“用旧习惯、旧道德,或者凭着官办将一切新生的力量压下去。”并说“自从章士钊主张读经以来,论坛上又很出现了一些论议,如经不必遵,读经是开倒车之类,我以为这都是多事的,因为……主张者的意思,大抵并不如反对者所想象的那么一回事”。这是从本质上对甲寅派的批判,使他们原形毕露。此外,成仿吾、胡适、唐钺、高一涵、郁达夫、吴稚晖等,先后都有批驳文章。在历史潮流的推动下,甲寅派终于随着安福系政治势力的垮台而失败了。在此关键时刻,1926年春,北京爆发了“三一八”
惨案,临时执政府枪杀爱国青年,激起全国民愤。段祺瑞、章士钊等在民众声讨声中被赶下政治舞台。章出走天津,仍旧办《甲寅》杂志,除照例撰写政治评论外,在学术方面,比较侧重于《论衡》的研究和整理。
他对是书的计划,首先要做校读工作,号召学人贡献心得,拟将此书依孙人和《论衡举正》的体例,“择条揭载,共同商订,以期蔚成本邦逻辑之宗。”倡议在《甲寅》三十六期发出后,首先得到杨树达的支持,将其读《论衡》之笔记二则,贡献出来,请其采纳,略谓:讲瑞篇将张苍误作为张汤,命录篇将鲍子都误为赵子都,云云。并称:“公近校论衡,闻之甚喜,窃谓公才性长于治学,拙于从政,如自今以往专事著书,甚幸事也。”此虽慰勉之言,但也说明了章士钊的学术才能,非一般可比。此外,唐兰、缪钺等皆有论衡文章奉寄,章设通讯一栏与之讨论,互相砌磋,时有创获。比如与杨树达探讨“实知篇”里一节就很有意义。书云:“詹何坐,弟子待,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日:是黑牛也,而白蹄。詹何日:然,是黑牛也,而白其蹄。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这段文字,杨认为如文所说,则詹何所测,与其弟子相同,不容复述,故第一蹄字当作题,音近而误也。并称此事出自韩非子云。章则认为,以意推之,首句当断于是黑牛也。 “而白蹄”三字疑涉下文而衍。答词然字,宜为肯定全说而发。若弟子曰白题,师曰白蹄,此乃是其半而非其半。若如此,答语当为否字,不当为然字,云云。由此可见,他运用逻辑推理进行研究,能发现和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但他整理这部书的愿望,因故未能实现。后来刘盼遂作《论衡集解》,采纳了他的一些见解,但仍有大部分未能收入。
1928年,南北宣告统一,国民党人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下令通缉北洋政府高级官吏,章于是年底携眷出国,遍游英、比、德等国。在德国格廷根翻译科仑大学语言学教授师辟伯(hansspaibar)《情为语变之原理》一书。他在序言里指出:译述旨意在使国人了解“语言者类依文化进程而有变,”并以此来说明中国语言文字,不可墨守《六书》之陈说,云云。此外,他又翻译了奥地利心理家弗洛依德1925年写的自传,题名为《弗洛依德叙传》,与上书于1930年在上海出版。弗氏为一医学家,在治疗精神病过程中,初是相信催眠术,后弃而不用,改为涤荡疗法,效果显著,故崇信精神分析学。1900年出版《原梦》一书,不为学界重视,反遭驳斥,然而他并不因此而气馁和动摇,仍坚定信心,继续进行研究。1909年弗氏到美洲渥斯特大学讲学,精神分析学初步公之于世,深受欢迎,他说:“余在欧洲,人皆欲杀,易地于美,竟为上流赏接。”一改欧洲之困境。1914年《精神分析学史略》出版,崇尚此学者日众,欧战后所创设“国际精神分析学同盟”依国分部,遍及欧美,维也纳、柏林、伦敦、纽约、莫斯科等地,皆有其组织。然而,弗氏此学传到我国则较他国为晚,约在20年代中期。“叙传”出版之前一年,有张东荪的《精神分析学ABC》问世,而在张书之前,士钊已于1926年8月在《国闻周报》上发表《政治心解》一文,文章介绍了弗氏之学。而且他本人还与弗氏有过接触,在书的扉页刊有弗氏所赠之肖像,及书信一封,内容系有关是书译注之询答。据潘菽先生回忆说:章行严先生由外国回来,宣传两个事,印象很深,一个是弗洛依德,他认为了不起,一个是工业国日本,农业国中国,云云。弗洛依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学,在心理治疗和精神病学的研究上是有所贡献的,但他过分夸大了性欲在人们活动中的作用,把性欲与食欲的作用混淆了,他的基本观念是反理性主义的,应给以批判。
1930年春,章接受张学良之聘,回国至沈阳任东北大学文学院主任,讲受逻辑与墨子等课。翌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他入关到上海挂牌当律师。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此间曾至国民党军官学校讲授过逻辑学。1943年在重庆整理为《逻辑指要》出版。他在序里说:“逻辑之名起于欧洲,而逻辑之理存于天壤,其谓欧洲有逻辑,中国无逻辑者伪言也。”驳斥了中国无逻辑学的谬论。继而说道:“先秦名学与欧洲逻辑,信如车之两轮,相辅而行。”书中西结合,“以欧洲逻辑为经,本邦名学为纬,密密排比,蔚成一学。”书的章节条目,多是按西方普通逻辑学体系排列的,书中解释和举例,绝大部分出自我国古代文献。此书乃作者三十余年反复研讨与教学的总结,对我国逻辑学的发展,作出了有益的贡献。张君励在序之中说:“行严先生学说之行于国中也,时代略后于任公,而先于适之,其治学之方,不若任公之包揽一切,而以专精一二学科为己任。”这里所指的,逻辑就是其中之一。又说:“其传播欧洲学说,能发明奇趣,使读者超然心悟”,“在鲁胜之后,任公、适之、行严以逻辑知识论墨子,依史公例,三人可合为一传”。解放后,1961年作为《逻辑丛刊》之一,是书又再次出版。
章自1933年底入蜀后,诗词之作是个大丰收,自谓乱流而进,抒写胸中之所欲言,两年成诗约四千首。1940年写了《书綦江狱》,公开揭露国民党特务暗杀爱国青年的罪行,有“自古奇冤多,大者綦江狱”之句。1941年6月又写出了《张将军诗》,悼念1940年夏在襄樊战役中为国牺牲的张自忠将军,诗云:“侧闻最后役,相持枣山阳。君见阵脚移,安危计未遑。一马忽驰先去,士卒竟先殇。大将恬死绥,奕◆流芬芳:”作者叙述了张将军的英雄半迹,并歌颂了他的爱国精神,表示了对抗日英雄的怀念。
抗战胜利后,章复员到上海,仍执业律师。1949年春,他以社会知名人士被李宗仁邀为和谈代表,随国民党代表团到北京,与中国共产党代表团举行和平谈判。后来谈判破裂,他与其他成员一起留京,拒绝南返,从此走向人民革命阵营,为祖国的统一大业而努力工作。他先后担任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政协常委和中央文史研究馆长等职,公余之暇,从事祖国文化遗产的整理和著述。1959年9月应中国人民大学之请,在该校汉语教研室主办的古代汉语教师进修班讲授“柳宗元文选”。这次所编之讲义,即为后来《柳文指要》之底稿。是书在毛泽东同志的关怀下,于1971年出版。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我国时,周恩来总理曾送他一部,作为纪念。
这部书是作者对《柳宗元文集》及唐代历史六、七十年来学习与研究的结果。全书分上下两部,上部为体要之部,依柳文原集编目,逐篇加以探讨,其中包括评论、考证、校勘等等,下部为通要之部,按专题分类论述柳宗元的学术思想,及有关柳文诸方面的问题,如政治、文学、儒佛等等,并引述历代诸家之说,最后提出自己的意见。是书对永贞之变作了肯定的评价,认为:“顺宗为唐室第一英主,”“叔文一案,千古莫白。其冤缘,当日北司专政,史官畏势,故多菲实录”。章根据柳文指要及其他史料,翻了千余年来之旧案,充分肯定王叔文、柳宗元等人的政治主张,并论述其进步意义,特别是与韩愈相较,颂扬了柳宗元“以民为主”的思想,批驳了韩愈的“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的谬论。全书对柳宗元的思想,品行及文学艺术等方面作了较为详尽的分析与评论,提出许多新的见解,对研究柳宗元及唐代文学都是很有价值的。但作者限于过去的认识,在解释柳文和对社会发展的论述,有循环论的错误,如“自生民以来,中国一治一乱,循环无已,不论何代,开国以后,迟或百年,少则数载,政治必趋腐朽,积渐以至于亡。”其次,对柳宗元本人也缺乏阶级分析,过分夸大了柳在历史上的作用。
至于柳文对章的影响,他在序中说道:“余少时爱好柳文,前后六七十年,若问所得几许?余颇艰于自断。要之余平生行文,并不摹拟柳州形式,独柳州求文之洁”,“余遵而习之,渐形自然,假令此号为有得,而余所得不过如是”。的确,章之行文,酷似柳州。
是书有如下特点:第一,为柳宗元翻案。过去韩柳并提,实际是扬韩抑柳。章从政治文学两方面进行考证,得出柳居韩上的结论。略谓:柳在政治上是改革家,韩是保守派,柳文贵洁,特别注重虚字之用法,而韩文则相反,典型事例为致孟东野书,一篇之中,至连用“其”字四十余次,柳以行为本,韩根本达不到,柳文与笔俱佳,韩则有笔无文等等,共举十一条对比,柳都是高手。当时文名,柳远在韩之上,至宋司马永叔崇韩薄柳,之后数百年间,是非然否之论不一,但韩柳之名已成定说。自近人严复著论辟韩,退书在思想上千年不倒之垄断地位,升始动摇,至新中国之成立,韩之原道诛民学说,形成冰与炭之不能两存,于是柳进韩退之势,自然形成。上述可看出,章之立论从“民”出发,是有说服力的,而且他又说,虽然如此,对韩在文学上的成就,“无意加以抹煞”,说韩不足之处,仅就二人比较而言之也。章之观点在1959年政协一次座谈会上发表后,引起王芸生的兴趣。王经过一番研究,于1963年在《新建设》第二期上发表了《论韩愈和柳宗元》等文章,结合唐代历史,对二人进行详细评比,也得出与章相同的结论。第二,章在叙述中,所论诸事。皆以1949年为限,谓是年为中国“麟止开制之岁”,大赞社会之美,如提及士与农之隔离,劳心与劳力之分,是过去社会、二千年之遗迹;建国后知识分子上山下乡、干部参加劳动,将子厚打通四民之理想实现了。又说“柳文重发光艳,殆起于1949之大革命初期,倘无毛主席著作发扬,决不会有崇柳风尚”。这些议论不仅表现了作者的爱国热忱,同时也说明历史的发展,对柳宗元的评价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第三,作者根据自己的心得体会,进行浪漫主义的设想,写了《柳子厚生于今日将如何?》一节,由柳之民本思想出发,分析了他反封建的意志(主要指的是《封建论》一文的思想),服于理道,不拘夷夏之分等的政治主张,然后说道:“子厚即以当日养之有素之思想尺度,假如亲见1949年之政权,必当无鍳柄不相容之虑”,从而断定,“子厚生于今日,定在士者行列,以己力协助隆平,进退惟遇,毫无缺望,社会亦决不觉多此一人,致生龃龉,理有固然,无可类者。”据此,王芸生在其所著《章行严先生与柳文》里补充说道:“柳宗元如生在今天,以他的学行修养,也必然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热爱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而为社会主义事业尽其一份力量。行严先生以此期许柳子厚,也正是他的‘自道’。”恰当地揭示章士钊借古自况之内情。
是书完成后,他已是九十一岁的老翁了。但他人老心不老,仍继以往,开辟新的学术领域,决定整理《论衡》一书。为此他时常在卧榻上写作。1973年他到香港探亲,仍手不释卷,高兴地对来访者说:“此来预备整理《柳文》出第二版,并完成《论衡指要》”,“此外还准备拜访来港、在港的故旧”。然而,天有不测之风雨,为时不久,7月1日他竟带着未完之宿愿,与世长辞了。他病逝后,党和人民给予他崇高的评价,在悼词中称赞他“为国家的统一大业,不辞劳苦,鞠躬尽瘁:始终怀念在台湾省的故旧,时刻关心台湾省的解放,盼望早日实现祖国统一”。“晚年又以高龄孜孜不倦地从事祖国文化遗产的整理和著述,在学术问题上,能够接受不同意见,这种精神是值得钦佩的”。在港公祭时,港澳各界人士有一千三百多人前来参加公祭仪式,7月12日在北京又举行追悼大会,党和国家领导人均送了花圈和出席大会。正如王芸生在悼念他的文章里说的:“岂止‘社会亦不觉多此一人’而已,今天大家悼念行严先生的逝世,正是国家深感少此一人。”
章士钊一生在学术上的成就是人所共知的,特别是对逻辑学和柳文的研究,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一生从事写作,年既老而不衰,著作极富,据初步统计,专著二十余部,论文数百篇,诗词近五千首,可谓一大家,在我国文化史上无疑占有重要一席。他所留下的这笔文化遗产,值得研究和整理出来为“四化”建设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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