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元旦。中共中央办公厅像往常一样,收到了由各处呈送毛泽东主席批阅的文件。在众多的公文里,有一份材料显得与众不同,十分显眼。它是由当时担任中央文史馆馆长的章士钊送来的,其中除章士钊致毛泽东的一封信及章士钊题《满宫残照记》两首诗外,还有一年轻女子19岁时的西洋婚纱照和一张26岁时的满族旗装照。随后是这个女于用毛笔恭恭正正写了十几页的自述。照片上的女子十分漂亮,字也写得清秀端庄。两张照片背后,章士钊早有二首题诗:
“寿阳公主正华年,头拂宫纱薄似蝉。
捧到额黄成八字,已含幽怨在眉先。”
“初见云仙婀娜姿。芙蓉头上挽青丝。
只今宋玉虽无慈,未预高唐梦觉时。”
在白底素花,十分雅致的信笺上,章士钊对毛泽东说:
“润公主席座右,今日是乙未元旦,物转虽移。无所致祝,特献一满洲女子之自述册子,备公作太平广记观,为几余涤送之助,并媵一诗于后;入春春意满江湖,举国喁喁望汉酺(指解放台湾)。谁是旧时王谢燕,衔书献作朝发图。按此册为该女子自揆自书,以文宇论似亦女知识分子中之佼佼者。况益以身为满人零落。不偶之坦遇乎唯。公优予提振,不胜大愿之肃敬,敬春礼,章士钊谨呈,汉铜洗文,丁未元春。”
章士钊和毛泽东的老师、岳父杨昌济是至文。经杨先生介绍,毛泽东在1919年能认识了章士钊,建国后,两人交住仍多,关系甚为深厚,或互通书信,谈古论今,或题诗赠诗,每遇可读之书,也往往彼此赠阅,如老友一般,这次章士钊又给毛泽东写信,推荐可读之物,自是情理之中。但这位美丽的满洲女子,被章士钊称为“女知识分子中之佼佼者”、却“身为满人零落”,要毛泽东考虑“优予提振”的是谁呢?章士钊为什么会在《满宫残照记》上题诗?这个女子的自述又为什么会到章士钊手中,由章士钊送交毛泽东呢?
闲逛书摊,章士钊偶得《满宫残照记》
身为中央文史馆馆长的章士钊,对满清宫庭历史尤感兴趣,从北洋军阀的教育总长,到《苏报》主编,他一直注意收集珍藏各种晚清历史记本。1954年的一日,他和一个朋友一起到旧书摊上买书,偶然见到一本名叫《满宫残照记》的书,书很残破,内容却很有趣,是一位叫秦翰才的老先生,把所能收集到的一切大小残余伪满宫庭材料编辑成册,形成一本伪满宫庭笔记,其中所收大多是皇室家庭信件及生活实录。章士钊以前从未见过此书,这次见了,真是如获至宝。他浏览了一遍,内里一个叫余韫颖写的信,深深地吸引了他。这些信都发自日本,是寄给她的哥哥,当时在伪满洲国做“皇帝”的溥仪的。写信人并未因为对方的特殊身份而诚惶诚恐,相反,信写得天真顽皮,流亮轻松,很是优美,在满篇晚清遗老遗少们的八股之中,这十几封信读来别有一番情趣。
章士钊见其文采,很是欣赏这位有才情的女子。欣赏之余,又有好奇。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本《满宫残照记》。回到家来随即题诗两首:
“虏廷琐屑出天伦,小别腾意戏谑影,风趣略同杨妹子,文才荖逊性情真。”
“白山残照掠影京,密记金銮有恨声,天意不怜三格格,思令飞弹打流莺。”
题词完毕,章士钊决意访求其人。溥仪是否有一个人称“三格格”的妹妹?现在又身在何处?状况如何?这些都无从知晓。于是章士钊就去找溥仪的七叔戴涛询问。戴涛说,溥仪确实有一亲胞妹姓金名韫颖,人称“三格格”,最近才从东北迁回北京,和她的婆母住在北京北兵马司十号,生活情况甚为恶劣。
章士钊闻言,执意要见一见三格格。不几天,戴涛就带着金韫颖来到了章士钊的寓所。只见这位三格格,却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衣着简朴,风华已失。言谈举止中虽平和谦逊,却无神采可言。章士钊深深感到,眼前的这位妇女已然失去了三格格在《满宫残照记》的书信中流露的那一份神采!世事变迁,几十年的磨难与困苦,早已使他英华销烛残尽。章士钊感叹不已,想到国家正日新月异地发展,各族人民正团结建设国家,各项政策理应落实。“满洲国”虽已消亡,但其族类犹存,妇女恭弱,实在可悯。国家应该给他们以一定的安置。章士钊对金韫颖说,你写一份自述吧,由我呈送给毛主席看看。过了些日子,金韫颖真的写好了自述,又送至章士钊家。章士钊马上转呈了毛泽东。此时,已是1955年元旦了。于是,这位昔日御妹的少女英姿和今日的生活就这样进入了毛泽东的视野。
昔日御妹的风华岁月
金韫颖,1913年出生于北京紫禁城,由于爱新觉罗家族自醇亲王戴沣起就改姓金,所以韫颖还有两个字号,一个是其父戴沣为她取的蕊秀,一个是溥仪的英国老师庄士敦为其题赠的莉莉。由于她排行第三,所以宫里人通称她为“三格格”。
三格格出生时已是民国二年,虽然清王朝被推翻,中华民国政府已建立起来,但在高墙围绕的紫禁城内,满清皇室依在,封建体统依存。皇帝的尊号不仅没有废,中华民国还需以对待外国君主之礼对待满清皇室,每年还要拨给清皇室400万两黄金供其使用。清皇室仍旧拥有各种办事机构,宗人府、内务府、护卫军等一应俱全,遗老遗少们也每日进朝,从宫中领取奉禄。三格格天性娇柔温文,而且生得美丽聪颖,生在深宫,身边虽有成群的宫女和奶妈照料,童年却非常的落寞,宫门不让出,更不知上学是怎样一回事,她曾回忆说:“我幼年的时候,在王府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憋气,那真是不幸的童年,寂寞的童年啊!”1924年11月,冯玉祥率军包围紫禁城,驱逐溥仪出宫,溥仪只得迁居天津张园,十多岁的三格格也走出了紫禁城来到了天津。走出宫门,她天真的性格显露了出来,每日和溥仪及兄弟姊妹学习日语和英语,其它时间则打网球游戏,她和溥仪同为瓜尔佳氏所生,深得溥仪喜欢。
19岁那年由溥仪指定亲事,三格格与前清大臣荣源的二儿子、也就是婉蓉皇后的弟弟润麒订亲。润麒与溥仪私交很密,由于姐姐婉蓉皇后的原因,润麒很小就进宫与溥仪一起读书玩耍。他性格开朗,敢做敢当,是溥仪的心腹之人。溥仪把他几个姊妹中最漂亮贤淑也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嫁给润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1931年在天津闲居6年的溥仪在日本军警的秘密保护下出逃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三格格和润麒的婚礼也就迁到长春举行。婚后不到一月,溥仪便派溥杰和润麒去日本学习军事,三格格温韫颖也随之来到日本。三格格一到日本,日本皇室上下便把她包围起来,极力拉拢,不仅要她担任妇女会的名誉会长,而且裕仁天皇的弟媳也特邀她去寓所让她教中文,一教就是半年多。对此,韫颖初时还可以应酬,后来就越来越感到束缚和压抑,便时常提笔写信给溥仪,一来一往,信件便逐日增多起来。溥仪很喜欢读韫颖的信,这是因为韫颖不仅文笔出色,而且她的信与别的兄妹不同,时时流露出她天真直爽的个性,很能使在日本人和满清遗老包围中的溥仪得到片刻欢乐。溥仪把这些信件装订成册保存起来,章士钊看到的《满宫残照记》中的十余封信,就是韫颖在这一段时期写的。
在日本生活的不快与所受的束缚,终使韫颖感到厌倦,两年后,韫颖回长春探亲,就再也不肯回日本去了,润麒也从日本回国,在伪满高等军事学校任中校教官,他们便在长春住了下来。但日本人并未因此而放弃拉拢,韫颖又被推举为日满妇女会的名誉总裁,每日依旧被一群日本人及满清妇人包围,嘻戏玩乐,她的享乐日子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直到溥仪的复辟美梦终于彻底破灭。
1945年,日本战败,韫颖在惊慌中随着皇族家眷苍惶逃至大栗子沟躲藏,不几日,东北解放。做为三格格的韫颖,对解放军心存疑惑,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将是什么?政治上她以往从不过问,只知玩乐和哺养三个孩子,现在丈夫在逃亡途中下落不明,自己又该如何支撑今后的生活呢?这一年,韫颖32岁。
从御妹到平民
金韫颖还年轻,她感到清皇室的垂败已是定局。只有重新做人一条路,在新的社会中做一个能自食其力的普通平民。历经内心的几番斗争和思虑,她在与解放军的交往当中,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和感受说了出来。为表达她的决心,她又把随身携带的十几箱金银珠宝全部上交,只留下随身的几件换洗、衣服,带着三个孩子来到通化。
过惯了一掷千金生活的皇族御妹,虽决心自食其力,可是谈何容易。她会做什么?又从何做起?韫颖脑海中一片茫然,但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丈夫随溥仪逃走的时候,连面都没来得及见,更不要说把她们托付给谁了,一家几口要糊口,只有依靠自己。韫颖脱下她穿了几十年的华贵旗袍,摘下了金银首饰,换上了普通的蓝布短衫,在街上支起一个香烟摊,兼收一些穷户人家的破衣破鞋,开始了她坦然却是艰苦的生活。
开头几日,这位皇家御妹总也张不开口叫卖,就连跟她在一起的老妈子也觉得脸上不好看,不肯跟她一起上街。但脸面毕竟拗不过吃穿的需求,她终于张开口,喊出了第一声。但这种温饱的日子并没过多久。谁让她在日本人手下做过妇女会的会长呢?一日,临江来了两个民兵找到韫颖,叫她们全家速到临江报到。韫颖心中诧异,但还是拉家带口地去了,她猜想自己很可能是作为斗争对象被叫来的,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为她们安排住处,准备菜饭,但韫颖的心里七上八下,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她表面平静,却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难道刚刚开始的平民生活也要成为一种奢望吗?果然,轰轰烈烈的批斗会,经过几天的准备,终于开始了,批斗大会上,在人山人海的震天口号声中,每日提心吊胆的金韫颖反到平静了许多。大会主席要她讲述自己以前的经历,她便本着不说谎的本性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从紫禁城讲到天津、日本和东北的生活……,她尽可能讲得详细而具体,也就自己所能认识到的觉悟对自己进行了批判。在讲述的过程中,她发现会场逐渐地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喧闹和嘈杂,人们也不像当初那样摩拳擦掌,情绪激昂了。当她讲完,等待别人批判时,竟然没有一个人质问,也没有人反驳她。会场一片沉默,大会也在沉默中结束了。
经过了几天的焦虑和不安,此时的韫颖真是惊喜交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坦诚会使众人在平静中慢慢离去,她对未来的生活增添了一分信心。会一结束,农会主席便留韫颖吃了一顿饭,虽然还是没有让韫颖一家回通化的意思,但韫颖终归放下了提着的心,半个月后,她们一家重又回到了通化,接着过她艰苦却又平凡的生活。
生活的磨练使韫颖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格格,变成为一个沿街叫卖香烟的粗壮女人。这其中的酸甜苦辣除了自己又有谁知呢?丈夫无下落,小儿子宗光在外兜售香烟时偏偏又被一架冰床撞倒在地,腰骨受了重伤,无钱看医生也无钱买足够的营养品,宗光的病就此拖了下来,年复一年,儿子的腰骨伤转成了骨结核,卧床不起。韫颖受到如此打击,心如刀绞,但每日还得和平时一样上街买烟以支撑全家的生活。
正在此时,有一个姓孙的男人出现在韫颖身边,他自称是伪满政府孙大臣的儿子,对韫颖一家深表同情,时常送大米给韫颖及孩子。韫颖过意不去,劝他不要再送大米,如有可能,给她们一家几口一点粗食,她倒是愿意接受。孙某却说,不要客气,他还要带韫颖去沈阳找她的丈夫润麒,只是不能带孩子去,韫颖大为惊奇,她对孙某说她不能离开孩子,况且一人与他出去实不方便,即使润麒身在沈阳狱中,也不一定会被允许见家属。两人争来争去,最后不欢而散。万没想到事情过去不久,孙某的面目便被识破,原来他是国民党潜藏下来的特务,如果韫颖那时稍有犹豫,真不知会落入怎样的圈套,回想起来,她且惧且喜。心中懔然。
1949年,北京解放了。四年通化的流离生活终于结束了,她被政府告之迁回北京。韫颖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几年艰苦生活的磨炼,已使她对生活有了一些勇气和感悟,现在孤独的生活即将结束,她又可以回到北京和亲人团聚,终于可以看见父亲、叔叔、兄弟姐妹了。
旧地重游,亲人相见已是两鬓斑白。每个人都有相见不相识的感觉。拉扯着三个孩子的韫颖,同婆母住在一起,像往日一样辛勤地操劳着,婆母年老体衰,经济上也不充裕,她不仅要照顾卧床不起的孩子,又承担起照顾婆母生活起居的重负。
1951年,韫颖的父亲载沣去世,韫颖分得了一点遗产,靠几间旧房的租金勉强度日,从那时起,她开始参加街道工作,由于她识文断字,大家便推举她当了居民组长,治保主任。当她给大家读报,看到大家投来信任的目光时,她感到非常的充实,金韫颖的觉悟提高了,思想进步了。她说:“我着手工作时,止于随着大众,屡进屡退,并不知为人民服务的真实意义,对于群众,不晓得从何处接触,更是缺乏联系。1952年,我的思想开始有了些转变,我体会到为人民服务的光荣和任务的重大,我并认识到党和毛主席对老百姓的深切关怀,国家大事也来和老百姓商量。在旧社会里,政府抱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古训,一切政事,都唯恐老百姓知道:我们妇女,更加一层被人歧视,不用说国家大事,即在家庭里面也没什么地位。若就我们满洲特权封建家庭来说,女孩子更什么都谈不上。于今真是人民做主当家了,男女也平权了,少数民族,都随之而翻身了,我虽十年转徙,未老先衰,深自庆幸,终得参入追求幸福的行列中了。”
一次一个早年和韫颖很要好的女伴来北京看她,见她生活如此窘困,很为她惋惜。韫颖却表示:今日所苦,是工作做得不好,决不是房子住的欠佳。依我看来,我睡在北兵马司的腌脏寓巢中比摄政王府里的千金绣阁来得香甜,我在街上仆仆奔驰,比听王府老妈子娓娓讲述鬼怪故事来得有味,我无颓废之思,一息尚存,此老不容稍懈。
这就是金韫颖在自述里对毛泽东讲述的自己的曲折经历。金韫颖由一个奢侈浮华的三格格,在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变迁与磨难中,终于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斗转星移,毛泽东感慨赞御妹
金韫颖的自述叙说的是怎样不同凡响的一段经历!从御妹到平民,其中的艰辛远非文字所能尽说。章士钊呈送金韫颖的自述,说是“略公作太平广记观”,实际上,毛泽东的感慨又何止于此。
1913年,正当满清皇室上下为皇族新添了一个三格格而额手称庆的时候,毛泽东,一个普通农家的孩子,正在千里之外的湘江之畔苦苦求学,农家孩子是无法想像皇室的奢华的,朝廷的没落也是迟迟才被那边的农民知道。然而,历史的潮流奔腾向前,大浪淘沙,没落了皇帝、没落了改良派梁启超、康有为,却把中国共产党人推上了峰顶浪尖。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提笔在金韫颖的自述后写道:“走进了人民群众,变成了一个有志气的人”。他批示送周恩来阅,考虑是否酌予处理。
在金韫颖之后,毛泽东又和末代皇族人员多有接触。1962年,溥仪出狱后,毛泽东在丰泽园设家宴宴请他。他对陪同的章士钊、程潜、仇鳌说到这位“宣统皇帝”;“我们都曾经是他的臣民”。席间他又指着仇鳌和程潜对溥仪说:“他们的辣味最重,不安分守己地当你的良民,起来造你的反,辛亥革命一闹,就把你这个皇帝老子撵下来了!”
由章士钊呈送毛泽东的金韫颖的材料,也许是毛泽东接触满清末代皇室人员最早的一次。毛泽东批文后不久,金韫颖就被安排为北京市东城区政协委员,生活有了较大的改善。1956年,经毛泽东批准,金韫颖还和七叔载涛等人到战犯管理所去看望溥仪。
1961年旧历除夕,周恩来在中南海也进行了一次家宴。周恩来和夫人邓颖超,准确地称呼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溥仪、载涛、溥杰、溥任、韫和、韫颖、韫娴、韫馨、韫娱、韫欢,席间,周总理询间起韫颖那个有病的孩子的身体情况,韫颖说:“孩子到北京后,睡了四年石膏床,最近戴上了正骨架,已经可以站立,以后还是可以上学的。”周总理对她提起:“关于你的工作安排一事,当时是毛主席交给我,由我交给下边办的。”韫颖听说心中不胜感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她的哥哥溥仪在旁说:“谁能料到,这个娇慵懒散,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谢恩讨赏的三格格,竟会成了一名社会活动家!”原来,溥仪刚出狱时去看她,竟见韫颖在区政协办起了京剧组,唱起《凤还巢》《四郎探母》等传统剧目,已经十分在行。这是他难以想象的,却是他能够理解的。
毛泽东对金韫颖和溥仪兄妹二人的改造是满意的。他说过,从此中可以见得,人是可以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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