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圣(1864-1905),字亦元,又作亦园,号卧公。湖南湘乡人。少有才名,受知于湖南学政张亨嘉。光绪十七年举(1891)优贡,同年中式举人,次年举进士,授刑部主事。他博学能文,通古今治法,慨然有经世之志,非常关注国计民生,中日甲午之战后,他搜集清政府及各部、各地区财政收支情况资料,作《光绪会计录》3卷。光绪二十七年(1901)清廷重议变法,设政务处管其事,亦园为作《政务处开办条例明辨》,又为管学大臣张百熙草拟新学章程和奏议。二十八年(1902)设立京师大学堂,荐任提调。亦园为人耿直,勇于言事,多忤权贵,郁郁不得志,以发愤呕血卒于学堂。希圣工诗,有《雁影斋诗存》1卷,为光绪乙巳京师刻本,善化张缉光为之序。又有民国二十四年铅印本《雁影斋诗》1卷,傅增湘为之再序。此外尚有《庚子国变记》1卷(民国十二年刻本)、《庚子蒙尘记》1卷(民国抄本)、《雁影斋题跋》4卷(民国二十四年湘乡李氏铅印本)、《雁影斋读书记》1卷(民国二十五年蟫隐庐石印本)等。其为诗主学唐,现存诗多作于光绪二十六年庚子至三十年甲辰之间。张缉光序其诗曰:“君天资殊绝,凡诗古文辞,为之无不工。然以非志业所在,常若不屑然。庚子后稍稍为诗,逮其亡,裒然成一卷。……刑部早学六义,好深湛之思。壮仕王朝,通当世之务,高谭大睨,期于致用。然而望古长唏,挽时却虑,学问所得,经济所蓄,别有怀抱,独秀时流,噤不得伸,倦而思讽,乃以愤嫉悲感,一发于诗。”
李希圣早年即能诗,但写得不多,也没保存。傅增湘《雁影斋题跋序》说他“高才闳识,博学工文,官京曹时有名于公卿间。中经戊戌、庚子之变,心怀孤愤,发为危言耸论以摩切当世”。庚子前后,国家变故连连,政局动荡不安,先是甲午之战,戊戌变法;接着是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西太后逃亡西安,《辛丑条约》的签订;然后又有沙俄拒绝从东北撤兵及由此引发的拒俄运动;继而又是日俄战争、清廷宣布推行新政等。李希圣少务经世之志,通籍为仕,更期于致用。但他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京官,位卑无能补苍天。可他又不能忘却国事,无法置身于动荡不定的政局之外。于是只好将其一腔热忱,满腹忧愤全发之于诗,因而此时反开始作起诗来。其诗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学习杜甫,以其精密之笔叙写瞬息多变的时局;二是学屈原、李商隐等以绚丽幽隐之词抒发其悲戚幽愤之情。
一
《雁影斋诗存》是庚子前后的诗史,汪辟疆说:“李诗与玉溪生为近,庚子纪事诸篇,皆诗史也。”集中有不少诗作是反映庚子之变及乱后之残景的,如《海上晤葛侍郎宝华连日谈西安事,临别有赠》:“去住无消息,传闻有是非。艰难天险在,予夺圣心违。驿路梅花发,官筵苜蓿肥。孤臣中夜泪,沾洒向征衣。”庚子之乱发生时,诗人在上海,八国联军攻进了北京,慈禧、光绪等人逃出北京,当时传说纷纭,莫衷一是。原来,慈禧仓皇逃出京,一路狂奔,最后至西安。然后派奕劻、李鸿章等与八国联军谈判,下令杀却曾支持义和团的载勋、毓贤等大臣,革去载漪、载澜、刚毅等人的官爵,与列强签订割地赔款的《辛丑条约》。不久,消息传到上海,诗人悲戚万分,涕泪横流,其《十二月二十日诏》沉痛地写道:“世论多翻覆,天心有废兴。仓皇诛管蔡,羽翼失疑丞。国狗应难噬,城狐未可凭。夜来看北斗,佳气满昭陵。”风云变幻莫测,最高统治者反复无常,慈禧原来支持义和团,想利用义和团来抵抗侵略者,鼓励他们攻打在北京的外国使馆,击杀洋人。八国联军入京,她吓得屁滚尿流,惊慌失措逃出北京,很快又变成了软骨头。为取得列强的欢心,匆匆忙忙拎出几只替罪羊,杀贬了几个大臣,反过来又残酷镇压义和团。“城狐”,当指义和团,作者认为靠义和团来抵御列强是不行的。诗人忧心忡忡,仰望北斗,不禁思念起千古一帝的唐太宗及其时代,而此时的慈禧一行人在昭陵那里干什么呢?
八国联军撤出后,李希圣回到了北京,眼前的北京又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呢?其《乱后同重伯还京师有赠》曰:“落尽庭槐独掩门,贞元朝士已无存。空城草木秋霜早,故国江湖夜雨翻。梦里觚稜非往日,愁中鼓角易黄昏。青衫走马章台路,珍重当时旧酒痕。”时近深秋,庭槐落尽,昔日繁华的京师,如今只剩一座空城,秋霜满地,草木凋零,鼓角声声,文武官员,零落殆尽。诗人睹景思旧,章台柳寂,酒痕难觅,不免满腹忧愁和伤心。又《故宫》:“故宫双阙倚斜晖,雉扇凄凉事已非。城草渐随乌尾长,陌花留送翠翘归。黄金海舶倾车出,赤羽梁园夹道飞。搜括岂知民力尽,年来江左已无衣。”慈禧及光绪的大队人马尚远在西安,故宫内外一片凄凉,城草疯长,陌花寂寂,似在等待着车驾回返。一车又一车的黄金白银运往津沽,漂向海外,流入侵略者的腰包。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又开始了醉生梦死的生活,统治者正在疯狂地搜括财富,举国民力已尽,江左百姓已穷得无衣可穿了。又《乱离一首仿元白体示颂年叔进两太史》:“乱离重说太平年,宣武城南二月天。崇效寺中寻芍药,陶然亭畔吊婵娟。九衢车马如流水,百戏鱼龙过禁烟。历历旧时歌舞地,为君写入《七哀》篇。”早春二月的崇效寺和陶然亭,本应是繁花吐艳,游人如织。昔日的京师本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如今却是一片荒凉,满眼凄冷,崇效寺旁不见花,陶然亭畔无游人,落花流水春去也。诗人不禁感慨万分,满腹酸凄。
庚子事变,慈禧挟光绪仓皇西逃,而珍妃却被处死。关于珍妃之死,当时传闻颇多。珍妃是光绪最宠爱的妃子,颇具政治识见,甲午战争时曾支持鼓动光绪抗战,因而遭到慈禧的忌恨,后来又支持光绪皇帝的变法,变法失败,光绪被禁瀛台,珍妃被打入冷宫。庚子事变起,慈禧西逃前将她处死(实际是迫她投井自尽)。慈禧回京后,对外宣称她是为免遭洋人的污辱而投井自杀的。文人骚客们对此事非常感兴趣,纷纷作诗题咏,当时李希圣、王乃徵、曾广钧都作有《庚子落叶诗》,以纪其事。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也说:“李亦园希圣当辛丑回銮时,有感事诗数十首,芳馨悱恻,湘累之遗也。”希圣此诗集中现无,但有《西苑》、《湘君》等诗。陈衍《石遗室诗话》说:“湘乡李亦元希圣曩闻余有诗话之作,端楷录所作七言律数首,自都寄余,请去留。为录《望帝》《湘君》二首。”还说《西苑》、《湘君》诸作都是为珍妃而作。《西苑》云:“芙蓉别殿锁瀛台,落叶鸣蝉尽日哀。宝帐尚留琼岛药,金缸空照玉阶苔。神山已遣青鸾去,潮海仍闻白雁来。莫问禁垣芳草地,箧中秋扇已成灰。”“别殿锁瀛台”,是实写,珍妃曾与光绪一同被禁瀛台;宝帐留药、金缸空照,人虽去,遗物犹在;佳人已在神山,只有青鸾白雁为传消息了;荒凉的禁苑,箧中秋扇已成了灰,真是“眼中流泪,心内成灰。”诗人是站在光绪皇帝的角度写来。又《湘君》:“青枫江上古今情,锦瑟微闻呜咽声。辽海鹤归应有恨,鼎湖龙去总无名。珠帘隔雨香犹在,铜辇经秋梦已成。天宝旧人零落尽,陇鹦辛苦说华清。”这里是用唐明皇的典故从光绪的角度写来:锦瑟声声,如泣如诉,倾吐着昔日的情谊;佳人一去不复还,空留抱憾在人间;馀香犹在,秋梦难成;旧交零落,只有不懂事的鹦鹉仍在喋喋不休地数说着往昔。二诗虽全以典出之,但意绪仍很明显。他如《望帝》、《帝子》、《摇落》、《天遣》等诗也都是为光绪和珍妃而作。《雁影斋诗存》中还有一首《哀王孙》,当是为遭软禁而后又被挟西狩的光绪帝而作,诗云:“金鞭宝玦走天涯,紫塞黄尘日又斜。北去铜驼惟有泪,西来玉马已无家。愁闻虏骑随秋草,怕遣宫莺问落花。闻道青门多白骨,更无人种故侯瓜。”堂堂中国皇帝带泪远走天涯,京都已落入侵略者之手,皇上现已无家可归了。侵略者正遣兵四出,追击銮驾及中国军队,京师周围已是赤地百里,白骨遍地,一片荒芜了。
《辛丑条约》签定后,列强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热潮。“俄人操旅顺大连湾,已而德人挟山东之全政,已进而法人索四款之利益,已进而英人租长江,日不肯还威海卫,已进而列国莫不奋割一脔归遗其主,已安见有区区之土可以幸全者!”面对此局,亦元忧愁满腹,哀叹不已,“惨淡乾坤火厝薪,銮舆无地可蒙尘”(《哀时》)、“明月只今怀故国,夕阳何处是中原”(《幽愤》)。又作《东事急》道:“从来死病走神医,衔索枯鱼悔已迟。六里有心欺楚使,二陵无泪哭秦师。前途税驾真焉极,政府非才恐不支。今日人间是何世?西风雨急雁来时。”国家破败不堪,列强软欺硬压,将中国一块一块地肢解。中国人的眼泪已哭干,中国的前途在哪里呢?国元贤才,又如何支撑下去呢!又《感事》:“割据长陵土一坏(抷),相公鼻息尚如雷。主臣白马随黄马,门户金杯代玉杯。中使传符求薏苡,大官置驿贡杨梅。阿房艮岳君休仿,第一先宜起债台。”国家零离如此,政局败坏如此,而达官贵人们却无动于衷。最高统治者仍在追求奢侈豪华,就如秦始皇、宋徽宗一样又是起宫观、建园林,又是求杨梅、图口福,以致债台高筑。
不久,日俄战争爆发,亦园又作《与客谭日俄战争》道:“谁谓西邻士马豪,聊城弃甲比山高。庙谟始觉联吴好,天意宁烦诅楚劳。遣吏征兵闻哭泣,连年举债尽脂膏。北盟旧事多同异,留取丛谈付蔡絛。”“西邻”,当指沙俄,“吴”,指日本。当年沙俄数十万大军侵入东北,清人畏之如虎,现在与日本开战,却一败涂地。两国交战,清廷意在联日,企图依靠日本的力量赶走沙俄。国内则连年征兵,四处举债,搞得民不聊生。不久,清政府又宣布“中立”,亦园又径为《中立》一诗,诗云:“渡辽车马日纷纷,袖手看人古未闻。国是近来徒尔尔,妖言吾亦欲云云。事前丧饵非无计,局外雌雄尚未分。闻道临边诸将语,太平援例论功勋。”两大强盗在中国土地上刀光剑影,激烈拼杀,而中国政府却宣布中立,袖手旁观,真是闻所未闻。清王朝浑浑噩噩,毫无作为,社会上流言纷纷,政局之败坏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光绪三十一年,李希圣依然在作诗痛砭时局,乍入新年,即有《元旦读邸钞辄题其后》曰:“摐金救日已荒唐,艮地风来寿未央。试问青城箍桶匠,三阳失位是何祥?”黄河决堤,又作《河决》,“黄河决瓠子,浩如坤轴翻。万家正甘寝,夜半为鱼鼋”,“天子临塞河,冠盖如云屯”,但却“畚锸不得施,议论空叫嚣”,“穷年无效验”。又有《闻警》一篇,写的还是辽西战事,诗云:“覆盎江边乌鹊栖,建章烽火辽水西。九攻九守会亡宋,三沐三薰能霸齐。云雨手中有翻覆,瑀璜腰下无解携。羊灯兔月照歌舞,五夜军书来刺闺。”辽西燃起战火,清军无心作战,朝廷也无心整顿治道,统治集团内部依然在争权夺势,翻云覆雨,上层贵族依然是歌舞升平,朝廷大臣仍然是无所用心。
二
李希圣还有不少抒怀之作,其所抒也多是对国家衰败、对民族危机的忧虑,对统治者的愤恨。如《陶然亭题壁》:“车走雷声不动尘,千门驰道接天津。杜鹃九死魂应生,鹦鹉馀生梦尚真。抱蔓黄台成底事,看花紫陌已无春。汉家陵阙都非故,残照西风独怆神。”这是光绪二十七年诗人回到饱历兵燹的北京后所作:一场恶梦,刚刚过去,馀悸尚存。眼下是紫陌无花、陵阙非故,一片荒残,令人怆然伤神。辛丑以后,李希圣忧国之心日甚,光绪二十八年又作《咏史》云:“夕殿流萤事可怜,天荒地老是何年?江花浩浩无终极,海月沉沉不解圆。已炙凤麟称万寿,更凭凫雁锢三泉。孤臣欲续湘累赋,中夜吞声拜杜鹃。”又《哀时》云:“惨淡乾坤火厝薪,銮舆无地可蒙尘。横流到处将安往,上帝高居已不神。郿坞然脐方恨晚,庙堂食肉汝何人?膏肓尚有回天药,虎豹当关不敢陈。”国家危机重重,遍地干柴烈火,辛丑条约签订后,列强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热潮,中国皇帝连蒙尘的地方都将没有了。而统治者贵族却仍然在拼命榨取人民的血汗,积敛财富,他们难道不怕像汉末董卓一样被人民用其膏脂来点灯?朝廷上是虎豹当道,人们即使有救国良方也不敢陈说。《感事》诗又云:“苍苍玄武伴钩陈,共影同光欲向晨。谁信屈平思去楚?不妨胡亥解亡秦。茂陵尚自求封禅,宣室何曾问鬼神?试过新亭风景地,南冠对泣更无人。”此诗当是缘事而发,但情词隐约,用典繁多。茂陵封禅,用的是汉武帝封禅事,大约是统治者们又在大搞祭祀活动,也可能是指清廷推行的所谓新政;“宣室何曾问鬼神”,用的是汉文帝宣室问贾谊关于鬼神的典故,当是指刺统治者不求治术,甚至连鬼神也没问过。最后一联用的是东晋士大夫哭新亭的典实,是说如今国家丧亡殆尽,但却无人为之痛心。光绪三十年有《咏史诗》四首,其一说:“要害年来略丧亡,金缯倾国苦相偿。谋曹鬼自争新故,救赵人方议短长。空向市驴呼令仆,坐看屠狗化侯王。汉廷亦有河南守,未肯腾章荐洛阳。”这是以“咏史”为题而抒写现实,国家的要害之处几年来丧失殆尽,一笔笔巨额赔款,无数的白银倾国输出,朝廷上依然是吵吵闹闹,论短议长,眼看着不少人升了官,晋了爵,却没有人提出什么救国良方。朝廷和地方那么多高官大员,却无人推荐出像贾谊一样的人才来。诗人又一次来到陶然亭,再作《登陶然亭》诗道:“辽左城门尽不开,先朝文物半烟灰。山中老将乘骡去,海上遗民化鹤来。江统徙戎非至论,范睢谋国本庸才。神州只在危栏外,白草黄云尽可哀。”这又是在议论国事,痛砭时政。谓东北三省已全为沙俄所有,满清祖先文物统皆化为乌有,才略之士,去的去,死的死,当今满朝文武,尽皆庸才。看到这危栏之下岌岌可危的莽莽神州,诗人不禁哀从中来。另一组绝句《以菊花饷恽薇孙学士,薇孙诗来,用渊明拟作此答之》之十三更沉痛地写道:“半壁羶腥事已休,眼中沧海更横流。相从慧远庐山日,谁识眉攒万国愁?”半壁河山已非己有,万民攒眉,诗人眼中之泪,更似沧海横流。
后几年,其诗歌中抒情伤怀之作大为增多,情调也较前要伤感得多,如《孤雁》:“洞庭春花已堪把,并门雪飞仍没马。将寻天路访重华,南北驰驱汗流赭。孤雁哀鸣始欲翔,岂知罾缴背人张。白凫朱凤皆饥死,莫向江湖觅稻梁。”又《春感》:“燕台杨柳已摇春,萧瑟欢娱迹易陈。故国书来仍作客,荒城日落不逢人。早衰自觉心期负,多难愁闻战伐新。卜筑沧浪真恨晚,几时料理洛阳尘。”二诗都作于乙巳(1905)之春,诗人时在京师大学堂任提调,实际上是退出了政治舞台而当一小职员,其政治抱负无从实现,郁郁不得志。从诗意看,是遭到某些人的陷害和攻击。他感到很孤单、凄凉,还不断听到战乱的消息,心身都感到疲惫,想退隐江湖,但又不得时机。而《后春寒》则进一步说他“迟暮伤春怀百忧,隔年消息苦淹留。”“何日箧中求故扇,有人天际望归舟”,想告老还乡了。还说“乱离王粲今头白,懒上层楼赋远游。”情绪非常低落,意态十分萧散。
三
李希圣在近代诗坛是具有一定地位的,就艺术成就而言,他在光宣诗坛中晚唐诗派中应该说是最高的。钱仲联先生《中国新文学大系•诗词集》中就说:“清末诗歌有西昆一体,瓣香李商隐,湘中以李希圣、曾广钧为旗帜。”汪辟疆也说他“诗学玉溪,得其神髓,非为词采似之,即比词属事,亦几于具体”。其诗在艺术上确乎主学李商隐,其诗歌中瑰丽的辞采,繁多的典实,及隐秀的风韵均与义山诗相近。如《天遣》:“天遣多情有别离,绿杨枝外抵天涯。粉蛾点滴牵丝出,金雁零丁怨柱多。锦字无多裁恨远,重帘不卷放愁迟。高唐梦雨相逢道,赋就春寒已后期。”绿杨粉蛾,金雁重帘,色彩缤纷;怨柱锦字,高唐梦雨,用典繁多,词意深隐。又《咏史》之三:“江左长城只自摧,咸阳一炬总成灰。噬脐事业无生气,尝胆君臣愧霸才。西极未闻天马至,故宫先唱野雁来。边愁不到芙蓉苑,过锦新闻寿宴间。”也是典丽清雅,几乎是一句一典,诗旨深隐难求。
其实,他只是在辞藻华丽和喜用典上似温、李,他不完全属于李商隐一路,他作诗也在很大程度上学杜甫,而且是有意学杜的。梁启超《饮冰室诗话》说:“李亦园当辛丑回銮时,有感事诗数十首,芳馨悱恻,湘累之遗也。”又说:“其风格在少陵、玉溪之间,真诗人之诗也。”狄葆贤《平等阁诗话》也说:《雁影斋集》皆庚子以后之作,大致神似玉溪,亦颇多近杜处。然每遇友人称其似义山者,心辄不怡。亦园自己在《题山谷集》诗中说:“一棹湘江去不还,杜陵高峻苦难攀。曾侯老眼分明在,解道涪翁学义山。”说杜诗高峻难攀,说明他曾是极力追杜的。杜诗以反映安史之乱现实,抒写忧国忧民情怀为主要内容,故其风格沉郁顿挫。李希圣之追杜,首先也是在诗歌的思想内容方面尽力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反映这一时期动乱不堪的政局,抒写其忧国忧民的情怀,其主体风格也是沉郁顿挫。所不同的是,与老杜相比,其诗更多一层悲戚,这是时世使然。杜甫虽逢安史之乱,但当时终究还有一点盛唐气象,国家政治尚不怎么衰败。李希圣处清王朝之末,也是封建社会之末,封建政权已腐败不堪,社会败坏以极,作为一手中无权的小吏和学界职员,他是无法去补这千疮百孔之天的,只能伤心地看着它江河日下,最终走向衰亡崩溃。他有的诗作,意境与杜诗极其接近,如《与张小浦别后情绪甚恶,作此寄之》:“关河冷落不禁秋,飘泊风尘且未休。海内知君惟独我,山邱同尽更何求?百年扰扰供多病,万事茫茫始欲愁。苦意玉田词句好,有斜阳处怕登台。”全诗风神意韵甚至用语,都极似杜甫之《登高》,虽凝炼不及老杜,而内蕴似还略显深厚,老杜之登高,主要是为自己的百年老病,万里漂泊而悲,李希圣则更为关河冷落,为国家的衰败而悲。又《咏史》:“疲民渐欲废耕犁,蚁穴从容善溃堤。东去伍员终报楚,北来骑劫已临齐。阉人只解求黄雀,故相谁怜病白鸡。莫信当涂吞野葛,安排墓上署征西。”此诗名为咏史,实则也是抒写现实,诗人不好直斥当道,故全以典实出之。虽隐秀之风似阮籍、义山,但内蕴之深厚,意绪之沉重,又似杜甫长律。可以说,李希圣只是艺术手法上学温庭筠和李商隐,而诗歌的内容和沉郁的风格却更近于老杜。且李希圣之用典还有其不得已处,作为一名京官,奔走于帝辇之下,周旋于群僚之中,若直率地指斥时政,随时都可招来不测之祸,故以典故出之,多少可以免遭非议。因此,笔者以为,李希圣为诗,主观上是追杜仿白,但因客观原因而流入晚唐。若将他置于晚唐诗派之中,比之于温、李,似不很合适,称之为唐诗派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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