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调元,字仙霞,号太一,湖南醴陵人。1883年(清光绪九年生)生。他是辛亥革命时期的活动家,南社诗人。1913年二次革命前夜牺牲于武昌。宁调元的生命是短促的,但他却留下了丰富的创作。
1903年,宁调元在渌江书院读书时,有诗赠人说:
我有一言君莫嗤,宜秘勿令余子知。诗坛请自今日始,大建革命军之旗。
——文渠既为余次定《朗吟诗卷》,
复惠题词,奉题五章,即题《纫秋兰集》
这首诗,要求在诗歌领域内,高高地树起革命军的大纛。它是宁调元的诗歌主张,也是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文学宣言。
宁调元的诗,揭示出二十世纪初年中国革命志士丰富而崇高的精神世界。他们愤慨于帝国主义和清朝政府的双重压迫,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忧愁。《感怀回首》云:
国步艰难更百忧,年年夜起舞吴钩。东山丝竹娱功狗,南国衣冠笑沐猴。几个下民浑易虐,九重天子竟无愁。料知王气舂陵尽,到处狐鸣火一篝。
一片又一片土地被瓜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在签订,“国步艰难”,而“天子”居然“无愁”,这里,诗人在鲜明的对照中谴责了清朝统治者的丧心病狂,表达了强烈的愤怒。诗人预言,卖国者的统治即将告终,一个“狐鸣篝火”,揭竿而起的时代就要来临。同诗又云:
十年前是一重囚,也逐欧风唱自由。复九世仇盟玉帛,提三尺刽奠金瓯。丈夫有志当如是,竖子诚难足与谋。愿播热潮高万丈,雨飞不住注神州。
在封建社会里,人们受着各种有形、无形的压迫,宛如黑狱中的囚徒。诗人决心挣脱镣铐,砸毁铁牢,献身于为民族雪耻、安邦定国的伟大斗争。热潮化雨,高注神州,末二句以雄奇瑰伟的想象展现志士的壮美胸怀,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较高水平,使得这首诗堪称是宁调元的代表作,也是那个时期的代表作之一。
反清斗争是一场复杂的社会运动。宁调元的诗没有过多地渲染长期存在的满汉矛盾,而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它的反封建实质。1906年,诗人赠同志陈家鼎诗云:
革命之神专制敌,两人分任倒清朝。他年黑水洋如在,应助同胞起怒潮。
——九月十二日渡黑水洋有作,兼赠汉援
宁调元明确指出,反清斗争乃是一场反专制斗争,这一认识,较之当时鼓吹“华夷之辨”的人们来说,显然要高出许多。
诗人在《读史杂咏古人六首》中又写道:
愚民为政策,书烧儒不容。谁识亡秦者,却是阳城农。
本诗批判了秦始皇的文化专制主义,其矛头实际指向一切封建统治者。咏史诗贵有见解,本诗点出了陈胜的社会身份,从而表现出诗人对农民力量的充分肯定,在当时应该算作卓见。
为了拯救祖国,宁调元着力歌颂奋斗不息,不达目的不止的韧性战斗精神:
一鞭应着祖生先,千里悬崖漫息肩。
——乙巳除夕
儿经患难复同行,万败终须有一成。
——九月十二日渡黑水洋有作
宁调元懂得,革命生涯充满危险,但他决心挺身向前;宁调元也懂得,革命斗争必然会有无数失败,但他相信终有“一成”。
为了拯救祖国,宁调元还着力歌颂大公无私,以天下为重,捐弃小我的献身精神。
荣枯一己何轻重,累卵中原运已危。
——痛哭三什和哀蝉
不惜头颅利天下,誓捐顶踵拟微尘。
——丙午冬月出亡,作于洞庭舟次
诗人表示,只要有利于天下,不仅可以贡献自己的头颅,而且可以摩顶放踵,捐弃一切。辛亥革命时期,大批志士投身革命,犯难冒死,英勇斗争,虽断头沥血而甘之如饴。宁调元的诗正代表了他们的心声。
人们进入森林,必然满眼葱绿;打开革命者的诗卷,也必然充斥着慷慨奋发之言。贺人结婚,这本来是一个可以写得旖旎缠绵的题材,但是,在宁调元的笔下,我们也仍然可以听到噹噹的金鼓之声:
不觅封侯觅自由,休疑亡国恋温柔。行看十万横磨剑,并辔中原杀国仇。
——祝天梅结婚
诗人祝愿这一对新婚夫妇驰骋疆场,为革命拚杀。这是古典诗歌中前所未有的境界。
忧患使人不幸,但是有时却给创作带来生机。1907年初,宁调元被捕入狱,他的创作力空前旺盛起来。“铁锁鎯铛带笑看。”他含着轻蔑的微笑审视面临的一切,在镣铐撞击声中饮酒赋诗:
绕树更无枝可依,丈夫豹死不留皮。慈亲如倚门前望,休为孤儿老泪垂。
壮志澄清付水流,漫言后乐与先忧。鬼雄如果能为厉,死到泉台定复仇。
白刃临头枉用号,向天搔首奈天高。只缘不伴沙场死,虚向人间走一遭。
——岳州被捕口占十截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宁调元家有老母娇妻,这不能不使他动心。但是,一个革命者不能屈节偷生,宁调元决心一死。他表示,即使成为鬼雄,也不能饶过人间的寇敌。生死是人生的一大关头,上述三诗表现了宁调元此时此际磊落襟怀。
宁调元在狱中时,先后得到禹之谟、杨卓林、秋瑾等人牺牲的消息,陆续写成三组悼诗。这些诗,追溯往事,赞美烈士慷慨成仁的义举,充分表现出宁调元对战友的深情。如:
前仆后继待阿谁,埋骨荒丘自古悲。遥忆去年今日事,不堪死别共生离。
——哭禹之谟烈士二十首
一天风雨二陵秋,摇落空林百卉柔。毅魄若教长不昧,定回弱水向东流。
——哭杨卓林武士二十首
巨浪三千东复东,眼中多少可怜虫。若论女界牺牲者,千古一人秋竟雄。
——吊秋竞雄女侠十首
它们娓娓叙来,哀而不伤,沉痛中时露慷慨豪放之气。
宁调元不仅自己表现出崇高的革命品节,而且努力鼓舞难友,《七律次韵和同狱某》云:
故垒荒凉劫后灰,可曾报国有涓埃?善哉地狱能先入,耻以歧途误后来。意土正燃烧炭党,法皇卒上断头台。相看异日风云会,莫漫伤心赋大哀。
宁调元坚信,专制暴君终会被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难。在《秋夜怀人诗》中,他曾表示:“须为众生尝苦痛”,本诗所云“善哉地狱能先入”表达的是同一思想。它们反映出诗人崇高而博大的胸怀。
境遇艰难,但宁调元不改初衷。狱中见雨,他感慨系之,赋诗云:“他年若慰为霖愿,多少苍生定系吾。”(《春雨》)他甚至幻想自己分身有术,到祖国的四面八方抵御狂澜:
世乱时衰事已非,狂澜待挽付阿谁?祝身化作千百亿,日日东西南北之。
宋代诗人陆游咏梅花诗云:“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本诗即由此脱化,但思想意义却是崭新的。
唯无畏者最乐观。狱中,宁调元始终一腔豪情,满腹壮志。《述感回什》云:
偶以党波撄禁锢,耻于年少病呻吟。国仇未死知交在,一点热潮涨不禁。《读史感书》云:
投河未遂申徒狄,伏剑应期温次房。不管习风与阴雨,头颅尚在任吾狂。
正是这种乐观主义,支持宁调元度过了长期的艰难岁月。
在各类文学体裁中,抒情诗往往最充分、最直接地反映人们的心理状态。辛亥革命前,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正处于上升阶段,他们生气勃勃,对未来充满信心,因此,宁调元的诗以英雄主义、乐观主义为基调,而在辛亥革命以后的诗则凄厉、惨恻,表现出理想幻灭的沉重悲哀。
《武昌狱中书感》一诗说:
拒狼进虎亦何忙,奔走十年此下场。岂独桑田能变海,似怜蓬鬓已添霜。死如嫉恶当为厉,生不逢时甘作殇。
偶倚明窗一凝睇,水光山色剧凄凉。
推翻了清朝皇帝,却迎来窃国大盗,“拒狼进虎”的比喻贴切地表现出历史过程的本质。诗中,宁调元仍然表示决不向恶势力妥协,但心境是凄凉而感伤的。
最初,宁调元对正在酝酿中的“二次革命”曾经寄以希望,因此,诗中有过“分波终仗灵犀力,填海犹存精卫心”的壮语,但是,转瞬之间,“二次革命”烟消云散,他又唱出了“见说降幡出石头,已伤离乱更伤秋”的悲凉之音。这以后,他愈感国事无望。多年来,诗人一直怀抱着“为雨为霖”的宏愿,眼看,这个愿望就要无从实现了。他辛酸地感叹:东南的革命力量已经消失殆尽,往日的官僚、地主们依然良田美宅,高车肥马,谁来改变中国的面貌呢?
辛亥革命后的几年是近代中国历史上一段极为沉闷的时期。一方面,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地主买办阶级猖狂地复辟帝制,另一方面,资产阶级革命派则溃不成军,疲软无力。宁调元诗中的悲观特色正是这个时期的反映。
作为一个革命者,宁调元的大部分作品是政治抒情诗,但是,他也有咏物、写景诸作。如《菊题画箑》,写不苟流俗、笑傲风霜的精神:
三径丛丛尚未荒,携樽扶杖访幽香。怕随众卉为降虏,独孕黄花战白霜。
以“降虏”比喻众卉,用“战白霜”来描绘黄花盛开的风貌,不仅独具新意,而且生动地表现出威武不能屈的志士情怀。
宁调元作诗学唐,论诗推崇标举神韵说的王士祯,对反王的赵执信则不以为然。他的许多作品都明显地可以看出杜甫、王昌龄、李商隐等人的影响,但是,也偶有学宋之作。
在艺术上,宁调元努力作出新的开拓。《前出塞用草堂韵》写士兵:“肩荷克虏伯,手执先锋旗。”《愿诗》写相思中的恋人:“白露流秋草,千里共蟾光。愿为吸铁石,孤影摄成双。”以“克虏伯”、“吸铁石”一类新名词入诗,既具时代气息,又生动、贴切,富于表现力量。宁诗的弱点是缺少锤炼。他在狱中以诗度日,有些题材反复咏叹,显得滥而不精。
宁调元的词也具有一定特色。
长期以来,不少人囿于“词别是一调”的观点,将它的表现范围限制在春愁秋恨、闺情离绪的狭小天地中,宁调元也摆脱不了这种影响。但是,他还是写过不少忧国忧时之作。如《朝玉阶》(为楚狂题小照)、《一剪梅》(黄叶萧萧故国秋)、《青玉案》(答钝子)、《桃源忆故人》(感怀)等,其中《三台令》写于湖南保路运动中,反映迫切的救国救乡心情。
和晦涩朦胧的常州词派不同,宁调元的词明丽流畅,自然动人。如《八六子》:
楚天低,四周凝望,乡关何处都迷。但一抹斜阳如画,遥遥数点秋山,衬湘水西。
情景交融,恰似淡墨渲染出来的一幅楚天秋色图。
宁调元的散文分别以《洞庭波》和《帝国日报》时期为代表,表现出不同的风格。《洞庭波》时期,宁调元注重鼓动性,文章富于华彩。或造为悬念,吸引读者;或故作惊人之笔,以动人听闻;或多用排句、叠句以造成气势。如《排满横议》:
倘再优容,任其破坏,一奴之不足,又再奴之,事满胡不足,又事外人。国既亡矣,家既覆矣,入非洲开矿欤?至美国作工欤?投黑龙江之水欤?供檀香山之火欤?为犹太之飘泊欤?图波兰之恢复欤?今不自立,后虽悔之,其又何及!
文章阐述亡于帝国主义之后中华民族的惨况,确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效果。
《帝国日报》时期,宁调元的文风趋于平实、朴素。所写大多为小品,篇幅不长,甚至三言两语,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
外国之议会监督政府,中国之议会反受政府监督。呜呼!资政院之前途。
议员席前二排,凡全体表决事件,应赞成者不起,应反对者亦不起,独为风气,此之谓王公世爵。
这些地方,笔法冷峻,给予清政府和满洲贵族们以尖锐的讽刺。他尤其善于以精炼笔墨,勾划人物形象。如写资政院各议员;
严复:“以白布手巾围颈,倚几欲卧,旋即出院。”
陈宝琛:“与人耳语,刺刺不休,议长饬其报告川路理由,三呼而三不闻。”
劳乃宣:“开议未二十分钟,便目闭唇合,神游太虚境去。”
杨锡田:“长衫博袖,摇曳上演台,发表反对剪辫演说。”
这些描写,落墨不多,而神态毕出,组合起来,形成一幅光怪陆离的资政院议事图。
宁调元一生献身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他刚毅坚韧,忠贞不二,两进囹圄,而铁骨铮铮,革命之志不衰,最后英勇捐躯。他的作品,尤其是诗,表现了辛亥前后革命志士的面貌,洋溢着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艺术上也有一定成就。在近代文学史上,应当有其地位。1923年,柳亚子在叙述南社历史时,曾经大力表彰宁调元等烈士,称之为“青磷碧血,抑足蔚为国光焉。”确实,不论是就人,还是就诗来说,宁调元都是南社的光荣和旗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