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三传中,《公羊传》着重抉发《春秋》的微言大义,探究圣人的口耳秘传,对经句文字的训解不多。何休在《春秋公羊经传银诂》(以下简称《解诂》)中,为推阐《公羊传》的奥义妙旨,常对其中的文字、词句作训诂、考释。可是,何休对《公羊传》字词的训释,时有失之牵强附会乃至根本错误者,而为作疏解的徐彦,拘于疏不破注之例,往往承袭何氏误说,甚至曲为之解。清代经学昌盛,《公羊传》颇获重视,除重义例而轻文辞的公羊学家对《公羊传》及《解诂》大作阐述外,还有一大批学者本着朴学精神,对《公羊传》及《春秋公羊传注疏》细加考究,其中著名者有惠栋《九经古义•公羊古义》、余萧客《古经解钩沉•春秋公羊传古注》、姚鼐《公羊传补注》、孔广森《公羊春秋经传通义》、齐召南《春秋公羊传注疏考证》、李富孙《春秋公羊传异文释》、吴寿旸《公羊经传异文集解》、阮元《春秋公羊传注疏附校勘记》、马宗琏《公羊补注》、刘逢禄《春秋公羊何氏解诂笺》、凌曙《春秋公羊问答》、魏彦《重刊宋绍熙公羊传注附音本校记》、俞樾《群经平议•公羊平议》、王闿运《春秋公羊传笺》、陈立《公羊义疏》、何若瑶《春秋公羊注疏质疑》、皮锡瑞《师伏堂经说•公羊传》、王树荣《公羊何注考订》、张宪和《读公羊注记疑》等等。这些著述或搜辑遗说,或比对异文,或研撢旧注,或发抒新见,其中对何注、徐疏用力尤多,纠摘其瑕疵,匡正其讹失。不过,何氏《解诂》训释中的讹误,虽经清代几辈学人的努力,仍有纠而未安或正而不是者。以下试举两例,并就清人的相逢纠改,略加评说,并提出新的解说,以期合乎经传本义。谫陋之处,敬希有识君子正而教之。
一“吾马之齿亦已长矣盖戏之也”
《公羊传》僖二年“宝则吾宝也,虽然,吾马之齿亦已长矣。盖戏之也”,《解诂》云:“以马齿长戏之,喻荀息之年老。”将“吾马之齿亦已长矣”与“戏之”联在一起,以为马齿已长喻指荀息年老。徐《疏》进而解曰:“言虽有谋,年老必昏耄不任使,故言,盖戏之也。”可见何、徐皆着眼于“戏”字,而忽视马齿已长之事。按,据《公羊传》,晋献公伐郭(《左传》、《谷梁传》作虢)之前,虑虞、郭互救,荀息议以白璧、良马赂虞公:“请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白璧往,必可得也。则宝出之内藏,藏之外府;马出之内厩,系之外厩尔,君何丧焉?”献公依计而行,果然在假道灭虢后四年一举取虞。荀息见“虞公抱宝牵马而至”,因问献公“臣之谋何如”,献公回答说:“子之谋则已行矣。宝则吾宝也,虽然,吾马之齿亦已长矣。”晋君之马在虞四年,故献公所言本来实有所指,并非虚言或隐喻之语。清代精究《公羊传》的孔广森,即不苟同何氏之说,指出:
言璧虽如故,而马失其壮时之用,犹为有所丧,若咎之,然实戏之也。
何若瑶在《春秋公羊注疏质疑》中,同样批驳何、徐之说:
言马虽复归内厩,而系之外厩四年,马则已老,不能无少丧,所以为戏也。《解诂》非《传》意,《疏》益迂也。
皮锡瑞早年研读《公羊传》的札记中,也有一条质疑何氏此注,写道:
荀息之年固不可知,然亡虢举虞,止隔五年,不应遽谓其老。《传》言宝则吾宝,马齿已长,即是戏言,无谓荀息年老之意。《解诂》泥看“戏”字,以为喻荀看书年老,似未然。
由上可知,孔广森“马失其壮时之用”、何若瑶“马则已老”,均谓献公“吾马之齿亦已长矣”确有实指;皮锡瑞则以“亡虢举虞,止隔五年,不应遽谓其老”,推倒何氏“喻指荀息年老”、徐氏“年老必昏耄不任使”之说。正如皮锡瑞所批评,何、徐皆因泥看一个“戏”字,脱离语境而作臆解。
不过,细阅孔广森、何若瑶的解说,所谓“犹为有所丧,若咎之,然实戏之也”、“不能无少丧,所以为戏也”,可见他们仍为“戏”字所囿,以为献公因荀息原有“君何丧焉”之言,遂以此戏谑荀息。“盖戏之也”之“戏”字,确是戏弄、嘲讽之意,但其对象并非荀息,而指“抱宝牵马而至”、立在旁边的虞公。《谷梁传》记述假虞灭虢后晋国君臣的言辞,与《公羊传》略异:“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钟文烝以为此乃荀息之“戏言”。据此,则何休等人所谓晋献公以马齿已长讽喻荀息年老,极是牵强可笑。
何休既作以马齿长戏指荀息年老的训释,进而推阐说:“《传》极道此者,以终荀息、宫之奇言,且以为戒,又恶献公不仁,以灭人为戏谑也。”以为《公羊传》津津而道此事,实有劝诫之意,以一“戏”字见“恶献公不仁,以灭人为戏谑”之义,此说实误会《公羊传》本义。对于《春秋》僖二年“虞师、晋师灭夏阳”,《公羊传》明云:“虞,微国也,曷为序乎大国之上?使虞首恶也。曷为使虞首恶?虞受赂,假灭国者道,以取亡焉。”可知《公羊传》对虞公极为讥贬。又《春秋》僖五年“晋人执虞公”,书执而不书灭,《公羊传》以为孔子“不与灭”,何氏作解也说:“不但去灭,复去以归,言执者,明虞公灭人以自亡,当绝,不得责不死位也。晋称人者,本灭而执之,不以王法执治之,故从执无罪辞也。虞称公者,夺正爵,起从灭也。”可见何氏亦明知《春秋》及《公羊传》均不以晋献公亡虞为有罪。《谷梁传》解“虞师、晋师灭夏阳”之经文,也指出孔子书虞师而居先,乃因虞公“为主乎灭夏阳也”,其罪大于晋献公。钟文烝解僖五年《谷梁传》,论晋灭同姓而《春秋》不讥,引惠士奇之说:“夏阳之灭,以虞为主,至此灭虞,变文言执,所以末减晋之罪而独罪虞也。”又《左传》解“虞师、晋师灭夏阳”,以为虞公不但应允假道,“且请先伐虢”,并明云“灭下阳,先书虞,贿故也”。另《左传》僖五年“晋人执虞公”经文下,有注云:“虞公贪璧、马之宝,距绝忠谏,称人以执,同于无道于其民之例……所以罪虞,且言易也。晋侯修虞之祀,而归其职贡于王,故不以灭同姓为讥。”并解经文曰:“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故书曰‘晋人执虞公’,罪虞公,言易也。”不但咎罪虞公,且称美晋君。综而言之,三传所解虽略有歧异,然皆以为《春秋》深罪虞公,未讥贬晋国君臣。《战国策》载魏王告赵王之语,亦言及此事,有云:“荀息以马与璧假道于虞,晋人伐虢,反而收虞。故《春秋》书之,以罪虞公。”可见《春秋》罪虞公之义,战国时即已昭明于世。因此,何氏《解诂》由马齿已长训释“戏”字,并由此引申出“恶献公不仁,以灭人为戏谑”之说,实属附会无稽之谈。
事实上,“盖戏之也”一语中,关键是“之”字,并非“戏”字,而根据上下文,即可确定“之”指贪贿爱宝、丧国辱身的虞公。此句原本不用注解,然而自何休以来,历代注家重“戏”而略“之”,误以献公在戏荀息,致有种种臆解、曲说。
二“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
《公羊传》襄二十六年“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解诂》云:“凡篡立,皆缘亲亲也。剽以公孙,立于是位,尤非其次,故卫人未有说。喜由此得成谖祸,故恶以为戒也。篡重不书,反恶此者,因重不得书,故得恶轻,亦欲以见重。”陆德明《经内释文》为作音疏云:“有说,音悦,《注》同。”徐《疏》又作解云:“剽以公孙,立于是位,若以昭穆言之,远于公子,故尤非其次也。昭穆既违,又无贤德,是以卫人未有说之者。”可见皆将“未有说”之“说”训为“悦”。俞樾对此却有异议,在《公羊平议》中写道:
“未”当作“末”,隶书“未”、“末”二字相溷。《苍颉庙碑》“以化未造”,“未造”即“末造”也,是其证矣。“说”当读如本字,乃言说之“说”,非喜说之“说”也。末,无也,“末有说也”谓无说也。盖使剽以次当立,则其立于是也,犹为有说;乃剽则公孙也,于昭穆远矣,故曰“剽之立于是,末有说也”。何氏以为卫人未有说喜,失之矣。
俞樾此论,陈立在《公羊义疏》中全文照录,并谓“俞义亦通”,表示赞同。稍后,皮锡瑞也提出与俞樾近乎一致的意见:
“说”当读如字,“未”当作“末”,“末有”犹云无有,“末有说也”与“吾与郑人末有成也”文法正同。剽以公孙,立非其次,故“末有说”,谓其无辞以自解说也。《注》读为悦喜之悦失之。
王闿运则在《春秋公羊传笺》中,将“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断作“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其解“立于是”云:“是,是卫也。已有卫侯矣,剽又立于卫。”对于“未有说也”,则抄录《解诂》“凡篡立……亦欲以见重”之语,为作笺云:“说,释也。剽宜效死勿立,而立焉,故罪无可解。”可见,王闿运同样不赞成何、徐等人训“说”为“悦”,但他将“说”训作“释”,并谓剽“罪无可解”,以为“说”有饶恕、恕解、宽赦之意,却是辗转生解,牵强之至,与上下文更不能相谐。
俞樾、皮锡瑞等指陈前人训“说”作“悦”之误,确属的论,但将“未有说”解为“末有说”、“无辞以自解说”,意谓剽以公孙继位缺乏正当理由,仍是承袭何、徐旧说,并非《公羊传》本义,且疏忽“于是”二字。王闿运独能注意到“于是”,将其属上读。解作“立于卫”,甚属有见。根据上下文,“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应指剽被拥立为卫君之事,未被《春秋》言及,即《公羊传》下文所谓“不言剽之立”,《解诂》所谓“不书剽立”。按,襄十四年四月,卫大夫宁殖、孙林父逐卫侯衎而立公孙剽,但《春秋》仅书“己未,卫侯衎出奔齐”复于襄二十五年书“卫侯人于陈仪”,再于襄二十六年书“卫宁喜弑其君剽”,始终未言及剽立之事。《公羊传》云:“此谖君以弑也,其言复归何?恶剽也。曷为恶剽?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然则曷为不言剽之立?不言剽之立者,以恶卫侯也。”据《公羊传》句法,“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与下句“然则曷为不言剽之立”前后相承,所言实为相同之事。将“未有说”解作“不书剽立”,则传中文意十分连贯。
事实上,要正确理解“未有说也”,关键在《公羊传》“恶剽也”之文究所何指。卫侯衎先因失众被逐、出奔于齐,继而诈居陈仪,最后暗与宁喜等人弑剽夺国,《春秋》极恶其人,于襄十四年书“己未,卫侯衎出奔齐”,二十六年复书“甲午,卫侯衎复归于卫”,两书衎之名以示贬绝之义。相比之下,《春秋》对剽立之事的处理要复杂得多。《公羊传》隐四年“立者何?立者不宜立也”,《解诂》“诸侯立不言立,此独言立,明不宜立之辞”,并称之为“立篡”。依援此例,《春秋》当极恶剽之立。但剽之立篡,实因卫侯衎失众被逐,罪失并不在剽,故《春秋》于襄十四年不书剽立而书“卫侯衎出奔齐”,此即《解诂》所谓“篡重不书”、“重不得书”。然而《春秋》终究不能容忍剽立之事,故于襄二十六年书“卫侯衎复归于卫”,既书衎之名,明其盗国之罪,又以“复归”之辞,以见恶剽之义。何休所谓“卫侯人无恶,则恶剽明矣”,即指此而言,陈立则在疏语中更明白地指出:“正以剽篡不见,故于卫侯之人不书入见之,非与衎,主恶剽也。”此即《解诂》所谓“因重不得书,故得恶轻,亦欲以见重”。可见《春秋》对于剽的处理,实在煞费苦心。《公羊传》襄二十六年云:“此谖君以弑也,其言复归何?恶剽也。曷为恶剽?剽之立于是,未有说也。然则曷为不言剽之立?不言剽之立者,以恶卫侯也。”先以《春秋》书卫侯复归之辞,见其贬剽篡立之意,复以《春秋》不书剽立之事,以明讥绝卫侯之义,《公羊传》如此回环而言,可谓曲尽《春秋》笔法之妙。
明于《春秋》及《公羊传》“恶剽”之本相,则何、徐所谓“剽以公孙,立于是位,尤非其次”、“昭穆既违,又无贤德”云云之说,显然是以已意增成传义,卫人“未有悦”之说,当然也是一种误解,俞樾、皮锡瑞所谓剽“无辞以自解说”,于《公羊传》本义亦未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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