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市博物馆藏有一堂《左宗棠行书屏》,其内容为:“古瑰伟奇特之士,树鸿业于当时,垂鸿称于后世者,.岂独其才之过人哉?盖尤系于养矣。养有浅深,则其才有纯驳;才有纯驳,则其建立有巨细。才得于天者也,养由于人者也。才欲恢欲宏欲奇欲儁,养欲微欲深欲精奥,两者若相反焉。然微深精奥者,所以为恢宏奇儁也。故古之善养才者,不恃其得天之异,而勉其修己之纯。阚如虓虎,不敢以言勇,惧其刚之易摧也;銛如镆邪,不敢以言利,惧其锋之易折也;神若蓍蔡,不敢以言智,惧之算之易穷也。”
该行书屏一堂四幅,每幅尺寸为131.5x30厘米,无上题,下款为“辛巳夏日左宗棠”。下款上方钤有一方印,印为长方形,四角浑圆,四周环以龙纹,中间为篆体朱文“御赐常茂绩”;下款下方钤有两方印,均方形,分别镌有“大学士章”和“青宫太保恪靖侯”,亦皆为篆体朱文。左宗棠(1812一1885)清同治十三年(1874)七月授东阁大学士,光绪四年(1878)二月由一等伯爵晋为二等侯爵,钦定“恪靖侯”。“辛巳”,当为光绪七年(1881),“夏日”,正值左宗棠完成收复新疆大业奉旨入京授“军机大臣”未几,时,左宗棠已七十高龄。
《左宗棠行书屏》短短173字,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层层相扣,一气呵成。乍看似乎是从分析“才”与“养”的关系来阐明“古瑰伟奇特之士”何以能“树鸿业于当时,垂鸿称于后世”,然而,纵观左宗棠的一生,从一介布衣到充任幕僚,从驰骋疆场到官拜军机大臣,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尤其是完成了收复新疆的大业之后,功成名就、年迈体病的左宗棠,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之余,挥毫书下这一篇文字,实乃借古人总结自己的一生。
一、收复新疆、经营西北是左宗棠“树鸿业”、“垂鸿称”的杰作伟绩
秦翰才先生云:“文襄公从陕甘回来,每和家人谈话,还是总要夸张他经营西北的功业。”(《左文襄公在西北》)可见这一功业在其心目中的份量。诚然,作为封建统治集团的重臣,无论是镇压太平天国、捻军和陕甘回民起义,还是兴办洋务,左宗棠都是倾心而为的。但是,无论后人来分析,或是七十高龄的左宗棠回顾自己的一生,将其收复新疆、经营西北称之为“树鸿业于当时,垂鸿称于后世”,均无过誉、自吹之嫌。
其一,左宗棠力主收复新疆,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骇世之举。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我国新疆大部分领土已沦人沙俄及俄、英走狗阿古柏的铁蹄蹂躏之下,李鸿章之流却借所谓“海防”、“塞防”之争,胡说什么“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即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竭力鼓吹放弃新疆。一时,国人对新疆能否继续留在中国的版图都甚觉仿徨。是左宗棠挺身而出,力排众议,揭露阿古柏政权及其背后的俄、英帝国主义肢解、吞并新疆的阴谋,力陈新疆的安危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方使清政府下决心,拜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全权指挥关外兵事、饷事及转运事宜,揭开了收复新疆的序幕。
其二,左宗棠收复新疆是在外临强敌、内遭掣肘的极端困难而特殊的背景下,“侧着身子作战”,得以实现的。左宗棠以六十五岁高龄率军西征,转战天山戈壁之间,面对的敌人一是英、俄的走狗、“狡悍能战”的阿古柏,二是火器精利,国力强大的沙俄帝国。然而,在外临强敌的情况下,西征却受到李鸿章之流的种种牵制,各地官僚也冷眼旁观,拖欠“协饷”,使得西征大军粮饷匮乏,甚至不得不背着生红薯行军,赖以解渴充饥。左宗棠凭着爱国忠君的信念和超人的才智,运筹帷幄,与将士同甘共苦,方能排除阻挠,力克万难,终于战胜强敌,实现了收复新疆的宏愿。
其三,历史雄辩地证明,收复新疆是左宗棠为维护民族尊严和祖国领土完整建立的彪炳千秋、永载史册的“鸿业”。当年如果没有左宗棠挺身而出,不顾个人荣辱安危,甚至舁榇出征,那么不仅新疆这块占祖国领土六分之一的大好河山成为异域,而且将危及整个西北乃至京师和全国的安全。左宗棠因收复新疆“垂鸿称”,不应受到万代景仰么?
二、左宗棠四十出山,已属大器晚成,却能出类拔萃,“岂独其才之过人哉?盏尤系于养矣。”
左宗棠天赋聪慧,三岁始从父启蒙,五岁即诵读儒家经典《论语》、《孟子》,兼读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八岁初学制艺,十四、五岁制艺即每较同学速捷。然其“养才”并未“恃其得天之异”,而是依其自幼所受的严格教育不断“修己之纯”。在向学的过程中,尽管左宗棠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儒术理学的束缚,为觅进身之阶,亦尝“三试春宫”,但其“养才”却是顺乎时代趋势,面对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社会,在师友诸如贺长龄、贺熙龄、陶澍等的教诲和影响下,从初学制艺到绝意科举,走上了“为有用之学”的道路。从“及冠,留心地舆之学”,至人张亮基幕僚,二十余载冬去春来,左宗棠向学的足迹涉猎史地学、农学、时务之学(诸如荒政、田赋、盐政、刑名、钱谷等)以及兵学等诸多领域。其饱读有用之书时,或“昕夕稽究,有所证发,辄手自条记’,(李柏荣:《魏源师友记·左宗棠》),或“求其书或掌故,讲明而切究之”(《左文襄公全集·书牍》),或“丹黄殆遍”(《左文襄公年谱)),案头不可一日无也。在闭门伏读的同时,注重实地考验。研究农学,则在湘阴柳庄购置田土,躬耕陇亩,试验“区田”,亲事栽桑、养蚕、种茶、植竹等农艺;研究舆地学,则自己动手,编绘地图,“每作一图……历岁乃成”(《左文襄公年谱》),而且后来在陶澍家看到《图书集成》一书时,又将编绘的地图与该书所载康熙、乾隆舆图对照,一一订正。在回顾、总结自己的治学生涯时,对“才”与“养”的关系,左宗棠探刻地指出:“才欲恢欲宏欲奇欲儁,养欲微欲深欲精奥,两者若相反焉。然微深精奥者,所以为恢宏奇儁也。”正是由于左宗棠为有用之学广采博纳,兼收并蓄,且治学严谨,力求“宇宙古今事理,均须融澈于心”(《左宗棠家书·与孝威孝宽<庚申>》),方使其才“恢宏奇儁”,以致被胡林翼叹为“近日楚才第一”(胡文忠公遗集》卷五三)。
必须指出,左宗棠绝意科举,潜心向学,绝非消极避世,而是将读书养才作为立身之计,为日后“树鸿业”、’“垂鸿称”作积极的准备。其尝日:“古人经济学问,都在萧闲寂寞中练习出来。积之既久,一旦事权到手,随时举而措之,有一二桩大节目事办得妥当,便足名世。”(《左宗棠家书·与孝威(乙丑)》)亦曾撰联吟诗抒发自己“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抱负和“为播天威佐太平”的志向,同时密切关注社会的动向和时局的风云。正是有了如此坚实的思想基础,左宗棠才能不断磨砺学识,“修己之纯”。恰如秦翰才所云:“从文襄公四十岁回溯到十八岁的二十三年中的素养,正是从四十一岁到七十五岁的三十五年中的事业的基础!”(《左文襄公在西北》)
三、《左宗棠行书屏》结尾的三个“不敢”,是左宗棠出山后三十年征战生涯的总结,也是人生无可奈何的自我辩解
作为一代名将,在三十年东讨西征中,左宗棠用兵极为谨慎,从不恃其超人的才智和赫赫战功冒然挥师,曾国藩即称其“谋画之密,远出国藩与胡宫保上”(《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以收复新疆为例,左宗棠整个收复新疆,历时一年半,但上溯同治十三年八月,左宗棠奉命筹办大兵出关粮运,历时也有一年半;在收复新疆的一年半中,三个阶段的战役即收复北路、吐鲁蕃和南路,总计也只有八个半月。也就是说,左宗棠战前不惜用较多的时间对粮运、天时、地理、民心向背以及敌情甚至战争的进展态势进行尽可能详尽地调查研究,以期知己知彼,确保“缓进速战”决策的实现。回顾自己的征战生涯左宗棠借论古人发出深沉的感叹“阚如虓虎,不敢以言勇,惧其刚之易摧也;銛如镆邪,不敢以言利,惧之锋之易折也;神若蓍蔡,不敢以言智,惧之算之易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左宗棠秉性刚直,为人忠介,为官廉干。其尝以诸葛自诩,立志效仿诸葛“孤忠可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终劳瘁成疾,病死任上。正因为如此,左宗棠处世为人不会圆滑乖巧,更不会趋炎附势。光绪七年(1881)正月,左宗棠奉旨进京,宦者索门费四万两银子,左宗棠答“彼系奉皇帝命来京,何以付费?不给一个铜板”,被拒不得入城五日,最终乃允免缴门费。在与一些封疆大吏和朝廷重臣的共事交往中,亦难免有隙,由此遭到一些人的指责和非议,认为系左宗棠恃才、恃功使然。就拿与曾国藩的关系来说吧,左宗棠被朝廷重用,其始与曾国藩的举荐不无关系,却终于交恶,原因何在呢?太平天国天京失陷,曾国藩以洪天贵福(即太平天国幼主)死入乱军入奏,而左宗棠侦知洪天贵福已逃出天京并据此上疏,曾国藩认为左宗棠故意张皇,上疏抗辩,左宗棠则复疏据理力争,且辞气激昂。后洪天贵福被擒江西,事情乃真相大白,然曾左之怨已结。倘若左宗棠只念及曾国藩对自己的保荐之恩,对曾国藩误报或谎报军情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那绝不会与曾国藩发生争执,产生隔阂,更不会因此受到指责和非议。至于当李鸿章之流大肆鼓吹放弃新疆,反诬左宗棠收复新疆是“不顾国家安危”并竭力阻挠牵制时,当左宗棠为解决西征大军粮饷,不得已提出借外债以解燃眉,却遭到同系好友沈葆桢带头反对时,事关国土沦丧,你能要求左宗棠“温良恭俭让”么?驰骋疆场、叱咤风云数十年,树鸿业、垂鸿称而身居高位的左宗棠,年老体衰仍壮心未已,豪气依然。但面对人们的误解或恶意中伤,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时,亦不得不无奈地表白,“不敢以言勇”、“不敢以言利”、“不敢以言智”,宦海坎坷,官场险恶,令人怅然!
左宗棠才气纵横,在军功和政绩上均有独到的建树,书法亦造诣精深,尤其是行书,笔力遒劲,行笔流畅,儒将风度跃然纸上,以至有“书法亦高抗古人”之誉(见西安碑林“天地正气”碑)。其一生留下的墨宝甚丰,衡阳市博物馆收藏的《左宗棠行书屏》不但在书法艺术上堪称佳作,而且为研究左宗棠其人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