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赢得同时代和后人的崇敬,说到底是因为他“德、功、言”全面发展,而且成就皆不俗,实乃儒林中一大景观。更难得的是,他身居一朝重臣之显位,依然不忮不求,以德自重,倘若纯粹以德性论,即使在曾国藩的同代人中亦不乏盖过他之佼佼者。
曾国藩:中国式的入世禁欲
在整个19世纪下半叶、20世纪上半叶,曾国藩可一直是经久不衰的人格偶像。梁启超、蔡锷、青年毛泽东、蒋老先生都曾经崇拜之至。不仅带兵的、为官的、有政治抱负的服膺他,连一般读书人也对他敬佩不已,视之为儒家内圣外王理想人格的完美体现。
内圣外王的各方面成就实在要求太高,虽然其为各代儒家所心仪,但每一代儒者都不免抱残守阙,“三不朽”之伟业,令一般儒林士子无法三全,终身抱憾矣。偏偏到了中华帝国的末世,在儒家文化大江东去的前夕,却回光返照似地出了一个曾国藩。从他完成的业绩来看,确乎是前无古人,后无追者:作为晚清名臣,统帅湘军、平定叛乱,中兴王朝;又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识大势,顺潮流,办洋务,开中国现代化之滥觞,此为事功之业。作为最后一个理学家,一宗宋儒,又不废汉学,以经世致用之精神,不拘一家一说之定规,博采群学,淹贯众流,义理、训诂、词章、经济均不偏废,各有所得;尤其是得桐城姚鼐之遗风,在“古文”写作上达到了开宗立派的成就,此为学问之业。作为一代人师,身居一品高位,仍然勤廉为本,慎独、主敬、求仁、习劳,以一己之道德形象凝聚千军万马、百官同僚,成为儒家伦理的人格楷模,此为德性之业。事业、学业和德业,能在一个方面有所成就,就足以留芳百世,何况三业并举,自然令后人仰慕不已了。
我觉得,曾国藩在许多方面颇类似亭林先生。曾本人对明末清初的那批名耆也是推崇备至。他说:“国藩尝采辑国朝诸儒,言行本末,若孙夏峰、顾亭林、黄梨洲、王而农、梅勿庵之徒,皆硕德贞隐,年登耄耋,而皆秉刚直之性。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故常全其至健之质,跻之大寿而神不衰,不似世俗孱懦竖子依违濡忍,偷为一切,不可久长者也。”亭林先生在明末清初是斥理气性命之玄谈、开经世致用风气之人,他留心经世之学,广抄经史子书。他在江河破碎、士风败坏之世,又高风亮节,以浩然正气撑起一片天地。正所谓“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也。顾亭林的学业、德业成就之高,是曾国藩难以望其项背的,倘若生逢其时,完全有可能取得彪炳万世的非凡事功。因为他并非冬烘先生,从潜质上说完全是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可惜历史不曾给他这样的机遇。
曾国藩:中国式的入世禁欲大时代中的知识人相形之下,曾国藩是幸运的。他处于王朝末年的乱世之中,太平军的造反、满清贵族的无能,为他提供了在朝廷体制之外充分施展才能的历史空间。乱世出英雄,曾国藩遂得以一举成名。一代晚清重臣为拯救时世所召,重新拾起前朝耆儒的经世致用传统,义理实学并重,以知进德,以德致用,终于成就立功立德立言之伟业。
不过,如此招人眼红的“三不朽”之业,实在说来也多少是后人的溢美之词。旁的不说,即使以儒家内圣外王的自家标准,在理想人格一层当然还算说得过去,但儒者的终极关怀并非止于个人的成圣成王,而是尧舜之世的再现。内圣外王在社会政治层面的意思是说理想的社会乃是合乎伦理原则的人际秩序,这一理想的实现有赖政治精英个人的道德素质,因此由圣人执政是解决社会政治问题的有效途径。亭林先生在世之时,一直期盼着“正人心,厚风俗”的名教之治,他自己的一举一动无不具有为天下立身的用世之意。曾国藩亦作如此观:“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然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
曾国藩之所以一生慎独,严于律己,不也是希望以此“转移习俗,陶铸人才”么?在他的周围、幕中曾聚集了一批晚清王朝最出色的人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焘、李鸿章、沈葆桢、薛福成、容闳等等。曾国藩能够吸引一时之英豪,除了他标举的事业有号召力和识才擅用之外,还与他的人格魅力有关。曾国藩是一个补天型的治世英雄,而非拆天型的乱世豪杰,并非像他的对手洪秀全那样是半神半人般的先知,其魅力从来不诉诸于“奇里斯玛”(Charisma)的宗教迷狂。曾国藩的人格魅力是儒家圣贤型的,以个人跄跄道德表率和清明的理性涵养成为众人的行为楷模。这样的人格缺乏思想的魅力和改朝换代、称帝为王的气魄,却被志为“帝王师”的士大夫所景仰。因此晚清帝国士大夫阶层中有心补天的才俊纷纷云集曾的麾下,希望再现远古道德清明的尧舜之世。
然而,曾国藩的精忠报国尽管取得了所谓的“同治中兴”,但仅是昙花一现而已,内忧外患始终伴随着他。更令人沮丧的是,“中兴”之后反而世风日下,不说紫禁城里的颟顸迂腐,即使亲手培植的湘军,攻下南京之后也是腐败丛生,千夫指骂。一生心仪礼教之治的曾国藩临终前肯定是万般无奈,心情惆怅,纵然功成名就,但比较起儒家的终极关怀来说,那些东西只不过区区小事,连长治久安也谈不上!从这一点上说,生于末世的曾国藩又是不幸的,个人的成就并未带来世道的清明,这样的“不朽”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再进一步究之,说是立功立德立言,真正在历史中排得上号的恐怕还是立德。所谓立功立言,仅是差强人意而已。以事功来说,平定洪杨之乱属见仁见智之事,假如不是满清政府,而是汉人当政——即使这个汉人信的不是孔夫子,而是上帝——中国是否会走明治维新式的道路,也尚未可知。在推进政制变革方面,曾国藩也远不及秦朝的李斯、唐朝的魏徵、宋朝的王安石和明朝的张居正。当然,曾国藩开洋务运动之先河功不可没,但论功行赏,洋务的最大功臣不是曾,而是他的弟子李鸿章。再说立言,曾国藩除了在“古文”上别树一帜,于义理、训诂并无原创性的建树。中国历史上向有经师、人师之分,曾国藩应该属于人师一列。他之所以赢得同时代和后人的崇敬,说到底是因为他“德、功、言”全面发展,而且成就皆不俗,实乃儒林中一大景观。更难得的是,他身居一朝重臣之显位,依然不忮不求,以德自重,倘若纯粹以德性论,即使在曾国藩的同代人中亦不乏盖过他之佼佼者。作为一介寒士、在野乡绅或清流党人,要显示君子之德并不算难,因为人性尚未经受功名利禄的逼人诱惑。我们已经见得太多的权力对道德的腐蚀和对名士的戕害,而曾国藩虽然权倾朝野,名盖天下,却仍能恪守儒道,真不失为一个德性中人。
以我个人的感觉,曾国藩德性的先天条件并不算好。天性淳朴的人往往比较单纯,总是天真地相信人性的普遍之善,相信世道应该如希望的那样纯洁美好。而曾国藩过于精明敏感,他太懂人情世故,太擅长洞察人性的阴暗和陷溺,以至于自己的心思无法不周密。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最好的也就是应对有度,无从进入圣人的境界。偏偏曾国藩以圣人之道自任,所以活得格外心累。要成为有德之人,他比之一般天性淳朴之人要付出十倍乃至几十倍的修炼功夫,他不仅要与外界种种无法避免的功名利禄周旋,而且还要与内心过于洞察世态炎凉、人情世故的魔鬼作斗争,明知善心不一定有善报,也坚持“不问收获,但问耕耘”,追求“仰不愧而俯不怍”的良知和自得自乐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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