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抱山水情，每结烟霞约。”魏源这两句诗，大概可作为探讨他全部山水诗的钥匙。祖国的山山水水，都象爱神的箭，一齐向他投来，他受到爱抚，陶醉了。陶醉之不足，故歌咏之。奇情诡趣，奔赴交会，几到了入魔入化的地步。

魏源首先是一个爱国思想家，也是一个造诣很深的诗人。他的诗雄奇峭厉，格调高古，笔力刚健。他学汉魏，主风骨。他“平视唐宋以来的作者，负才以与之角”(郭嵩涛语)。他醉情山水，但不作“采菊东篱下”的隐士，也不作“池塘生春草”的雅客，更不作“明月松间照”的幽人。他深入佛理，但不作消极的出世者，而作积极的入世者，清转华妙，色相俱空，全无腐气。他的山水诗是以爱国思想为感情基调的，表现出如何建设好祖国的山水：“以川还川湖还湖，那患阴阳妨嗡嘘。”(《洞庭吟》)如何保卫好祖国的山水：“梦回汉使旄头外，心在秦时明月光。”(《居庸关》)“方术三年艾，河山两界图。”(《江口晤林少穆制府》)这便是他山水诗的独特和可贵之处。他的“经世致用”之学，完全不能掩盖他的诗名，相反，更能相得益彰。

他生平著有《古微堂诗集》和《清夜斋诗集》，共七百多首，其中大部分是山水诗，照他自己的话说：“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戏自题诗集》)而在所谓“九山水”中，又似乎特好山。如果说，李白十诗九言月，渊明十诗九言酒，和靖十诗九言梅，那么，可以说，魏源十诗九言山了。关于魏源的山水诗，坊间或多论述，可我未及拜读，这里仅谈谈我个人的一点感受，兼以作对乡先哲二百年祭的菲礼。

(一)、奇情诡趣，奔赴交会  

魏源游览祖国山水，其足迹之广，感情之深，想象之奇，领悟之妙，恐怕是前无古人的。他有一枚篆刻小印，文曰：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其实这恐怕还是他早期所刻。他竟是岳有五登其五的。象岱岳他就登临过三次：“丙子之冬登，日观，大雪茫茫无所瞰；辛巳之春寻石峪，摹榻摩崖游太促；壬午之夏偕游侣，未及峰巅愁酷暑。”(《岱岳吟上》)可见他一次游兴未足，又游二次三次。黄山也是游过两次的。魏源把游山看成是一门学问，他心中似蕴藏着一部完整的《游山学》。他说：“足不莅九州，宁免井蛙愚。”(《北上杂诗七首同邓湘皋孝廉》)可见他游山的目的是为了增长知识。这便是《游山学》中的“动机篇”。《诗经》云：“如匪行迈，则匪所臻。”足不走出去，怎么会有收获?魏源又说：“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艰，乌有不行而能知者乎?”披五岳之图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足；谈沧溟之广以为知水，不如估客之一瞥。”(《默觚•学篇二》)可见他是一个力行主义者。那么游览山水究竟有什么收获呢?他说：“半年往返八千里，岂独云山入卷中。”(《楚粤归舟纪游》)言下之意，收获是很多的，不只是写几首诗罢了。又《洞庭吟》一诗，他既不去描写洞庭湖奇伟雄壮的景色，也不去渲染“轩乐”、“湘灵”等优美动人的神话，而是纵谈洞庭湖区域的水利问题：“沿湖圩田岁增岁，曲防壑邻占地利。何况老林秦蜀开，下游沙塞洲渚洄，更加夏汛蛟水至，万马孰御风涛雷?”这与其说是山水诗，到不如说是水利考察记。与他的《湖广水利论》正好相辅相成，双璧辉映。这便是《游山学》中的“效果篇”。“积水何年始?”(《过洞庭》)“乾坤荒块气，何故落南蛮?”(《阳朔舟行》)在科学不发达的封建时代，山与水的成因，是不可能搞得清楚的。只认为“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甚至从盘古女娲等神话故事中去寻求答案，给它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魏说：“浮气所耸为峦冈，浮液所涌为河江，浮垢所积为域封，一气鼓荡分流峙，全凭呼吸为起伏。大呼大吸收放数百里，小呼小吸胎孕一拳是。雄哉大块大文章，变化怪奇无二理。”(《游山吟》)这里魏源简直给山水赋予了生命，有气息，有魂魄，雄奇神秘。这便是他《游山学》中关于山水的“成因篇”。既神秘，便与它结成神交，与之神游，就产生了“志趣篇”。他说：“游山浅，见山肤泽；游山深，见山魂魄。与山为一始知山，寤寐形神合为一。”不仅如此，而且还爱及乌：“泉能使山静，石能使山雄，云能使山活，树能使山葱。”(均《游山吟》)由此而陶然自醉：“天声临岳远，尘梦入山稀。”(《衡岳》)“世上百年乐，不及一山夕。”(《九华化成寺》)“半生游山山未了，飞泳乾坤一鱼鸟。”(《游山后吟》)他又认为：“溺仙溺佛溺山水，与溺酒色无殊轨，嗜好不专溺不深，安能万事不易此。”“半生放浪深山里，日逐烟霞穷不已，世人狂我弃名利，我亦轻世遗云水。”均《游山后吟》)他又说：“我亦造化所铸之一物，本与山川同自出。骨血脉理毛发肤，草木土石形质气，平奇方正随赋畀，谁与五岳为六七。不知千秋万世视我古人时，比我何谷何山堪仿佛。”(《游山吟》)我就是山，山就是我，我我卿卿，不可臾离。甚至说：“他年葬我含鄱谷，饱听天风涧梵声。”(《庐山杂诗偕蒋子潇》)其入化程度一至于此。由于爱好弥笃，因而也就没有时令的限制。“晴湖不及雨湖好，雨湖不及月湖窈。”(《西湖夜月吟》)“雨山潋艳云山幻，雪山清寒耸璀灿，……惟有月山终岁有，惟有夜山终古无人摹。”(《游山后吟》)风雨阴晴，四时八节，都是他游览的好时候，其兴致可想而知。这便是《游山学》中的“时令篇”。此外《游山学》中还有“方式篇”。“舆夫贪捷径，直上万山砢，程虽十里近，险乃十倍过。何如遵通衢，饱受山水磨，五步一佇立，十步一憩坐，冈势审去留，峰情辨主佐。聊借目.力舒，慰兹足力惰。”(《栈道杂诗》)为了饱餐山水秀色，宁可舍舆马而步行，这样足是要累一点，可大饱了眼福。采用这种方式，亦可见其兴味之浓。纵观这一切，都是蕴含着无穷的爱，无穷的情，无穷的趣。这样的痴情癖好，自古及今，多乎哉?不多也!  

(二)、风格雄奇，笔力刚健  

读魏源诗，总觉有一种雄奇之气，刚健之美，山水诗也不例外。这是与他的爱国思想、积极向上精神分不开的，也是与他的创作观点分不开的。魏源认为：“诗贵实，不贵华。”“盖华者暂荣而易萎，实者坚朴可久而含生机于无穷，此其所以不贵彼而贵此也。窃谓此有三要：一曰厚，肆其力于学问性情之际，博观约取，厚积薄发，所谓万斛泉源也。一曰真，凡诗之作，必其情迫于不得已，景触于无心，而诗乃随之，则其机皆天也，非人也。一曰重，重者难也，积之厚矣，而又不以轻之焉，感之真矣，而天机又极以人力，于是而人之知不知，后世之传不传，听之耳。”(《跋陈沆简学斋诗》)他又认为：“自《昭明文选》专取藻翰，李善《选注》专诂名象，不问诗人所言何志，而诗教一敝；自钟嵘、司空图、严沧浪有《诗品》《诗话》之学，专揣于音节风调，不问诗人所言何志，而诗教再敝，而欲其兴会萧瑟嵯峨，有古涛之意，其可得哉!”(《诗比兴笺序》)可见魏诗贵实，贵言志，欲求其有古诗之意，明矣。  

魏源的山水诗是实践着他的这些理论的。他的贵实，在内容上就是不止于写景状物，而重在有丰富的思想内含，能闪耀出时代的思想火花。在艺术上就是要状写传神，质实情真。他笔下的山水，都弥满着旺盛的生命力，气势磅礴，勃勃生机。他不作细腻之笔，也不发缠绵之情，直是米家雨墨，关家粉本，浓墨重彩，酣畅淋漓，大有苏学士关西铁板之势。

试看《钱塘观潮行》：“世间瑰绝岂有此，江逆飞，海立起。天风刮海见海底，涌作银涛劈天驶。病者睹之气皆生，勇者睹之神皆死。”诗一开头就极写了“潮”的声势，“江飞”“海立”状其势，“天风”状其声，“银涛”状其色。首用问句格故作突兀之笔，中用夸张，末尾又衬托。病者看到了潮势，增添了活力，故能“生”；勇者感到汗颜，故“神皆死”。其气势可谓雄矣。杨万里也写过《观潮》诗：“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陈师道也有《十七日观潮》：“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映日浮沉急浪中。”毛泽东也有《观潮》诗：“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称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这些诗形式皆绝律，容注不免有限，魏诗为七古，广联博采，思绪飞腾，自有其独特之处。接着他生发开去“如何十万貔貅夹江峙，但有死气无生气。……王师往渡钱江日，撇烈万骑不用船，呼风径渡倏东岸，明兵十万垒无坚。得无开国乘朝气，亦如进潮及锋锐。”站在钱塘江边，面对潮势，不觉勾起对国势的今昔对比。开国初，声威赫赫，锐不可当；而今呢?十万貔貅全无生气。怀往伤今，感慨系之。于是，又接着写到“潮”：“潮如行军有进止，进时强弩射不靡，退时鼍鼓鼓不起；潮如阳乌有朝暮，朝气羲鞭拦不住，暮气鲁戈挥不复；潮如百物有壮老，少壮春雷草怒芽，老后秋风弩穿缟。”这里连用三个比喻，暗示清政府已到了退潮、暮潮、老潮的阶段了，已不是开国初的进潮、朝气、少壮可比了。最后，诗人大声疾呼：“传语万古观潮客，莫观老潮观壮潮。”这已超越时空界限，升华为哲理：“壮潮”象征一切新生事物，“排山倒海驱天地。”势不可当；“老潮”象征一切衰败东西，“但有死气无生气。”必然灭亡。  

登泰山观日出，也同样表现出这种雄奇风格。“但觉光芒起东北，万光射出一光升，万光之下一碧承，光以内外星闪闪，光以上下潮冥冥。白光尽处火轮现，草木山河金潋艳，落日如人老更赤，初日如人少方艳，万千气象此时分，亦如开辟初混元。”(《岱岳吟下》)旭日东升，色彩绚烂，气象万千，描写已淋漓尽致了。更可贵的是以日喻人，“落日”如老人，余光更红，照彻桑榆；“初日”呢?象少年，朝气蓬勃，青春焕发，积极向上，光热无穷。“气化无一息不变化”，新生事物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这正体现作者进步的历史观。  

奇松是黄山特景之一，墨客骚人都赋予它以高大的艺术形象，魏源也如此。“老松生空山，一物无可恃。得天惟云液，得地惟石髓，母石而父云，化亿万龙子。有似石纽圣，剖腹能生启，禀兹坚劲性，怪怪奇奇起。势不欲上天，横行云海里，性石不性木，肯共云生死。但知极松变，那顾失松体。一峰踞一龙，万峰万龙倚。”(《黄山诗})这把松龙化了，并派衍出龙的传人。它扎根在悬崖绝壁上，身子扭得象虬龙，在半空中舒枝展叶，与狂风乌云争夺天日，又和清风白云游戏。“吸翠霞而夭娇”，有着雄伟的气势和顽强的生命力，能把人的精神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表现了作者无限的自豪感。  

内容实则风骨生，汉魏风骨即骏爽刚健的风格。刘勰云：“怊恨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词，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神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文心雕龙•风骨》)这段话的意思是：端直的言辞，结合骏爽的意气，便格调劲健，艺术感染力强。魏源得之。

此外，作者还通过其他一些艺术手法，表现出这种雄奇的风格。他写每一处山水，往往从大处着眼，从壮词落墨，即先概其全貌，状其特点，而后描其内部。在状特点时，又贯常使用比较手法，给人以形象鲜明之感。到过桂林的人都觉得那里的山很奇，水很亮。魏源在《阳朔舟行》组诗中首先写道：“半天青是石，石势尽成峰。水与山争怒，天为地所舂。……”第一二句便是从整体上来状其特点的，耸立到半空中去的都是石山，可石山又非常青翠。第三句“怒”是响字，现出了山水气势的旺盛，把静景动化了。第四句想象奇特，天是窠臼，山峰是石杵，倒舂着窠臼。虽粗犷，却形象，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丁民族地区风貌。“空翠欲无地，空明自一天。”(《西湖销夏诗》)这也是首括式。站在西湖岸边，放眼一望，到处是翠蒙蒙的：西湖的绿波，花港的绿荷，苏堤的绿杨，孤山的绿竹，灵隐寺的绿林，虎跑寺的绿壁，简直被绿淹没了，哪里还能有什么空地?再抬头看天，空明澄澈，干干净净，象玻璃似的透明，绝不杂些儿尘滓，给人以“香水国”的美感。抓住了特点，有时又进行比较，这就使形象更鲜明。“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朱雀展翅垂云大。”(《衡岳吟》)这里运用了拟人和比喻的手法，把五岳的总体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而且通过比较，又突出了衡岳。写瀑布呢?“雁湫之瀑烟苍苍，中条之瀑雷珺珺，匡庐之瀑浩浩如河江。惟有天台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如人侧卧一肱张。”(《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写地势呢?“西行入剑门，有石无天地。山川至巴蜀，天地皆壁立。东行下巫峡，有霆无日月。”(《出峡吟》)又如：“海山微茫而隐约，江山？立而秀卓，溪山窈窕而幽深，塞山苍莽而磊落。吴山葱倩楚山横，蜀山剑戟秦山峃。”(《游山吟》)这一些都运用了比较手法，非阅历深广而又独具慧眼者，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在个别字句上也往往能体现出这种风格。同样写洞庭湖的壮阔，孟浩然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甫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魏源说：“湖吞江作海，地尽水为天。”(《过洞庭》)魏诗景象不无稍次，闳放则有过之。洞庭湖吞吐长江，酿成大海，这正是一种“贵实”的写法。君山，历来流传的佳句是：“水晶盘里涌青螺。”秀则秀矣，雅则雅矣。若为春和景明，波涛不惊，倒是适合的。至若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时候，恐怕就不那么静谧雅致了。魏源说：“四面龙为宅，孤峰虎不家。”(《江行杂诗•君山》)这就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君山的面貌。非为不爱静雅，而肆力于风浪龙虎，其实这也是一种“贵实”的写法，四面环水，鱼龙聚居；孤峰耸翠，虎不为家。且借这些壮词以状其龙虎气势，龙虎声威，亦可见风格雄奇之一斑。

(三)、意胜情根，意趣自辟  

意与境浑是诗歌艺术的高标准要求，但也有以意胜或以境胜的。魏源的诗我觉得以意胜，当然也不乏“止焉者，意与境浑”。所谓“以意胜”，是指诗的内蕴深刻，感情真挚强烈，着眼于思想内容方面，而不过多的追求艺术形象的鲜明生动。关于诗词中的“意”，古人讲得很多。“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刘攽中山诗话》)“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之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姜斋诗话》)总之，“意”是诗的中心主宰，且看魏源诗：“江行恒患风，峡行恒患石。上水惟苦迟，下水惟苦疾。人生万事内，如意安可必；如意不可必，得意其可恃。上水君勿愁，下水君勿喜。”(《出峡词》)由行舟的上水下水，联想到人生的“上水”“下水”，也即顺境逆境，处逆境不要“愁”，处顺境不要“喜”。作为一个启蒙的思想家、改革家，正是以博大的胸怀，坚强的毅力，来对付客观形势所发生的一切变化的。又如：“平生好游山，独不好游洞，每入洞中如入梦。……阳洞尚可亲，轩然肺腑出示人；阴洞真如城府人，阴巇幽暗而阴屯。”(《游山后吟》)显然对山与洞有着鲜明的爱憎，从而联想到人际关系中的两种人：坦直人，城府人。他爱坦直人，憎城府人。这也是他量人的一个标准。魏源恶似是而非，玩弄宁段的城府人。他说：“轻诺似烈而寡信，多艺似能而寡效，进锐似精而去速，讦细似察而烦苛，妹姁似惠而无实，此似是而非者也。”(《默觚下.治篇六》)他又强调人际关系中团结要讲原则，友谊应建立在“道义”的基础上。他说：“博奕之交不日，饮食之交不月，势利之交不年，意气声名之交不世，惟道义之交万古于一堂也，四海如一室也。”(《默觚下•治篇八》)这些都表明他吟山赋水，绝不止乎山水，而是有所寓意，寓意则灵。

意境的基础是情，诗歌是抒情的语言艺术。白居易说：“诗者，根情。”焦竑说：“情不深则无以惊心动魄。”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魏源的山水诗可以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　　

他写的有关三湘家乡的山水诗不下二十多首，都是深厚感情的结晶。他说：“予生长三湘，溯洄云水，寄湖山乡国之思。”(《三湘棹歌》题后自注)写《蒸湘》：“棹歌一声天地绿。”“浓如酒更碧如云，熨不能平剪不分。”“篙篙打碎碧玉屏，家家汲得桃花井。”写《资湘》：“船尾甫出碧玉湾，船头又见白云起。”“一潭竹影涵鱼影。”在《湘江舟行》组诗中，他说：“一艇小如叶，一江平似掌，恐惊翠蒙蒙，缓叩中流榜。”“鱼鸟骄九曲竹树醉千峰。”“人入琅玎国。天围翡翠墉。”“全身浸绿云，青峰慰吾渴。”“近水山例青，湘山青独活。”“无云翠蒙蒙，烟林尽如泼。”等等。湖南是山青水秀之乡，也是山国之乡，到处青翠苍郁，作者便抓住“绿”这个特征，赋予它以象征意义，着意渲染。你看，三湘“天地绿”“翠蒙蒙”，成了碧玉似的“琅玎国”，四周好象围上了“翡翠”高墙。水呢?“碧如云”“碧玉湾”，象酒那么酽，象掌那么平，又象皱缬着的锦缎，熨不平，剪不分。山呢?到处长满了竹树，有树山也就有灵性了。人行其间，全身好象浸透着“绿云”，看到这些“绿”就能解“渴”。  

绿，是生命的颜色，是青春的标志，是生意旺盛的象征。作者完全陶醉在家乡的绿里，心随着绿而跳动，神随着绿而飘举，以此作为思想感情的象征物，表达对家乡的热爱。 

“忆曾初夜棹，独钓半江星。”“何期尘外影，重照此潭醒。”(《归至资江重游双清亭》)阔别归来，回忆起少年时代的生活是多么富有诗意啊!山还是那样青，水还是那样明，可自己在外已经历多少风霜了。现在又回到故乡母亲的怀抱，温馨、依恋、缠绵之情又怎能说得尽呢?当他跨出三湘大门的时候，又常以家乡的佳山秀水而自豪。“试登大别观荆鄂，何似君山俯洞庭。”登上大别山看鄂州风光，哪里抵得上在君山看洞庭湖的风光呢?“来自潇湘清绝处，可曾楚树让吴烟。”(均《江行杂诗》)自己从最优美青翠的潇湘来，难道楚地的风光不及江南的风光吗?格调是多么昂扬，心情是多么豪迈，这些都出自对家乡的爱所产生的。魏源诗文，都务出己意，耻蹈袭前人。虽有时不无点化，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流，清济之源地下走”，“阴阳荆豫割”之句，然往往能意趣自辟，独具风采。《庐山杂咏偕蒋子潇》云：“一峰包括百千峰，宾主堂防务异同。欲识庐山真面目，看山端合在山中。”显然，这诗步东坡原韵且反其意而用之。是不是作者故意标新以立异，与大苏唱反调，甚或戏谑之?恐怕也不是。而是各人对庐山的观察，立足点不同，要求也不同。在作者看来，只有站在庐山里面，才能把千百峰的关系看清楚，哪是主哪是宾；哪是亲，哪是疏。显然，这是近看，看部分。而苏诗呢?“横看”、“侧看”，是远眺，观整体。这样也就各得其所了。平仄粘缀方面，魏诗总的说是严守格律的，但有时兴之所至，也不无失粘之处。如：“峰奇石奇松更奇，云飞水飞山亦飞。华山忽向江南峙，十丈花开一万围。”(《黄山绝顶题文殊院》)这首七绝第一二句平仄失粘，读来佶拗。但黄山的奇景却和盘托出，且文词叠用，动静配合，给人以形象飞动，气韵雄健之感。亦自有其意趣。又前人认为诗句的生动传神，全在动词。可魏源有的诗句一个动词也不用。“粤吴楚越舟车马，岭海江湖雨雪风。”(《楚粤归舟纪游》)两句尽由名词组成。当然读者会从“舟车马雨雪风”中寻求动化。由此亦可见句格变化的匠心。有很多诗思情摇荡，音韵清空。“烟荡月成水，湖明舟上天。”(《西湖销夏夜》)月下荡舟，烟霭、月光、水色融成乳白一片，苍穹倒映在清澈的水里，船不是就像在天上航行吗?多么清空奇特，正体现作者闲适舒快的心情。“江碧不如村酒渌，女儿每被桃花妒。”(《沅湘》)这里不直接写沅湘女儿的美，而用桃花反衬。桃花是美的，为什么又“妒”女儿呢？因为女儿比它更美。这比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佳句来，似又更胜一筹。“池吞千涧白，门受万峰青。”(《九华山化成寺》)一白一青，色彩鲜亮。“吞”、“受”是响字，现出池的气魄和海量，寺院的开阔和静谧。“柳岸倒翻千浪雨，鹭帆冲破一江烟。”(《瓜舟归棹》)鹭帆即白帆，船破烟浪疾驶，岸柳翻动，象江雨掀起的千层波浪。因为是“归棹”，正好衬托舟人的归心似箭，达到了情景交融。珠玉累累，不一而足。  

(四)、用典增胜，以文为诗  

诗词中使用典故，已成一种普遍的艺术手法，古今皆然。如果说汉魏以前用典还不多，那么到中晚唐便成了家常便饭。如韩愈、李商隐，温庭筠等几乎每首诗都用典，甚至一首诗中逐句都用典。宋代的西昆派杨亿等学李商隐，更是喜欢用典。辛弃疾也喜欢用典。清康乾时代重考据古典，倡陈言入诗，讲求句有典故，字有出处，把诗引向了晦涩艰深的境地。  

诗词中用典，当然有它一定的作用，因为诗的语言毕竟同散文不同，它要求非常精炼，同时还要调声、协韵，有时还要对偶。人的某一思想感情，如果用散文表达，往往需要很多字句，要纳入诗的一联或一句中便困难。因此不得不借用典故作比喻，以少数字表达较多的内容。同时还容易协韵，容易找对子，并给诗增添庄严典雅之美。这是从表达方面来说。事实上山水诗适当用典，还可以丰富其内容。因为写景状物，只限于自然景观，用典则增加人文景观。许多名山大川之所以被称为文化奥区，就是由于它包含着人文景观在内。魏源是喜欢用典的诗人，不但多，而且僻。政治诗、哲理诗别说了，山水诗也用了不少典。“灵均湘灵光怪气，皆是此山万古魂。杜韩游山太草草，谁与经纬穷九能。”(《衡岳吟》)登衡岳而联想到屈原湘君，又评说到杜甫韩愈，这就给独如飞的朱雀衡岳注入了血液，丰满了羽毛。在用典艺术手法上，魏源也是灵活多变的。《洞庭吟》诗开头：“楚狂泊舟风烈烈，更上岳阳望湖月。楼头有客请我吟，轩乐湘灵休剿说。”其中“轩乐”“湘灵”便是典故，用上它给洞庭湖增添神话色彩。这是典故的明用。《秦淮灯船引》这首诗，渲染的是秦淮河灯船自勺盛况，实际是描述鸦片战争英军侵入长江进攻南京前后的历史，诗中用了不少典。“万古不死秦淮月，千年不竭骊龙血。”骊龙即黑龙，水怪。秦淮河本名藏龙浦，所以把它的水想象为“骊龙血”。表示江山不改。这是典故的活用。“泉客鲛宫万游戏，汉佩湘珠千出没。”“泉客”，神话中的鲛人，《述异记》中说：“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这里借指游客。鲛宫，神话中鲛人住的地方，鲛人哭泣时眼泪变成珍珠，以此为宫。汉佩湘珠，《韩诗外传》载：郑交甫去楚国途中，在汉皋台下遇二少女，佩戴两颗珠。二少女解珠赠他。他走几十步再回头看时，二女已不见，而身上二颗珠也不翼而飞。这里借指游船上的歌女。“十丈长人龙伯国，翻天覆地喷波涛。”长人，《山海经》载：在昆仑以北九万里，有个龙伯国，那里的人长三十丈。作者借指凶狠的英国侵略军。这些都是典故的借用。“倾得蛟宫宝藏完，保障半壁东南土。莱国惟须纵博壶，蕲王那用提金鼓。”宋宰相寇准封为莱国公，澶渊之战，宋真宗很害怕，派人去探视寇准，准和杨亿正在投壶博胜负，饮酒谈笑，镇定自若。归报，真宗说：“准如此，吾复何忧。”其实寇准是故意为此以稳定人心。又南宋韩世忠死后封蕲王，他曾在黄天荡大败金兵。魏诗的意思是寇准尽可以博壶作乐，蕲王也不用提金鼓抗敌，天下已经太平了。这是典故的反用。借此讽刺清统治者大敌当前，犹宴安鸩毒，醉生梦死，不思抵抗，甚至开门揖盗，“宁送友邦，勿予家奴。”暴露出极其腐朽反动的嘴脸。

在《西湖夜游吟》中：“逋仙但得此湖雪，坡老但得此湖月，白公但得此湖杨柳春，万古全湖究为何人设?”这是借典故进行议论，即西湖的美，即便林、苏、白等大诗人也只领略其一二。“勘破此湖万古不变处，不妨长作五湖樵与渔。”真正了解西湖的还是经常与它打交道的樵渔劳动者。有时魏又用典以自况。“竟夕浑无寐，逋仙不是仙。”(《西湖销夏诗》)“不须搔首羡青莲，此地神仙不直钱。”(《黄山绝顶题文殊院》)言下之意，林和靖不算什么仙人，李白这个谪仙也没有什么稀罕，自己才是真正的仙人呢。　　

对魏源的用典，后世不无訾议，以为幽深扦格，使人疑眩，因而削弱了感染力。其实也恐怕不是他故作艰深，强人为难。魏源是一代通儒，经纶淹博，典籍烂熟，用典能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人以为僻，他以为常；人以为奥，他以为浅。人只知有扁鹊华佗，他却说：“药石攻补百不受，太乙雷公齐束手。”考太乙，神仙名。雷公，古代名医，曾与黄帝研讨过医学理论。人只知有鲁班，他却用“班尔不能闭造而出合。”尔，即王尔，战国时技巧高超的木匠。同时，他对自己的诗集，也似不抱什么奢望，“他年诗集如香山，供养衡云最深里。”(《戏自题诗集》)是会束之高阁的，而竟没想到会流传下来，甚至流传下去。世易时移，语言演变，不能苛求于古人。

就语言说，魏源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以文为诗，所谓以文为诗，照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不用或少用形象思维，用散文一样直说的句法，把诗的装饰成分剥落，直接呈现了它的本质。魏源山水诗以五古七古居多，以文为诗比较适合这些形式，格律诗反而受到局限。同时根据魏源的雄奇闳放汪洋恣肆的诗思才情，也比较适合于这些形式。如：“登岱不观日出海，我道斯人未登岱，观岱不观岳出云，谁知生气东方愤。雄鸡叫断纸窗黑，五鼓披裘陟山崱。”(《岱岳吟下》)“峡内险在山，峡外险在滩。上滩如上山，下滩如下山。”(《出峡词》)“上山瀑在前，下山瀑随后；下山云掖足，上山云压首。山云平屋头，水云平屋下，沿溪数十家，家家住云罅。”(《四明山中峡诗》)这都是散文句式，也是散文的叙述顺序，诗中屡见不鲜。

总之，魏源的山水诗瑰丽奇伟，博大精深，非我之片言和才力所能道其万一。若能管窥斑豹，则幸甚矣。一斑中而有谬误，则有待就教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