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初,我从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官学校毕业,被派到第六军工作,跟随程潜将军北伐。但东进至芜湖,我就离开了第六军。大革命失败后,租潜军长也被迫离开了第六军,到上海租界当了寓公。抗战期间,程潜又出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天水行营主任。尔后还担任过国民党武汉行营主任。在这十几年间,我一直在国民党的军校办教育,没有跟随程潜将军,但不时有所接触或耳闻。一九四九年长沙起义前夕,我再度跟随程潜将军,弃暗投明,重新走上革命行列。现就记忆所及,将我所知道的程潜将军的点滴见闻记述如下。
(一)
一九二五年秋,广州国民政府将所属的粤、桂、湘、滇及援鄂军,统一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程潜所部的援鄂军两千多人,及吴铁城的一个师,改编为国民革命第六军,程潜任军长,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为共产党员林祖涵(即林伯渠)同志,参谋长唐蟒,总参议杨杰,军需处主任罗迈即共产党员李维汉同志。援鄂军原是一支杂牌部队,改编后各师、团、营、连都设有党代表,林祖涵同志挑选了一批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及国民党左派分子充任,建立了健全的政治工作制度。这么一来,六军的面貌就大为改观了。
一九二六年,我从第二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后合并为黄埔军校四期),被派到第六军工作。六军的军部设在惠州(今属广东省)城里。二次东征歼灭了陈炯明的主力,但陈部的散兵游勇远未全部肃清,社会秩序尚不安定。记得二六年的二三月间,我们被派到六军去工作的十个同学,由军校教官李国良率领,从东江乘船去惠州。船过博罗,竟遭到土匪拦截。他们朝船上胡乱开枪,要船靠岸。我们都没有带枪,无力还击,但也没有停船,只是伏倒舱里。朱应声同学灵机一动,忙把一只脸盆扣在头上,当作钢盔。
到惠州军部后,我才认识程潜。他身体挺结实,态度和霭,平易近人,俨然有儒将风度。程潜别号颂云,醴陵人,一九○八年日本士官学校炮科毕业,又是老同盟会员,为孙中山先生所器重。因此,程潜当过大元帅府的军政部长,在旧军人中声威较高。程潜拥护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是进步的左派人士。我到军部报到后,被派在军参谋处第一科当中尉参谋,不过一月,又晋升为上尉参谋。并派我到湖南茶陵招募新兵。这样,在北伐进军的前夕,我就来到了湘赣边区的茶陵县。
(二)
一九二六年七月九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第六军被派为总预备队。七月二十日程潜率部自广东英德北伐。七月三十日抵达郴县后,改道向永兴经安仁、攸县到达醴陵、萍乡。先头部队继续北进,于八月三十日到达湖北崇阳。我原奉命在茶陵招募了百多名新兵,在平江县南江桥赶上军部归队。从此,即改任军长程潜的随从参谋。这时,军部接到总司令部命令:第六军开回通城,向东警戒,大部队驻扎萍乡、浏阳、醴陵一线待命,支援第四军攻打武汉。八月二十九日,第四军叶挺独立团相继攻占了汀泗桥及贺胜桥。九月一日,北伐军打到武昌城下。至此,武汉已无险可守,总预备队之设也就没有必要了。第六军奉命转而攻打江西。
北伐途中我们打的第一仗,是九月七日打修水。这是一场遭遇战,打得相当艰苦。修水之役的战场,并不是在修水县城,而是在离城五华里的凤凰山下、修水河边的一条狭隘小路上。孙传芳军阀第四师师长谢鸿勋部的一个营,从下马坳败退下来,就埋伏在河湾里的一个小岛上,占据着十分有利的地形。六军前卫四九团先头部队疾速前进,不意中了敌人的埋伏。先头部队一打响,随前卫团行军的军长程潜,立即登上一高地,观察战阵,当即作出了部署,下达命令。在这次战役中,程潜表现得沉着勇敢,不避危险。由于我军很快布下了阵势,乍一遭遇时的被动局面,立即扭转过来,并发起了攻势,跟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我部越打越勇猛。敌军不支,很快就败退下去了。我部边打边追,残敌败退。就这样顺利地进驻修水县城。修水之役因是遭遇战,我部伤亡较大,计有营、连长七、八人负伤。
(三)
六军攻入江西后,战事节节胜利,修水、铜鼓等县,次第克复。全军将士,斗志昂扬,乘胜向南昌进击。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九日,程潜率领的第六军担任前卫的五四、五五两个团,与邓如琢部在南昌城下稍一接触,就把敌军击溃,没费多大力气,首先攻进了江西省会南昌城。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王柏龄师及第二军的三十六团,接着也进入了南昌。但第二军及第三军主力部队却在樟树镇一线,按兵不动。
六军进入南昌城之后,军部驻扎在江西大旅社。住了两天,倒也平安无事。不料第三天深夜,突然四处枪声大作,后来才知道,从南昌败退的邓如琢一部,白天“假装国民革命军潜入城内”,待到半夜与城外的敌军搞了个里应外合,从四面八方打进来。程潜事前毫无所知,半夜里仓促应战,部队乱了套。当他率部突围出了南昌城,在莲塘车站又陷进敌军的重重包围。在危难的乱军之际,程潜乔装了一番。他把胡子割了,穿上一件农民的蓑衣,头戴一顶农民的破草帽。看样子,既滑稽又狼狈,恰似曹操下宛城时的“割须弃袍”,才得以死里逃生。拂晓,部队突围到了万寿宫下,伤亡惨重。记得我突围部队,西渡赣江时,既无船只,又无浮桥,全靠游泳渡江,那些不会泅水的官兵,在滔滔的赣江里丧了命。我们参谋人员都有战马,由战马把我们渡过急流到达彼岸。直到这时,部队才摆脱敌军的追击。过江后又继续西行七、八十里,到达高安奉新一带,部队才停下来进行整训。
六军攻入南昌,一则由于战士们勇敢作战,再则也是程潜将军的求功心切。似乎有个“先入咸阳者王”的君子协定,谁先打下南昌,谁就可以做江西省主席。可星,程潜与蒋介石一向不睦,他瞧不起蒋介石的奸诈作风,蒋介石对他则有戒备。见他捷足先登,进入南昌,心中已经不悦。所以,当程潜在慌乱中退出南昌,蒋介石竟密令鲁涤平的第二军和朱培德的第三军,不去支援,见死不救。
(四)
直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才最后攻克南昌。江西省主席却为第三军军长朱培德占据去了。程潜的第六军只得驻扎在九江。次年一月,东征的军事部署就绪,程潜担任东征中路军的江右军总指挥,仍兼任第六军军长;江左军总指挥为第七军军长李宗仁。二月下旬,江左、江右军同时东进。
程潜的江右军自九江循彭泽、马当一线东下。三月四日,原安徽省主席陈调元在芜湖宣布起义,六军不战而进入芜湖。军部驻扎在芜湖天主教堂内。一天,江右军总指挥部参谋处长李明灏派我出差,给江右军的第三纵队指挥官贺耀组送个命令。并限定次日中午送到。贺部驻在当涂,走陆路有一天多行程,途中尚有残敌未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须化装乔扮一番。我当即向县政府借来一乘轿子,又向军部沈参谋借了—套便服。由于乔装打扮,耽搁了一点时间,直到上午九点,尚未起程。参谋处长李明灏走来一看,就大发雷霆,当即宣布撤销我的公差,指令朱参谋代替我出差。他又写下一纸便条,着人送给程潜,说什么冯志远“遇事因循”,应予撤职处分。程潜则不以一时一事来判定一个人的功过,坚持要全面地看待一个人,认为我还是称职的参谋。因而也就没有同意李明灏的意见。可是李明灏个性特强,固执己见,为此与程潜大吵了一场。最后他威胁程潜说:“你不撤冯志远的职,那么,我就走吧。”程潜的秘书彭源翰是我军校的同班同学,把此中内情全部告诉了我。一听之下,我也十分生气。心想既要化装,以策安全,耽搁点时间,那能全都怪罪于我呢!听说李明灏坚持要撤我的职,我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当即下定了离开六军的决心。我主动去找程潜,表白我的态度,并要求他帮助我去苏俄学习军事。程潜见我去意已决,李明灏余怒未息,没有硬性挽留,只得答应我的请求。当即写下便笺,让我到汉口友益街六军办事处,找党代表林祖涵同志,请林设法联系送我去苏俄留学深造。临别,程潜又赠金三百元。这笔钱,我到九江六军军需处主任罗迈那儿领取的。
当我赶到汉口,去苏俄的轮船已经启航。就这样,我赴苏俄留学未成。但过后不久,我便转到鲁涤平的第二军工作去了。从此,离开了程潜将军统率的第六军。
(五)
大革命失败后,程潜也就离开了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在新军阀争权夺地的混战中,程潜由于失去了赖以自恃的势力,同时也不满蒋介石集团打内战,搞独裁专制的反动统治。自一九二八年起,他被迫离开了军旅生涯,隐居上海租界当了寓公。
这期间,程潜过着俭朴的隐居生活,进出没有汽车,妻子也都离散了,只有一个随从的警卫肖家吉留在身边。饮食起居,一切从简。每天习武读书,吟诗练字。后来出版的《颂公诗集》,好些诗就是这个时期写下的。每当烦极无聊,程潜也到附近的番摊馆去解闷散心,搓麻将乃至赌博,借以消磨时光。程潜虽曾身居要职,但能廉洁奉公,一向没有积蓄。所以,在此期间的居家费用,全靠老朋友及旧部属接济。即如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李国良就慷慨地解囊相助,每月馈赠程潜三百块银元,补贴颂公家用。李国良曾任第六军少将参议,其时任国民党陆军辎重兵学校校长。我在该校任教官,李国良馈赠的生活费用自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五年间,都由我按月送去,面交颂公本人。有次到程潜家久候不遇,经警卫肖家吉指引,我就到番摊馆里去会他。颂公坐在赌摊前,抬头见我,只是苦笑一下,算是招呼,继而又聚精会神干他的事……
到一九三五年,经老友杨杰劝驾,程潜才到南京国民党政府去当陆军参谋总长。抗战爆发后,程潜出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一九三八年十一月间南岳会议,重新调整战区,程潜则升任天水行营主任。李国良为行营的军训部长。其时,辎重兵学校已迁到贵州龙里,我仍在该校代理教育处长。有一次,李国良从湖南去天水路过龙里,郑重地对我说:颂公邀你去天水当汽车兵团长。我确也想去,只因辎重兵学校教育处长无人接手,终未成行。过不久,就听说天水行营遭到日寇飞机轰炸,恰值行营在防空洞内开会,—枚炸弹把防空洞炸塌了,程潜和李国良等行营高级幕僚,均被埋在洞内。当即进行紧急抢救,但把程潜抬出来时,他已被窒息得奄奄一息了,经过多种手术,才得以苏醒过来。据说程潜的大脑受伤颇重,经过长期治疗才慢慢地恢复正常。可是,程潜患难之交的老友李国良,终因伤势过重,休克时间过长,经抢救无效身亡。
(六)
抗战胜利之后,程潜曾出任国民党武汉行营主任。一九四七年,我在国民党军队后勤总部的运输学校当教育长,该校设在汉口的硚口区,有次我去行营见颂公,他向我透露:他在武汉行营的日子不会长久,很快就要回湖南。并嘱咐我去找彭源翰具体谈谈。彭对我说:颂公在武汉行营,凡湖南同乡找他,要钱给钱,要事干也尽力妥当安排。这表明,颂公是重乡土感情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在团结湖南同乡,结成一股较大的势力,以备不测风云。彭源翰还说:武汉的警备司令陈明仁,表面上同桂系白崇禧打得火热,愿意为蒋政权卖力,其实他同颂公的关系极为密切。陈明仁也是醴陵人,系小同乡,又是颂公创办的攻鄂军讲武堂的学生。这种同乡兼师生之谊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颂公回长沙,陈明仁也会到湖南来的。最后,彭源翰说:我们这批人,只有跟颂公走,才会有我们的出路……。
一九四八年,程潜回到了长沙,运输学校也从武汉迁到湖南耒阳,这时,我又一次到长沙去看程潜将军。他对我讲了一些不满蒋介石搞独裁打内战的话,并叫我离开国民党军队,到长沙去住。他说:不要跟他们送葬了,到我这里来吧。一时不好安排,就是打流,也没有关系哟。
一九四九年,国内战争的战场上,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崩溃的迹象日趋明朗化了。运输学校又要搬迁,校长王镇主张搬迁到四川成都去。这时彭源翰给我来信说:颂公叫你不要走,就到长沙来吧。早在武汉时,我就想脱离国民党军队,怎奈时机未成熟,现在到时候了。因而趁运输学校迁去成都之后,我立即偕同全家到了长沙。程潜将军委派我为湖南保安司令部少将高参,借住在长沙韭菜园老友唐星的家里。唐星当时充任长沙绥靖公署主任,乃湖南和谈的首席代表。
解放前夕,陈明仁率领的三个军已编为国民党陆军第一兵团,也开到了长沙。此时的白崇禧对陈明仁还颇为依重,总想利用他来监视程潜的行动。可是,在四平街战役之后,蒋介石撤去他的军长职务,陈明仁耿耿在怀,尽管白崇禧帮了他一把,但实际上他与程潜早有默契,到长沙之后,陈明仁已是唯程潜的马首是瞻了。
一九四九年程潜发起并领导的长沙和平起义,起初也并不是公开搞的。他只是在自己的老部下和学生中酝酿,表面上还是叫喊着“戡乱建国”的。白崇禧虎视眈眈地盯住长沙,如果暴露过早,程潜的实力就无法保存下来,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还要遭受打击。所以需要造一种保护色,这是一种权术。我们当年在长沙的第二军校同学有五十多人。六月里的一天,我们云集在同学黄仁访家里开会,每人出一元钱会餐,实则是利用机会通过一则电报文稿。我们集会通电的主要目的,则是表示我们决心脱离蒋介石国民党的反动政权,投向革命。此事曾先经过陈采夫(黄埔三期同学)的同意,并报告颂公,得到他的默许之后,由我同左作霖起稿,彭源翰、黄仁访和我领衔签发。电文中历数蒋介石的十大罪状,对毛泽东主席表示致敬和欢迎。当即派人送往武汉,因故未能及时送到。直到程潜在长沙宣布和平起义之后,我们这份电报才公开发出。
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程潜将军首次去北京,毛泽东主席亲自到机场迎接。据说,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主席到机场迎接的客人只有两位。一位是孙中山先生夫人宋庆龄;另一位就是程潜将军了。这也说明共产党和毛泽东主席对湖南和平起义之举是十分赞赏的,对湖南和平起义的领导人程潜将军尤为钦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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