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观念,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特色,不仅儒家将其视为最高的理想人格,即使是墨家、道家、法家,也无一不将其作为尊崇的对象。尤其在儒家的思想理论体系中,圣人是“广泛意义的价值标准的化身”,“最高精神境界的象征”。 作为传统文化的继承者,曾国藩也毫无例外接受了成圣思想,自谓“有志学为圣贤”, 将其作为自己坚持不懈的人生追求。这种追求,成为他生命中的重要动力,从根本上铸就了曾国藩颇具个性魅力的精神品格。他所接受和阐释的圣人思想,既可适应封建政权的统治需要,又能满足各种人的心理追求,充分体现了传统文化中成圣理念的最佳构想。
一、凡人无不可为圣贤
什么是圣人?圣人最初的含意是指智者,在长期的演化中,逐渐成为集聪明睿智、高尚道德于一身,有着坚强毅力,能够治国安邦,并秉具神秘性的不同于常人的超人。孔子说:“所谓圣人者,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穷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前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此则圣人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压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圣贤对社会有着重大影响,其一言一行,均会起到移风易俗,教化百姓的作用。孔子说:“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以施之于百姓,非独适身之行也”。
在曾国藩看来,圣人具有以下特性。
一是圣人的言行合符道德规范。
曾国藩认为圣人与常人的区别,在于“耳、目、口、鼻、心、知,百体皆得其职而已矣。”非所听而滥,非所视而淫,“於官为不法”。可以视穷者而吾弗能尽焉,可以听达者而吾弗能尽焉,“於官为不称”。“不称者才绌,不法者知而奸之,罪又甚焉。”圣人者,“不轨不耳,不度不目”,其自一室之米盐,推而极于天下之大,鬼神之幽,离于人伦,淆于万事。“凡视听所宜晰无不晰,凡言动所宜审无不审,凡心思所宜条理无不条而理之。”使其一身得职,“而天地万物各安其分,以位以育,以效吾之官司”,这就是“所谓践形者也”。也就是以孔子告诫颜回的“四勿”为准缉,所谓“不轨不耳”,即“非礼勿听”;所谓“不度不目”,即“非礼勿视”。他认为,周公之所以为周公,孔子之所以为孔子,“其不以此也哉?”
作为比圣人低一层次的君子,其与小人的区别,也在于是否实行“仁义”。陈容说:“仁义岂有常?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曾国藩非常赞赏此说,谓“大哉言乎!”他解析说,“仁者物我无间之谓也。一有自私之心,则小人矣。义者无所而为之谓也。一有自利之心,则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则为君子;夕而私利,则为小人。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则为君子;转念私利,则为小人。他引用《尚书》中《周书•多方》篇“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之语,指出:作圣作狂“所争只在几微”,“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则流入小人而不自觉矣”。所谓小人者,“识见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窥几何,而自以为绝伦之学;辽东之豕,所异几何,而自以为盖世之勋。推之以孑孑为义,以硁硁为信,以龊龊为廉;此皆识浅而易以自足者也”。如君臣之知,“须积诚以相感,而动疑主恩之过薄”;朋友之交,“贵积渐以相孚,而动怨知己之罕觏”;再如兄弟不相容,夫妇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褊而易以滋疑者”。君子则“广其识,则天下之大,弃若敝屣;尧舜之业,视若浮云。宏其度,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乌有所谓自私自利者哉?”如不如此追求,而自诩为君子,“识者已嗤其为小人矣”。
二是圣人有“周知庶物”的聪明智虑。
曾国藩认为,穷究万物,是上天赋予的本性。“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育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对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咸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正惟如此,《孟子》谓“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絜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因为“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不过,曾国藩的“周知庶物”,指的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大事。在曾国藩看来,方技之类为小人之事,司马迁在《史记》中为扁鹊、仓公立传,他甚不以为然。谓:“司马迁叙述扁鹊、仓公,具详病者主名,及诊脉之法,药齐之宜,繁称数十事,累牍不休。余尝求之,非有义也。”《周官•医师》将食医、疾医、疡医、兽医之属,隶于冢宰。愆阳伏阴,节宣补救,亦宰世者之所有事。“为良医立传,无所不可。要以略著大指,明小道之不可废,与日者龟策诸传相附,摭一二事以为类,足矣。”他认为,“执技以事上,名一能以济人,此小人之事也。”而“大人者,德足以育物,智足以役众,彼诚有所择,不宜于此津津也。若迁实通方术,而藉以自矜其多能,斯又浅者徒也。”
三是圣人有不同于常人的秉性和追求。
曾国藩认为,圣贤有自己的准则,不随波逐流。而今之君子之为学者,“耳无真受,众耳之所倾亦倾之;目无真悦,众目之所注亦注之。奸视而回听,言不道而动不端。”如为考据之说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则几,彼则否。”为词章之说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则几,彼则否。”“起一强有力者之手口,群数十百人蚁而附之。朝记而暮诵,课迹而责音,竭己之耳目心思,以承奉人之意气。”然“曾不数纪,风会一变,荡然澌灭”,又“将有他说者出,为群意气之所会,则又焦神悴力而趋之”。若“不践圣人之形,而逐众人之好,疲一世以奔命于庸夫之毁誉,竟死而不悔,可谓大愚不灵者也。” 曾国藩觉得自己“固亦颇涉前二说者之流,而奔命于众好之场者”,因此以此“自砭”。
由于圣贤不随波逐流,因此秉性刚直。“天之生贤人也,大抵以刚直葆其本真。其回枉柔靡者,常滑其自然之性,而无以全其纯固之天。即幸而苟延,精理已销,恒干仅存,君子谓之免焉而已。”他曾采辑本朝诸儒言行本末,如孙夏峰、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梅文鼎等,“皆硕德贞隐,年登耄耋,而皆秉刚直之性”。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因此“常全其至健之质,跻之大寿而神不衰”,而“不似世俗孱懦竖子,依违濡忍,偷为一切,不可久长者也”。 人的秉性一般“皆为名所驱,为利所驱,而尤为势所驱”。如孟子之时,苏秦、张仪、公孙衍之辈,“有排山倒海、飞沙走石之势,而孟子能不为所摇,真豪杰之士,足以振厉百世者矣。”
曾国藩因此主张人须有阳刚之气。“人禀阳刚之气最厚者,其达于事理必有不可掩之伟论,其见于仪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风,哙之鸿门披帷,拔剑割彘,与夫霸上还军之请,病中排闼之谏,皆阳刚之气之所为也。未有无阳刚之气,而能大有立于世者。有志之君子养之无害可耳。” 他称赞“周亚夫刚正之气,已开后世言气节者之风。”“秉刚气而持正论,无所瞻顾,无所屈挠”,后世西汉若萧望之、朱云,东汉若杨震、孔融之徒,其风节略与相近,“不得因其死于非命而薄之”。不过,曾国藩又认为,“惟其神锋太隽,瞻瞩太尊,亦颇与诸葛恪相近,是乃取祸之道,君子师其刚而去其傲可耳”。
圣人君子的追求也异于常人。人们均“翘然而思”作人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为“世人之恒情”。凡民之中的君子,“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他们并非“与人异性”,而是“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论语》谓,齐景公有马千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絜论短长。曾国藩就此说推之,认为,自秦汉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们,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亦是如此。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周朝末年,庄子忧“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汩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扬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曾国藩阐发他们的观点,说:“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焜耀者哉?”曾国藩的好友刘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将其居所名之为“养晦堂”。曾国藩因此作一文“余为备陈所以,盖坚孟容之志,后之君子,亦观省焉。” 圣贤、君子不与人计较。“知识愈高,则天之所以责之者愈厚;名望愈重,则鬼神之所以伺察者愈严。故君子之自处,不肯与众人絜量长短。以为已之素所自期者大,不肯自欺其知识以欺天也。己之名望素尊,不肯更以鄙小之见贻讥于神明也。”
曾国藩甚至认为,“豪侠之质,可与入圣人之道”。一是“侠者薄视财利,弃万金而不眄;而圣贤则富贵不处,贫贱不去,痛恶夫墦间之食、龙断之登。虽精粗不同,而轻财好义之迹则略近矣。”二是“侠者忘己济物,不惜苦志脱人于厄;而圣贤以博济为怀。邹鲁之汲汲皇皇,与夫禹之犹己溺,稷之犹己饥,伊尹之犹己推之沟中,曾无少异。彼其能力救穷交者,即其可以进援天下者也。”三是“侠者轻死重气,圣贤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子曰取义,坚确不移之操,亦未尝不与之相类。” 昔人讥太史公好称任侠,曾国藩观此数者,则认为“乃不悖于圣贤之道。然则豪侠之徒,未可深贬,而直隶之士,其为学当较易于他省,乌可以不致力乎哉?” 另外,圣贤不墨守成规,“所贵乎贤豪者,非直博稽成宪而已” 。
四是圣人以治国安邦、维护纲常名教为己任。
儒家主张积极入世,参与社会活动,维持社会稳定社会的精神支柱。因此其所崇敬的圣人也具有这种政治化的品质,曾国藩的圣人观也不例外。在他看来,“达人离垢,遗弃万事;圣人忘身,不忘拯世。迹若相反,义乃相成。” 在指斥太平天国的檄文中,曾国藩尤将圣人与维持名教相联系:“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太平天国“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在这里,他所说的圣人,不仅仅是道德高尚、聪明智虑的个人,而且还是治国安邦、教化百姓的政治家。
在古代的圣人观念中,圣人既是不同于常人的超人,但他也是人。圣人既然是人,也就免不了人性的缺陷,曾国藩认识到这一点,未将圣人视为毫无瑕疵,完美无缺的真空之人。他说:“‘忿’、‘欲’二字,圣贤亦有之,特能少忍须臾,便不伤生,可谓名言至论。” 同时,曾国藩又认为,圣人不是万能的,他也不能不受社会环境的左右和影响。曾国藩说:“风俗移人,凡人才皆随风气而转移,虽贤者不能自拔于风尚之外。”他曾认为自己年纪已老,“无能有所树立,但不欲开坏风气,导天下以恶习耳。”
圣贤是人,而不是神,因此不能摆脱自然规律。范仲淹《年谱》中有语:“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曾国藩读后非常赞赏,说“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
事功之成否,取决于机运,即使圣人也不可违。“时未可为,则圣哲亦终无成;时可为,则事半而功倍也。皆天也。”
圣贤虽然具有超出常人的秉性,但由于他也是人,因而在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传统文化中,常人可以通过后天的修养成为圣人。孟子说:“圣人与我同类者。”朱熹解释说,“圣人亦人耳,其性之善,无不同也。” 因此孟子又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 即使是认为“人之禀气,富贵、贫贱、长短,皆有定数寓其中” 的朱熹,也认为“凡人须以圣贤为己任”。人们“多以圣贤为高,而自视为卑,故不肯进。”然而,“圣贤禀性与常人一同”,“既与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圣贤为己任?”
曾国藩也继承了这一思想,明确地说:“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亦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 他自己曾写下“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的格言, 表示“有志学为圣贤”。 在他看来,人是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的气质也是可以改变的。“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求变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他自己30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46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嘱纪泽等“于厚重二字,须立志变改”。他说,“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 因此,“凡人无不可为圣贤,绝不系乎读书之多寡。”
甚至从西方的科学技术中,曾国藩也推演出磨练成圣的可能性,他说;“其铜铁、树木等,一经洋人琢磨成器,遂亦精曜夺目。因思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有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一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余志学有年,而因循悠忽,回思十五年前之志识,今依然故我也,为之悚惕无已。”
二、可圣可狂之际,惟当兢兢业业
如何才能成为圣贤呢?曾国藩从孟子的性善论出发,提出他的思路,说:“人性本善,自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本性日失,故须学焉而后复之,失又甚者,须勉强而后复之。” 在《孟子要略》中,曾国藩又从本体论与功夫论的角度论述了这一问题。“人性皆善,本体也。存心养性,以复其初,工夫也。孟子之言,大抵就本体指点,而示人以致功之方。”如“滕文公”章“道性善”者,本体也;“药瞑眩”者,工夫也。“公都子”章“非由外铄”者,本体也;“求则得之”者,工夫也。“异于禽兽”章“几希”者,本体也;“存之”者,工夫也。“曹交”章“可为尧舜”者,本体也;“徐行后长者”,工夫也。“人皆有不忍”章“四端”者,本体也;“扩充”者,工夫也。自此以上十六章皆可类推,自此以下各章则归重工夫一边。 也就是说,要有“存心养性,以复其初”的工夫,才能恢复如圣贤一样所具有的本性。
读了张载的《正蒙》之后,曾国藩又从天命的角度说: “尽其所可知者,于己,性也;听其不可知者,于天,命也。”他认为,《易•系辞》“尺蠖之屈”八句,说的是“尽性”;“过此以往”四句,说的是“知命”。具体来说,“农夫之服田力穑,勤者有秋,隋[惰]者歉收,性也;为稼汤世,终归焦烂,命也。爱人、治人、礼人、性也;爱之而不亲,治之而不治,礼之而不答,命也。” 圣人之不可及处,“在尽性以至于命”。“尽性”犹下学之事,“至于命”则上达矣。“当尽性之时,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验或有应有不应,圣人于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着力若不着力,此中消息最难体验。若于性分当尽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学,则以淡如泊如为宗,庶几其近道乎!” 一方面要努力“尽性”,即从个人修身养性着手,使自己的思想行为合乎天道;另一方面对其结果则要知天知命,淡泊处之,即所谓“俟命”。可以说,性命论是成圣的哲学基础,曾国藩认为,“性不虚悬,丽乎吾自而有宰;命非外铄,原乎太极以成名。是故皇降之衷,有物斯以有则;圣贤之学,惟危惕以惟微。” 后面天命章还将论及,这里从略。
一个人要成为圣贤,须立志深远,要有做圣贤之志。朱熹认为,要做圣贤,必须立志,他说:“世俗之学,所以与圣贤不同者,亦不难见。圣贤直是真个去做,说正心,直要心正;说诚意,直要意诚;修身齐家,皆非空言。今之学者说正心,但将正心吟咏一晌;说诚意,又将诚意吟咏一晌;说修身,又将圣贤许多说修身处讽诵而已。或掇拾言语,缀缉时文。如此为学,却於自家身上有何交涉?这里须要著意理会。今之朋友,固有乐闻圣贤之学,而终不能去世俗之陋者,无他,只是志不立尔。学者大要立志,才学,便要做圣人是也。” 曾国藩说:“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 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他引用孔子所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说:“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如果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曾国华进省城读书,曾国藩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已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然而,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为其选择丁叙忠作老师,“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日月流逝,再过几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是否成圣,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于人的志趣。“凡人材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盛隆之轨,而日即高明,贤否智愚所由区矣。”他对欧阳勋说,“足下慨然病俗学之陋,且知务训诂词章以取名者之不足贵,志趣所存有足尚者,诚于此审趋向,循绳尺以求之,所造岂有量哉?秋闱伊迩,计当专意举业,但循其程度而勿置得失于意中,亦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也。” 他曾勉励李续宜等,说:“吾乡数人均有薄名,尚在中年,正可圣可狂之际。惟当兢兢业业,互相箴规,不特不宜自是,并不宜过于奖许,长友朋自是之心。彼此恒以过相砭,以善相养,千里同心,庶不终为小人之归。”
大圣人固然是生而知之,但其平生“造次克念精诚,亦迥异于庸众”。他们之所以能够成圣,与其精诚修练分不开的。如孔子闻韶尽善,三月不知肉味;读《易》寡过,韦编至于三绝。文王则如见于琴,周公则屡入于梦,“至诚所积,神奇应焉”。正惟如此,“麟见郊而增感,风不至而兴叹,盖其平日力学所得,自信为天地鬼神所不违”。再如“曾子易箦,诵战兢之诗,而自幸知免,犹有圣门一息不懈之风”。后世如邵子之终,马、程诸人咸集,朱子之没,黄、蔡诸子并临,亦皆“神明朗彻,不负所学”。“若非精诚积于毕生,神志宁于夙昔,岂能取办于临时哉”。
“精诚”之道,也就是儒家的“格物诚意”。曾国藩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没有别的,“即物求道而已”。“物无穷,则分殊者无极,则格焉者无已时,一息而不格,则仁有所不熟,而义有所不精。彼数圣人者,惟息息格物,而又以好色恶臭者竟之,乃其所以圣也。不如是,吾未见其圣也。自大贤以下,知有精粗,行有实不实,而贤否以次区焉。”他表示“欲从事于此”,凡论类之酬酢,庶务之磨砻,“虽不克衷之于仁,将必求所谓蔼然者焉;虽不克裁之于义,将必求所谓秩然者焉。”他说自己“日往月来,业不加修,意言意行,尤悔丛集,求付一物之当其分而不可得,盖陷溺者深矣。”虽然“自维此生,纵能穷万一之理,亦不过窥钻奇零,无由底于逢原之域”,但“终不敢弃此而他求捷径,谓灵心一觉,立地成圣”。
而且,必须努力去做,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他赞成《淮南子》“功可强成,名可强立”,以及《中庸》“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之说。 后面将详细论及,这里从略。
如前所述,圣贤是德、才、智兼备的超人,而实际上,“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过数十寒暑,势不能求此四术遍观而尽取之。”因此,“君子贵慎其所择,而先其所急。”曾国藩认为,“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体、心思;日接于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妇;稍远者,有君臣,有朋友。为义理之学者,盖将使耳、目、口、体、心思,各敬其职,而五伦各尽其分,又将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无憾于伦纪。夫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虽唐虞之盛有不能逮,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程朱诸子遗书具在,曷尝未而言本、遗新民而专事明德?观其雅言,推阐反复而不厌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详于体而略于用耳。” 他特别指出,圣人之道“如此其大”,“而历世令辟与知言之君子,必奉程朱氏为归”。这并非“私好相承以然”,而是由于“其躬行良不可及,而其释经之书,合乎天下之公,而近于仲尼之本旨者,亦且独多”。
义理之学也就是当时的政治理论,其依据便是儒家经典,因此必须精研各经。汉代匡衡谓:“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知。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曾国藩非常赞赏,认为这段话非常精辟,陈义“高远”,着语“不苟”,“非后世所能几及”。
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一文中,曾国藩提出了他的思路:“以义理之学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数君子者为之表。彼能艰苦困饿,坚忍以成业,而吾何为不能?彼能置穷通、荣辱、祸福、死生于度外,而吾何为不能?彼能以功绩称当时,教译牖后包,而吾何为不能?洗除旧日唵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不忧所如不耦,而忧节概之少贬;不耻冻馁在室,而耻德不被于生民。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谁能御之?志既定矣,然后取程朱所谓居敬穷理、力行成物云者,精研而实体之。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求所谓辞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札而不差,择一术以坚持,而他术固未敢竟废也。”至于有的人“偏于考据之学”,有的人“偏于辞章之学”,“亦不必遽易前辙,即二途皆可入圣人之道。其文经史百家,其业学问思辨,其事始于修身,终于济世,百川异派,何必同哉?同达于海而已矣。”
他尤提出,圣人与“文”密切相关,“文”是古圣创造的,亦是圣人传“道”的重要手段。“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著之,文王、周工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 古之知道者均明于文字者,“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乎?”因此,“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要知圣人之“道”,就必须精研文字。“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生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圣人之学须求精熟,“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规模,后求精熟。即人之所以为圣人,亦系先立规模,后求精熟。即颜渊未达一间,亦只是欠熟耳。故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人有恒言,曰‘妙来无过熟’,又曰“熟能生巧”,又曰‘成熟’,故知妙也、巧也、成也,皆从极熟之后得之者也。” 曾国藩与子序言圣人之道,亦说:此“亦由学问、阅历渐推渐广,渐习渐熟,以至于四达不悖。”并以赌博为喻,说:“乡人有终年赌博而破家者,语人曰:‘吾赌则输矣。’从古圣贤未有不由勉强以几自然,由阅历悔悟以几成熟者也。程子解《孟子》‘苦劳饿乏,拂乱动忍’等语曰:‘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亦以赌输而道精之义为近。”
曾国藩认为,只要功夫到,是能够实现做圣贤的目标的,但不能急于求成。“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遽臻则妄矣。”未施敬于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于民,而欲民之信我。卤莽而耕,灭裂而耘,而欲收丰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数”。如胡瑗解释《易•恒》中“浚恒,贞凶,无攸利”所说,“天下之事,必皆有渐,在乎积日累久,而后能成其功。”因此,“为学既久,则道业可成,圣贤可到;为治既久,则教化可行,尧舜可至。若是之类,莫不由积日累久而后至,固非骤而及”。什么事均有累积的过程,“为事之始,责其长久之道,永远之效,是犹为学之始,欲亟至于周孔;为治之始,欲化及于尧舜”。如“不能积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于贞正之道,见其凶也。无攸利者,以此而往,必无所利”。孔子也说,“欲速则不达”,不能一昧地注重“效”,而是要着力于“功”。“君子之用功也,如鸡伏卵不舍,而生气渐充;如燕营巢不息,而结构渐牢;如滋培之木,不见其长,有时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但知所谓功,不知所谓效;而效亦徐徐以至”。
成圣是一个漫长的磨砺过程,立志要坚,“学”要达到“精熟”,还有经历种种逆境。陈筱帆致函曾国藩,谓其处境“诸多不顺,既抱庭阶之戚,复遭横逆之加,当且平心敛气,返身自修,以期渐迓天庥。”曾国藩复函告诫说:“古来圣贤豪杰,何人不从磨练出来?磨折愈甚,学养愈进。但求志弥刚,气弥静,磨不倒者,即是高人一等耳。” 他认为,人是可以磨练成材的,“要于成器以适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视尤小者则优”,但如果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则君子取其尤小者焉”。 “材之大者,视尤大者则绌”,但如果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则君子取其大者焉”。大器不是一时所能成就的,如木匠“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及乎裁径尺之材以为榱桷,不阅日而成”。但“及至伐连抱之梗枬,为天子营总章太室之梁栋,经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因此,“其器俞大,就之俞艰。浅者欲以一概律之,难矣。”贤者“绝拘挛之见,旷观于广大之区,而不以尺寸绳人”。那些为“众人之所共睹”,“智足以与时物相发,力足以与机势相会”的“逢世之技”,为君子所不取。君子“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勤错迕,迟久而后进。”铢积寸累,“既其纯熟,则圣人之徒;其力造焉而无扞格,则亦不失于令名。造之不力,歧出无范,虽有瑰质,终亦无用。”如孟子所言,“五谷不熟,不如荑稗。”
三、有富必能润屋,有德必能润身
其实,人人可以为尧舜,只是孟子及儒家虚构的一种追求。刘栋曾直截了当地问朱熹:“人未能便至尧舜,而孟子言必称之,何也?”朱熹说出了其中的奥妙:“‘道性善’与‘称尧舜’,二句正相表里。盖人之所以不至于尧舜,是他力量不至,固无可奈何。然人须当以尧舜为法,如射者之于的,箭箭皆欲其中。其不中者,其技艺未精也。人到尧舜地位,方做得一个人,无所欠阙,然也只是本分事,这便是‘止于至善’。”他更明确地说,孟子“欲人先知一个本原,则为善必力,去恶必勇。” 孟子自己曾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 将成圣的途径精缩到两个最为简易的道德规范,已经隐隐约约地道出了其中的微妙之处。显然,人人可以为尧舜,是孟子及儒家用来引导人们“为善”“去恶”的理想目标,所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道德修养的过程,并非企望所有人均达到这一目标。
儒家的成圣追求和倡导,其实有不同的功用。对于处高位者而言,要求才、德兼具。而对于一般民众而言,实际上是一种道德教化。曾国藩的圣人思想中,亦同样存在这两个趋向,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正是这样一种道德教化。
尽管曾国藩一再说,“凡人无不可为圣贤”,但实际上认为成圣是一件很难达到的事。他一方面主张陶冶人才,另一方面又认为圣贤的“明智”,是难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而达到的。 “‘明’字之增,确不可易。近日阅历‘明’字实由天生,不尽关格致也。” 人的才能也是天生的,非后天所能学成。汉朝贾谊30岁时上了一篇的有名《治安策》(又称《陈政事疏》),疏中于三代及秦治术无不贯彻,汉家中外政事无不通晓。曾国藩甚为钦佩,认为“千古奏议,推此篇为绝唱”。而贾谊所表现出的才识,“盖有天授,非学所能几耳”。 再如,胡林翼来信请留意统将之才,曾国藩认为“此却极难”。前此所得诸名将,“皆邂逅遇才,非求而得之”。长千人、长五百人者,“容可物色”,或无其才,“而徐徐操习以几”。而“统领则必天生是才,非学所能几”。 古人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立德最难,而亦最空,故自周、汉以后,罕见以德传者。”立功和立言也很难,“立功如萧、曹、杜、郭、李、韩、岳,立言如马、班、韩、欧、李、杜、苏、黄,古今曾有几人?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万难攀跻之人。” 总之,在他看来,“上等贤哲,当以天缘遇之,中等人才,可以人力求之。”他曾就用人问题告诫李续宜说:“阁下眼界过高,将来恐全无中彀之人。程子告司马温公云:‘愿相公宁百受人欺,不可使好贤之心,自此而隳。’乞阁下味此二语,庶几悬格渐低,取士渐广。国藩褊衷与公相近,迩年常自箴砭,略变冷淡之素。” 而下愚之人是难以改变的。“下愚之人甘守下愚已耳,智有所不照,行有所不慊,故常馁焉。”而这是因为“愚者多柔,理有固然。”
从大的方面而言,倡导成圣,可以教化庶众,培植良好的社会风气。曾国藩认为,普天之下,“上智者不常,下愚者亦不常,扰扰万众,大率皆中材耳”。中材者,“导之东而东,导之西而西;习于善而善,习于恶而恶。”开始“瞳焉无所知识,未几而骋耆欲,逐众好。渐长渐贯,而成自然。”由一二人以达通都,“渐流渐广,而成风俗”。风气则“控之若无有,鰌之若易靡;及其既成,发大木,拔大屋,一动而万里应,穷天人之力,而莫之能御”。先王有鉴于此,“欲民行蚤慎所习,于是设为学校以教之”,以端正风俗。“琴瑟鼓钟以习其耳,俎豆登降以习其目,诗书讽诵以习其口,射御投壶以习其筋力,书升以作其能,而郊遂以作其耻”。因此,高材“则道足济天下,而智周万汇”,“其次亦不失为圭璧自饬之士”。如贾谊所言:“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
曾国藩所处的时代,封建统治的思想基础正在动摇,更需要将社会拉回到“圣人之道”上来。在《纪氏嘉言序》中,曾国藩更明确地道出了这一目的。他说:“自中智以下,不自能完其性之分,大抵不劝不趋,不惩不改。”圣人者因而“导之以祸福之故,如此则吉,不如此则凶咎。使贤者由勉以几安,愚者惧罚而寡罪。故《易》称‘馀庆’、‘馀殃’,《书》戒惠逆影响。先王所以利民,其术至已。”但由于自秦始皇以力征得天下,踵其后者,率小役大,弱饲强,以致“强横之气充塞,而圣哲与奸宄同流转于气数之中”,出现“理不胜气,善者不必福,而不善者不必抵于祸”的现象,于是佛家“乘其间而为轮回因果之说”。从“后世之事变、人心”而言,“则浮屠警世之功与吾儒略同,亦未可厚贬而概以不然屏之者也。”但“君子之言福善祸淫,犹称水下火然也,道其常者而已。常者既立,虽有百变,不足以穷吾之说,是故从乎天下之通理言之,则吾儒之言不敝而浮屠为妄”。他称赞纪文达所著《阅微草堂笔记》,“劝善惩恶,崇中国圣人流传之至论”,“取愚民易入者,委曲剖晰,以耸其听”。现在“世风日漓,无欲而为善,无畏而不为不善者,不可得已。”因此,“苟有术焉,可以驱民于醇朴而稍遏其无等之欲,岂非士大夫有世教之责者事哉?” 倡导成圣,修德扬善,也正是这样一种挽救世风之“术”。
除了无可救药的“下愚”之外,处于中间状态的大多数人是可以通过教育予以改变的。曾国藩说:“思孔子所谓‘性相近,习相远’、‘上智下愚不移’者,凡事皆然。即以围棋论,生而为国手者,上智也;屡学而不知局道,不辨死活者,下愚也。此外,则皆相近之姿,视乎教者何如。教者高则习之而高矣,教者低则习之而低矣。以作字论,生而笔姿秀挺者,上智也;屡学而拙如姜芽者,下愚也。教者钟、王,则众习于钟、王矣;教者苏、米,则众习于苏、米矣。推而至于作文亦然,打仗亦然,皆视乎在上者一人之短长,而众人之习随之为转移。若在上者不自咎其才德之不足以移人,而徒致慨上智之不可得,是犹执策而叹无马,岂真无马哉!” 由此,曾国藩认为,并非无才,“人才以陶冶而成,不可眼孔太高,动谓无人可用。” 对于这类一般的大多数人而言,主要是靠引导和教化,才能成器。“古来做好人的,并非生来就好,亦是好师、好友、好榜样,渐渐教劝,渐渐变化,不知不觉便走到顶好的路上去了。做好官的,也要好师、好友、好榜样;做名将的,也要好师、好友、好榜样;方易于渐染成器。倘若有坏师、坏友、坏榜样,亦不知不觉便走到顶坏的路上去了。”“喩、余二人本聪明,若能走切实勤俭一路,将来亦不可限量。”
孔子曾将所有人为五个等次,即庸人、士人、君子、贤人、圣人。所谓“庸人”,“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托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闇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不知其所执”。所谓“士人”,“心有所定,计有所守,虽不能尽道术之本,必有率也;虽不能备百善之美,必有处也.是故知不务多,必审其所知;言不务多,必审其所谓;行不务多,必审其所由.智既知之,言既道之,行既由之,则若性命之形骸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所谓“君子”,“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可及者”。所谓“贤人”,“德不踰闲,行中规绳,言足以法于天下,而不伤于身,道足以化于百姓,而不伤于本;富则天下无宛财,施则天下不病贫”。所谓“圣人”,即前面所说的,“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穷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孔子认为,君主“审此五者,则治道毕矣.”“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 也就是说,君主妥善处理好这五类人,即可治理好国家。在这五类人中,尤其是“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的庸人,须“择贤以托其身”,通过道德教化来改变他们。成圣的倡导,正适应了这一要求。
圣人是有才有德的全人,当两者不可兼得之时,曾国藩更注重有德之“君子”。关于才与德关系,小人、君子、圣人的界定,司马光曾提出精辟的见解:“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对于司马光“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的主张,曾国藩非常赞成,他说:“德与才不可偏重。辟之于水,德在润下,才即其载物溉田之用;譬之于术,德在曲直,才即其舟楫栋梁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澜;德若木之根,才即其枝叶。”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多不欲与小人为缘,因此“自命每愿为有才者”,“每好取有德者”。如二者不可兼得,曾国藩认为,“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自修之方,观人之术,皆以此为衡可矣”。他自认为“生平短于才,爱我者或谬以德器相许,实则虽曾任艰巨,自问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尚可告后昆耳”。
因此,君子之道成为曾国藩的圣人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内容,也是他谈得较多的一个话题。在儒家思想中,君子是有德之人,即达到圣人道德规范的人,曾国藩说:“《传》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又曰:‘君子成德之称。’”他认为自己“一无所成,其不足为君子”。 所谓“成名”,《周易》谓:“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朱熹说:“德者,行之本。‘君子以成德为行’,言德,则行在其中矣。” 君子应以成就自己的品德为目的去行事,所行之事能为人们所见。
在曾国藩看来,古时君子品格气度、能力才识兼而有之,称赞他们“所以自拔于人人者,岂有他哉,亦其器识有不可量度而已矣。”所谓“器”,指的是品格气度,“试之以富贵贫贱,而漫焉不加喜戚;临之以大忧大辱,而不易其常”。所谓“识”,指的能力才识,“智足以析天下之微芒,明足以破一隅之固”。器与识均达到,“施诸事业有不逮,君子不深讥焉”。器识之不及,“而求小成于事业,末矣”。事业之不及,“而求有当于语言文字,抑又末矣”。因此,“语言文字者,古之君子所偶一涉焉,而不齿诸有亡者也。”他曾责怪杜甫,“以彼其志量,而劳一世以事诗篇,追章琢句,笃老而不休,何其不自重惜若此”。但见韩愈称赞杜甫“流落人间者,太乙一毫芒”,苏东坡亦谓“此老诗外,大有事在”,遂“知杜氏之文字蕴于胸而未发者,殆十倍于世之所传;而器识之深远,其可敬慕又十倍于文字”。而当今之君子远远不及,“秋毫之荣华而以为喜,秋毫之摧挫而以为愠。举一而遗二,见寸而昧尺。器识之不讲,事业之不问,独沾沾以从事于所谓诗者。”以致于“兴旦而缀一字,抵暮而不安,毁齿而钩研声病,头童而不息。”以此“咿嚘蹇浅之语”,“视为钟彝不朽之盛业,亦见其惑已”。
有“德”是君子的最基本的特征,曾国藩说:“苟有富必能润屋,苟有德必能润身,不必如孔子之温良恭俭,孟子之晬面盎背,而后为符验也。凡盛德之君子,必有非常之仪范。是真龙必有云,是真虎必有风,不必如程门之游、杨、尹、谢,朱门之黄、蔡、陈、李,而后为响应也。凡修业之大人,必有景从之徒党,斯二者其几甚微,其效甚著,非实有诸己,乌可幸致哉!”
在早年,曾国藩尤注重培植德性,对于好名争胜颇不以为然。他说:“君子之学道,尤病于近名。人禀气于天地,受形于父母,苟官骸得职,作事有伦,虽一字不知,阒寂无闻,于我乎无损也。虽著述万卷,誉满天下,于我乎无加也。”而士大夫们“不察”,“欲舍此之由,急彼之鹜,校经,则汉宋分门;论文,则奇偶异帜。小学、金石、算术、舆地之事,名目既繁,风尚日新,穷年而殚日,悴力而敝身,则足以炽其好名争胜之私已矣。岂笃于为已者哉?”他反省自己,往岁“亦尝驰逐众说,昏庸作辍,百无一成”。及至“穷而思返,恍若有悟,乃知德性未尊,则问学适以助长,德性既尊,然后吾之知识少焉而不足耻,多焉而不足矜。周公之材艺,孔子之多能,吾不如彼,非吾疚也;若其践形尽性,彼之所禀,吾亦禀焉。一息尚存,不敢不勉。是以迩日业术虽无寸进,而心志大定,寤寐安恬。”冯卓怀“虑以少知为耻,行且以多识为矜”,曾国藩要他“熟讽”庄子之书,“亦砭削名心之要齐”。
君子与圣贤一样具有忧国忧民的胸襟,只有“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但“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如果“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君子立身处世,“在审其所处”,能自我把握。“无欲而为善,无畏而不为不善者,此圣贤之徒,中有所得而不惑者也。” 如“内度方寸,靡所于疚”,“则仰对昭昭,俯视伦物,宽然不怍”。正惟如此,“冶长无愧于其师,孟博不惭于其母,彼诚有以自伸于内耳。”曾国藩自谓“肮脏之习,本不达于时趋,而逡循之修,亦难跻于先进。独是蜎守介介,期不深负知已之望,所矢惟此之兢兢耳。” 尤其是在独处时,君子更要严于律己,此为君子与小人的不同之处。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而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谦之功密。”彼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趋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君子则“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
君子志向高远,“有高世独立之志,而不予人以易窥,有藐万乘却三军之气,而未尝轻于一发。” 他有坚强的毅力,宠辱不惊,不为外界物议所动。在官场,“每有上下交推,众望所归者,转瞬为人所唾弃;亦有群疑众谤,浮议沸腾者,转瞬又风平浪静。”然惟有“卓然自立之士,历常变红黑而终不改其度。” 君子自处,“常严重而不可干”,其待人则“以敬其身者敬之;道胜己者,抑志事之”。“其受人赐,中心藏之,不以口舌云报也;其忠于谋人,过辄忘之。彼德我,吾安焉;彼不德我,吾安焉,徐以观其他。他行合义,友之如故;他行不义,而后绝之,终不相督责也。所谓道济万物,而不自居,施及后世,而不矜不伐,皆自于此。” 古今才智之士,均欲“大有为于世,其立言常雄骏自喜。”曾国藩则认为,“若文章不求雄骏,而但求平淡;德业不求施于世,而但求善于一身一家。此殆非智者愉快事也?”如果“具无所不能之才,敛之又敛,弥晦焉而弥愉快,则其自得于中者必大矣”。这便是他的“自得之学”。
曾国藩主张讲气节,但有一个度。“自好之士多讲气节。讲之不精,则流于傲而不自觉。风节守于己者也,傲则加于人者也。”他举了历史上的一些例子,说“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谦,傲者内恃其才,外溢其气,其心已不固矣”。裴子野说:“夫有逸群之才,必思冲天之据。”曾国藩认为,“盖俗之量,则偾常均之下。其能守之以道,将之以礼,殆为鲜乎!”大抵怀材负奇,“恒冀人以异眼相看”,若一概以平等视之,非所愿也。韩信含羞于哙等,彭宠积望于无异。因为“彼其素所挟持者高,诚不欲与庸庸者齐耳”。他认为,“君子之道,莫善于能下人,莫不善于矜”。如,以齐桓公之盛业,“葵邱之会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国”。以关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则身败于徐晃,地丧于吕蒙”。以大禹之圣,“而伯益赞之,以满招损,谦受益”。而以郑伯之弱,楚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总的来看,“不自恃者,虽危而得安;自恃者,虽安而易危。自古国家,往往然也”。因此,“挟贵、挟长、挟贤、挟故勋劳,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宠、怙侈、怙非、怙乱,皆春秋士大夫之所深讥尔”。
君子载德传道,便能在社会产生影响,带动后人。曾国藩认为,人之所以能“久视于世”,有两种情况:一是“所践甚厚,居能移气”,即《传》所称“取精多,用物宏”,亦自足延历岁年,这是“得之天焉者”。二是“履孝蹈友,至行纯备,其精力不使敝于亡等之欲;其惠气所迓,亦自以贞于永久。”此为“古守身之君子所从事者”。除此二者,“则滔滔凡民,天下皆是,贸焉以生,懵焉以长,积日既多,亦不得不谓之修龄。要之,无讥焉耳。” 古之君子,“其载德而荷道者,必有人焉帅而掖之,而后后者有所阶而进;必有人焉辅而翼之,而后前者有所托而传。水非水而不续,人非人而不承。”
正因为成圣的主张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道德修养,曾国藩以此鼓励人们勇于改过,说:贤与不肖的区别,在于“改过之勇怯”。圣人也是有缺点的,“日月有食,星有离次。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能勇于改过便能成为贤人,“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伯于人者,贤亦伯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不肖者,怙终焉而已。”人的气质“不甚相远,习而之善,既君子矣”。一个人有过,“其友直谏以匡之”,或“巽言以挽之”。这样,“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如“习而之不善,既小人矣。”有过多方文饰,其友“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戚之则依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不肖”,即在于此。
人在世上还须有谋生的手段,曾国藩并未将道德修养放在象牙塔里,而是将它与修业谋生联系在一起,认为修业谋生是也读书的目的之一。但修业谋生,有可能妨害德行,如科举对此便有着潜在的影响。程子说,“科举之学,不患妨功,但患夺志。”曾国藩认为,学者开始攻制举之文时,“未尝不稽经辨义,求肖于圣人之言,以得有司之一当。其志犹射者之在鹄,无恶于君子也。”但其后,“熏心仕宦,外以印绶餍其心目,内习一切苟得之术。犹挟寸饵以钓巨鱼,既得则并其纶竿而弃之。曩时稽经辨义之志,则大为累累若若者之所夺。此先儒所用为慨然也。”
才与德是密切相关的,君子也要不断磨练增长才识,否则便会变成小人。晚年时,曾国藩尤重视君子的才识。他针对“以分别君子小人为要”的常论,提出“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无一成不变之小人。”说:“居高位者以知人、晓事二者为职。知人诚不易学,晓事则可以阅历黾勉得之。晓事则无论同己异己,均可徐徐开悟,以冀和衷;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原固谬,狂狷亦谬。重以不知人,则终古相背而驰,决非和协之理。”“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即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偏私晻暧,即为小人。故群誉群毁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从治军从政的经验中,曾国藩深切地感到“才”的重要,提出,“取人之式,以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为要。办事之法,以五到为要。五到者: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也。” 前者为德,后者为才,主张两者兼俱。他告诫曾国葆说,品、学二者,“亦宜以馀力自励。目前能做到湖南出色之人,后世即推为天下罕见之人矣。” 尤认为,当战争之世,“苟无益胜负之数,虽盛德亦无所用之”。若无致胜之才,即德行再好也没用。他检讨自己生平重德轻才,好用忠实者流,“今老矣,始知药之多不当病”。不仅要重视才,还须人尽其才,使用得当。“虽有良药,苟不当病,不逮下品,虽有贤才,苟不适于用,不逮庸流”。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千金之剑以之析薪,则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垦田,则不如耜。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奏神奇之效,否则鉏鋙而终无所成”。因此,“不患无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宜”。
君子是社会的榜样,其志趣、学术“修之于身,式之于家,必将有流风馀韵传之子孙,化行乡里”。此即“所谓君子之泽”,最善者约有诗书之泽、礼让之泽、稼穑之泽三端。所谓诗书之泽,即著书立说,古文诗篇,世代流衍,如本朝桐城张氏、宣城梅氏、高邮王氏三家。所谓礼让之泽,即“廉谨”、“敬慎”、“彬彬焉有君子之风”。所谓稼穑之泽,即勤于稼穑,注重农事。稼穑之泽,较之诗书、礼让之泽,稼穑之泽“尤为可大、可久”。他的祖父光禄大夫星冈曾说,“吾子孙虽至大官,家中不可废农圃旧业。”他说此为“懿哉至训,可为万世法已”。
在道德教化中,师的作用非常重要。曾国藩认为“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与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师以教之。”弟子抠衣趋隅,进退必慎,“内以有所惮而生其敬,外缉业以兴其材”。所谓“师道立而善人多”,即是指此。 孔子讲学于洙泗之间,从之游者如市,“师门之盛,振古无俦”。孔子死后,徒人分布四方,转相流衍,以致“源远流歧,所得渐纤,道亦少裂焉”。至宋朝程子,朱子出,“绍孔氏之绝学,门徒之繁拟于邹鲁”。因此,“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宋师为大”。元、明及清朝之初,流风未坠,“每一先生出,则有徒党景附,虽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应唯敬对”。若金、许、薛、胡、陆稼书、张念芝之俦,“论乎其德则暗然,讽乎其言则犁然而当理,考乎其从游之徒,则践规蹈矩,仪型乡国。”先王之教泽得以仅仅不斩,顽夫有所忌而发其廉耻者,“未始非诸先生讲学与群从附和之力”。但到今世,“自乡试,礼部试举主而外,无复所谓师者”。间有一二高才之士,钩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侮。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亦遂却焉”。道光二十六年,唐鉴致仕回乡,曾国藩作师说一首,“以识年来向道之由,且以告吾乡之人:苟有志于强立,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也。”
君子须达到一种境地,才堪称完善。《论语》最后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朱熹解释“不知命”,认为“此深有意”,“盖学者所以学为君子者,不知命则做君子不成。”因为,“生死自有定命,若合死于水火,须水火里死;若死于刀兵,须在刀兵里死,看如何逃不得。此说虽其粗,然所谓知命者,不过如此。若这里信不及,才见利便趋,见害便避,如何得成君子!” “不知礼,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言之得失,可以知人之邪正。”尹氏总括说:“知斯三者,则君子之事备矣。” 也就是说,君子须能“知命”、“知礼”、“知言”,方为完美。曾国藩也认为,《论语》将三知放在最后,“良有深意”。但他更作了补充,认为除了三知之外,更加上《孟子》“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之义,“则庶几可为完人矣。”
人生须努力追求自己的理想目标,自强不息,这便是曾国藩的人生态度。曾国藩本人所立志向,“其大者”,“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不管是否有成,均“以此毕吾生焉”。 这两个目标,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这便是君子的自处之道。至于能否实现,或实现多少,还要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如后面所要讲到的天命。“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馀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 “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 读书之道也是如此,“惟当谨守绳墨,不敢以浮夸导子弟,不敢以暴弃殆父母之遗体。其有所进,幸也;无所进,终吾身而已矣。” 他的格言“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可说是这一人生态度的精练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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