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晚清理学经世派崛起的机缘,除了咸同政局外,其学术渊源和特色也值得注意。继乾嘉之际的汉、宋对峙之后,他们调和汉、宋,基于宋而兼采于汉,进一步为晚清学术调融推波助澜, 曾国藩(1811-1872)、郭嵩焘(1818-1891)尤具有代表性。他们早年订交,个性、仕途不无差异,但学术取向和重心大体相同,比较典型地体现了儒学的调融传统。这也是他们在晚清宋学群体中表现得务实、灵活,对西方文化比较宽容的思想基础。
咸同间年,曾国藩、郭嵩焘崇奉宋学,却像乾嘉汉学家一样崇礼、考礼,接续汉学主题。但他们不像戴震、凌廷堪那样将理学与礼学对立起来,而是调和二者,以儒家思想阐释礼学主题,又以礼学沟通汉、宋。曾、郭礼学折射出清代学术关系的变化,也很鲜明地展示了二人的思想个性。他们的礼学成就不同,但相互影响,不失为很好的参照。
以礼学沟通汉、宋
清代礼学超越前代,尤其是乾嘉汉学家尊荀子,崇礼学,与宋学家的性理之学形成鲜明对照。正如清末皮锡瑞所云:“汉儒多言礼,宋儒多言理。” 后来钱穆也说:戴震“深斥宋儒以言理者”,凌廷堪“乃易之以言礼”,同时焦循、阮元以下,皆承其说,“一若以理、礼之别,为汉、宋之鸿沟焉”。 礼、理关系一直是清代学者的重要论题,也折射出汉、宋关系的变化。“理、礼之别”为“汉、宋鸿沟”的说法大体反映了乾隆年间的学术流别。但嘉道以后,礼学实际上超越了汉、宋对峙,明显地受汉、宋调和的影响。汉、宋学者的论题逐渐趋同,学术方法和思想相互汲取,湖湘学术群体尤具有代表性。
宋儒没有将礼、理对立起来,但强调“礼,理也”,而落实于三纲五伦,“万物各得其理”。 实则以理统礼,重心转向心性修养和纲常道德。乾嘉之际,一些汉学家排斥宋学,也凸显理、礼对立。但嘉道以后,汉、宋学者日益从不同的学术基点对原有学术观念进行诠释。曾国藩认为,汉学家追求的 “实事求是”,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 这种说法与此前的方东树颇为相似,但他援汉入宋,主旨不在于排斥汉学,而在于调和汉、宋。他曾致书刘蓉,“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可见对汉学方法相当重视,又云:“汉学、宋学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 他试图发扬汉学的实证学风,又传承宋儒的性理之学,称赞刘传莹“用汉学家之能,综核于伦常日用之地,以求一得当于朱子”。 事实上,这也反映其自身的努力,而礼学正是其兼取汉、宋之长的主要途径。
正是在此学术潮流中,曾国藩早年带有明显的崇礼倾向。“公始为翰林,穷极程朱性道之蕴,博考名物,熟精礼典,以为圣人经世宰物,纲维万事,无他,礼而已矣!” 他任礼部侍郎期间,遵旨奏议道光皇帝的郊配、庙祔大礼,提出道光帝“遗命无庸庙祔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无庸郊配一条,则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 奏疏受到朝廷的重视,也一定程度反映其礼学造诣和政务见识。曾国藩的《圣哲画像记》述及32位人物,较集中地反映其学术主张:
先王之道,所为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者,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氏为宗,《国史儒林传》褒为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推顾先生,次秦文恭,亦岂无微旨哉!”
礼学是曾氏论学的价值坐标,也是其兼采汉学的重要途径。他长期研究《礼记》及清代礼学著作,认为“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赅,源流毕贯……故尝谓江氏《礼书纲目》、秦氏《五礼通考》,可以通汉、宋二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 曾氏在戎马倥偬中校阅了王夫之的《礼记章句》等书。直到同治六年,他57岁仍在研究《仪礼》。他对张尔岐、张惠言等汉学家的礼学著作非常重视,还颇为自信地认为,“余生本朝经学昌明之后,穷此经者不下数十人,有蒿庵之句读,张皋文之图,康庄共由之道而又有人以扶掖之,则从事甚易矣!” 他想如张尔岐一样晚年成为研究《仪礼》的大家,虽未能写成礼学专著,而调和汉、宋及崇礼取向对郭嵩焘、刘蓉、邵懿辰等人均有影响。
早年与曾、郭在岳麓书院订交的刘蓉(1816-1873)学术取向相类。他与曾、郭一起切磋论学,交流礼学心得。其往来书信中,曾国藩赞赏刘蓉“揅究《三礼》,洞澈先王经世宰物之本,达于义理之原”,从事礼学著述的计划。 刘蓉治学带有较浓的宋学色彩,强调以宋学涵养心性,认为“求放心”的办法乃“约之于义理之途而已”。 但他的心性之学仍落实于礼,自称“予读《仪礼》,郊庙邦国之大,居处服食之微,鬼神祭祀之幽,莫不明著等威,彰示节文,使各有所遵循而不逾其矩。以是知圣王纲纪天下,所以范民心思耳目而纳之轨物,意义深矣!” 刘蓉重视礼学的社会价值,晚年建“绎礼堂”,专心研究礼经。他偏重礼意,不满汉学家“较马、郑之异同,探名物之繁赜,嗜奇缀琐,以资证附”。 不过,他仍重视汉学家的礼学著作,如江永的《礼书纲目》和秦蕙田的《五礼通考》。他拟在此基础上著《礼经发微》,取礼制大端,如祭祀、朝聘、燕飨、冠、婚、丧、乡射之礼,据经援传,荟萃群言,阐发古代礼学的精意。因他长期陷于军政事务,学术上未能如愿。
曾、刘的学术愿望在郭嵩焘那里得以实现。在理学经世派中,郭嵩焘的礼学成就最为显著。他崇奉宋学而兼采汉学,认为两者互有长短,不可偏废。郭嵩焘重视宋学的修身功夫,并使之落实于礼学,认为《中庸》一书推阐圣人之道,而“以制礼作乐为行道之验”。 这种观念与曾、刘二人几乎一致。就在曾国藩转重礼学之时,郭嵩焘于咸丰二年开始读王夫之的《礼记章句》,“有疑则标识简端,乃益求之注疏,讨论其源流得失,积久而疑愈多,于是求之《仪礼》、《周官》经,推测其立言之旨”。因注重礼意,他转而研究《礼记》,从“训释字词”、“离析章句”、“搁置典籍文句”等方面检讨郑玄等人的《礼记》研究,考释《礼经》的立言之旨。” 至光绪二年八月,即在他奉命出使英国之前,撰成《礼记郑注质疑》49卷。 此书成于作者涉足洋务及回湘讲学期间,洋溢着鲜明的现实关怀,但基本上未受西礼的影响,属于传统礼学的延续。光绪年间,曾、刘均已去世,郭嵩焘踏上了使西旅程,更深入地浸染于西学西俗之中,并在思想上超越了曾、刘,而三人在咸同年间的学术倾向几乎一致。
郭嵩焘重视郑玄的礼学,视之为“二千年未有能易者也”, 但《礼记质疑》主要针对郑注孔(颖达)疏。同时,他没有完全因袭宋学,其《大学章句质疑》、《中庸章句质疑》的对象就是朱熹,他也认为清代理学家王懋竑等人否定《朱子家礼》为伪作的说法是错误的。故郭嵩焘的礼学大体上超越汉、宋门户,平心衡量,兼采诸家义疏。郭嵩焘的《礼记质疑》有时不免矫枉过正,疑所不当疑,但仍受晚清士大夫的重视。陈澧、潘祖荫、李鸿章及后来有的学者对其礼学均予推许,认为他“括历代制度之大,得诸家训诂之通,卓然为礼学大师。” 《礼记质疑》尊奉宋学而运用汉学方法,己见甚多,学术价值仍值得重视。
曾、郭既不像宋儒那样以理学统摄礼学,也不像一些乾嘉汉学家那样以礼代理。他们超越汉、宋对峙,以礼学沟通汉、宋,既接续汉学家的礼学论题,运用其考据方法,又在礼学中融入宋学思想。这事实上为礼学思想的丰富和发展开辟了道路。
对礼学的阐释
礼既是德性之知,又是社会规范,历代儒家的内圣外王之学都离不开礼,而其重心不一。宋明儒家将礼学引向心性修养。朱熹说“天理”与“人欲”之分在于是否合“礼”,但他所谓“礼”仍模糊不定,最终归宿于以“天理”统摄礼,又以“三纲”代替“天理”。乾嘉之际,少数汉学家不乏思想创见,戴震、汪中等人重视礼欲统一,缘情制礼。但在汉、宋对峙之中,绝大多数汉学家疏离宋学主题时,对儒家的德性之学缺少阐发。凌廷堪在嘉庆初年指出:“有仁而后有义,因仁义而后生礼。故仁义者,礼之质干;礼者,仁义之节文也。夫仁义非物也,必以礼为物;仁义无形也,必以礼为形。” 这实际上涉及仁、义与礼的关系。仁、义是礼的本质,而礼则是仁、义的外在体现。如果借用儒家惯用的语言,仁、义与礼,是道与器、体与用的关系。嘉道以降,阮元等汉学家借鉴宋学论题,以儒家仁义观念阐释礼学。曾国藩、郭嵩焘都试图以儒家的仁义学说来阐释礼学,这方面两人的具体见解可谓同异互见。
曾国藩早年沉潜于宋学,重视内圣功夫,提倡居敬穷理,但没有流于心性空谈,而体现了从宋学回归先秦儒学的努力。他强调:“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仁义不明则亦无所谓道者。” 这与强调天理、人欲之辨的宋儒仍有所不同。礼学也是曾氏内圣修养的体现。他说:“修己治人之道,果能常守勤、俭、谨、信四字,而又能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以礼自治,以礼治人,自然寡尤寡悔。” 他重视以礼修身,以“求阙斋”名其居,自称“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
曾国藩深受宋学影响,重视礼教,但没有将礼学化约为礼教,而是将礼学与儒家仁义学说统一起来。他认为:“昔仲尼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 在他看来,仁与礼是儒学不可分割的整体。“仁”偏于内圣功夫,却是“礼”的基础。作为社会规范的“礼”则是“仁”的外化和体现。故曾氏又说:“先王之制礼也,因人之爱而为之文饰,以达其仁;因人之敬而立之等威,以昭其义,虽百变而不越此两端。” 他凸显礼学的仁爱内涵,与宋儒独重“等威”,强调“礼以义起”仍有所不同。曾氏对礼学内涵的诠释基于宋学,而不限于宋学,与凌廷堪、阮元等汉学家的见解不无相同之处。
“亲亲为仁”,由仁生义,因义制礼,这是儒家礼学的主题,也是郭嵩焘阐释礼学的基本思路。他指出:“礼兼仁与义行之,得义以为之节而分严则其体强,得仁以为之本而情顺则其用尊,仁义交相为用以成礼……礼者,所以达仁义之施而立人道之准者也。” 他认为“道兼仁义”,而“仁者中心之发,义者因事之宜。” 在他看来,仁、义本有轩轾,仁更具有本原的性质。故他指出:“人心之爱敬因事而生,圣人制为礼以达之,故凡礼之行皆本于仁。” 他肯定郑玄、阮元等汉学家以“相人偶”释“人”,也援引《说文》“仁,亲也。从二人”的解释。 他凸显仁的相亲、相敬之意,注重仁的社会性。
以仁释礼的取向体现在郭嵩焘有关服制的解释中。《礼记》云:“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轻;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名曰重”。对此,他否定郑注“以祖祢分轻重”的解释,而认为“仁以服制言,义以宗法言”。 也就是说,服制以仁为本,由己至祖,逐渐减轻;宗法的基础则是义,故以祖为重。“由亲亲之仁上推之,以不敢忘其祖;由尊祖之义下施之,以皆知重其祢”。服制“导之于仁义之归……要其归亲亲而已。等而亲之之谓‘仁’,顺而宜之之谓‘义’。” 他区分服制的仁、义含意,尤重其仁。郭嵩焘彰显礼制的“亲亲之仁”,与以往宋学家偏重尊尊之义、强调宗法制度的取向已有差异。故其礼学的归宿也不是宋儒那样以“三纲”“大义”统摄礼意。曾、郭二人对礼学的阐释都是传承宋学而又超越宋学,不同程度地受阮元等汉学家以仁释礼的影响。
但另一方面,郭嵩焘更广泛地汲取了清代汉学论题,一些看法与戴震、汪中等人殊途同归。像戴震一样,郭嵩焘肯定人欲的合理性。《礼记》有“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的说法。郑玄注:“道,谓仁义也。欲,谓邪辟也”。实际上将“道”与“欲”二分、对立起来。郭嵩焘不同意郑注,而认为“君子、小人,以位言之”。“合天下而皆得所欲,此乐之所以为乐也。以道制欲,则乐行而民向方矣”。 他既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又强调“以道制欲”。同时,郭嵩焘肯定“情”的重要性,认为性与情密切相关,情出于性:“生人之大用,性与情而已,二者同物。情者性之发也,爱敬之理根于性而发之为情。” 他肯定以性节情,但未使两者对立起来。《大学》位居《四书》之首,郭嵩焘认为“《大学》自正心而后,皆就情之发用处言之。情者,人与人所以相接之机也”。 显然,情出于性而贯穿于社会生活。那么,如何以性、道节制情和欲?儒家构建了以三纲五伦为核心的礼教规范,宋儒进一步充实其哲学根据,张扬以理灭情。郭嵩焘指出:“圣人制礼,达人事之变而使各致其情”。 他强调:“人之生,生于味声色之各有其情,故礼者治人情者也,非能绝远人情以为礼者也。” 礼不是“绝远人情”,而是“致其情”、“治人情”。
缘情制礼的思想体现在郭氏关于婚、丧、祭及相见诸礼的评述中。与夏炘凸显丧服的“尊尊之义”不同,郭嵩焘认为,“凡丧服有二义:亲亲也,尊尊也”。 事实上,他更重视服制蕴涵的“亲亲之情”。他注释服制云:“主丧者大功,自尽其亲亲之谊,以终丧为之节;主丧者朋友,本非亲属,而于死者有相维系之情,以毕丧事为之节:皆仁之至、义之尽也,而一准乎人之情为之。小功、缌之主丧,练、祥可也,虞、祔可也,不能缘情以为之节也。” 在亲友关系中,服制不同,但都力求达情,而不是杀情、绝情。对于《礼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一语,孔疏释“微”为“杀”。郭嵩焘指出,《说文》释“微”为“隐行”,《尔雅》也以“幽”、“匿”释“微”。故这里“微情者,哀之至若隐之,似无节杀其情之义。” 显然,郭嵩焘极重服制的亲亲之义。在他看来,这不仅是服制的根本,而且是社会礼仪的基础。《礼记》所云“大夫、士相见,虽贵贱不敌”,敬者先拜。他认为这是“达人所以交相为敬之情,其义美矣!” 他的《礼记》研究一再彰显了缘情制礼的思想。这一思想虽然在先秦已有雏形,但后来在宋学“天理”信条的扼杀下,没有发展起来。乾嘉汉学家在排斥宋学的取向中阐发这一思想,并在晚清宋学群体中产生了回响。这方面,郭嵩焘表现得较为明显,因而较之一般调和汉、宋的宋学家(包括曾国藩)更深入地汲取了清代汉学。
经世关怀与因时制礼
礼学之所以能沟通汉、宋,既因为适应了清代学术补偏救弊的需要,更在于礼学作为儒家内圣修养与外王追求的契合点,具有鲜明的经世功能。礼涉及的范围很广,大而典章制度、宗教礼仪、人伦教化,小而民间习俗、个人言行、生活规范等等,无不与礼相关。但礼的经世价值或彰或晦,代不相同。焦循、阮元既讲求义理,又兼重礼学的社会价值,明确提出治天下应“以礼不以理”。惟此种见解阐发不详,在乾嘉学派中反响微弱。绝大多数乾嘉学者偏重考据,经世关怀比较淡薄,其崇礼主张基本上立足于回归儒经,排斥心性空谈。
清代宋学家的经世意识较为明显,也像宋儒一样注重礼教。翁方纲说:“礼者,非圣人所以独美其身也,所以经世也。孔子之学礼,学此而已焉。” 一些宋学家对礼学的社会价值多所发掘,有的还身体力行,提出了具体措施。如当涂夏炘等人重视践履礼教,关心社会风化,不乏建立义仓、兴办育婴堂(防溺女婴)、 戒赌戒奢等睦恤族亲的善举,体现了正统儒家的社会关怀和责任意识。晚清理学经世派进一步彰显了礼学经世的意义,认为礼不仅是一种道德规范,而且是维系社会秩序的纽带。
大体说来,晚清崇礼的理学家在重视以礼经世方面并无大异,曾国藩、郭嵩焘、刘蓉尤其如此。曾国藩指出:“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养其性者,不可得而见;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 他认为礼学贯通于内圣外王之中,是治国安邦的理论依据。他看重的经世之学也落实于礼学之中,声称“盖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
刘蓉像曾国藩一样讲“孔门四科”,重视“经济之学”,也反复阐明礼与政治、风俗、乃至国家兴亡的关系。他说,“世运之盛衰在风俗,而风俗之淳浇由政教”。 而礼教正是他养成淳朴风俗的途径:“先王谨庠序之教,使士兴于学,修五礼,敦六行;使民勤于义,所以范其心思、耳目、手足、百体,使习于动作威仪、进退府仰之容,其法至备,凡以道之使复其性而已。及其渐摩久而礼俗成……此先王治天下之大法,所以纳民轨物而建久安长治之规也。” 刘蓉将其礼学思想落实于行动中,拟撰《礼经发微》以发扬圣人“所以体性、达情、经世、宰物之大经大法”。 他倡导礼教,重视褒扬贞节烈女,可谓用心良苦。
郭嵩焘广泛地肯定礼学的外王价值:“先王制礼,所以经纬人伦,宣昭政化,而寓其用于仪文度数之繁。自朝庙宴飨之大,器用服食之微,皆为之取象于天,因财于地,类别人物,节理性情。其精意流行于人心,而其繁缛之文、广博之用,散见《礼经》。” 在他看来,礼为国家政教的根本,关系风俗人心。为了加强“立国之本”,他积极投身于洋务活动,开眼看世界,晚年退出仕途时仍说:“吾辈家居,政教之得失,纪纲法度之修废,皆非所能与闻,独于人心风俗,吾辈当同任其责。其道无他,苟有益于人心风俗,必力行之;苟有害人心风俗,亦必力反之。” 礼学正是郭氏改良人心风俗的途径。他认为,“《礼》者徵实之书,天下万世人事之所从出也。得其意而万事可以理,不得其意则恐展转以自牾者多也。” 这方面他与曾、刘毫无二致。
如何发挥礼学的社会功能?历代儒家不乏论述。有的试图恢复古礼,从而建立良风美俗的理想社会;有的则发扬儒家“礼,时为大”的思想,讲求因时制礼;有的也在“复古”的旗帜下尝试礼制改良。曾、郭的学术重心都不在《周礼》,也不像一些古文经学家那样注重以古开新。曾国藩指出:“庄生有言,礼义法度,应时而变者也。行周于鲁,犹推舟于陆也。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 其中流露出改良礼俗的意识。郭嵩焘对礼意有全面的理解和阐发,重视因时制礼。他指出:“时者,一代之典章互有因革,不相袭也。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则与时违矣,故时为大’”。 他强调:“礼之因时以制宜也,亦渐积自然之势也。” 他们都不乏因时制礼的思想。
曾、郭都强调因时制礼,而其重心有同也有异。曾国藩的崇礼思想直接针对晚清的社会危机。他推崇清代汉学家秦蕙田的《五礼通考》,认为该书“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国藩私独宗之,惜其食货稍缺,尝欲私集盐、漕、赋税,国用之经,别为一编,傅于秦书之次。” 这种看法不免将礼学的范畴泛化了。如果按照这一框架,则礼学大体与嘉道年间的经世实学相同,礼学几乎成为经世之学的别称。同时,曾氏礼学的经世取向具有明显的宋学烙印。平定太平天国起义后,他于所到之处提倡礼学,试图“将人人纳入轨范中”,达到“人无不出于学,学无不出于礼”的境界,并说:“孟子言无礼无学,贼民斯兴。今兵革已息,学校新立,更相与讲明此义。” 他强调以礼为教,不出宋学家的思想轨道。但总的来看,曾氏礼学偏重于实用价值而非学理阐发。
同时,曾国藩主张在俭朴的基础发扬儒家的礼仪。他曾提到,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其中属于礼的内容就包括“冠礼”、“昏礼”、“丧礼”、“祭礼”五项。他认为,这些“皆以本朝为主,而历溯前代之沿革本末,衷之仁义,归之易简。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 这与其因时变易的洋务思想是完全吻合的。他关心民间的礼俗习惯,也不乏改良意识,如他指出:“古者昏姻之道,所以厚别也。故同姓不婚,中表为婚,此俗礼之大失。譬如嫁女而号泣,奠礼而三献,丧事而用乐,此皆俗礼之失,我辈不可不力辨之。” 他并非一味主张简化礼仪,而重视在发扬礼意的基础上提倡节俭。正如他就子侄的婚事所说:“仕宦之家,凡办喜事财物不可太丰,礼仪不可太简”。 他试图将俭朴的家风与儒家的礼仪结合起来,反映了乡村士绅的儒学观念。
郭嵩焘讲求因时制礼,更关注社会积弊,一定程度上也针对于朝廷的礼制。因为缘情制礼的思想影响,郭嵩焘主张国家的礼制、举措应准诸民情。他在咸丰年间指出:“予因言天下皆人情为之,故事必顺民情。” 礼制无疑属于这一范畴。正如清末国史馆的章梫所云:“礼缘人情,代有因革变通”。 重视缘情制礼就必然顺乎民情,因应社会的变化。咸同之际,清朝内外矛盾错综复杂,郭嵩焘的议论也蕴含了针砭朝廷礼法的内容:“仁有所推,义有所制,帝王不沿礼袭乐,而皆协于人心,为能得礼乐之精意也”。 在他看来,帝王推行仁治的途径不是恢复古代礼乐,加尊君威,而是顺应民情,因时而变:“君人者,降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而亡”。 他认为《礼记》“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也”一语,郑注“明,犹尊也”的解释不当。在他看来,“明,犹视也”,“明人”即“指人之失”。“然所明者,以身示之,则非日取人而强之使明也”。 他委婉地否定尊君,反对君主“日取人”,而重视其“以身示之”,这种议论蕴含了一定的重民思想。郭氏礼学的社会关怀相当广泛,且冒出疏离专制主义的苗头。
古代丧、葬之礼在传统社会占有重要意义,但仪节繁复,后世士大夫之家也难以一一遵循,民间礼俗与古礼规定的反差更显强烈。晚清世变风移,士大夫对此不乏见解。郭嵩焘不仅像曾国藩一样重视节俭,而且主张简化礼仪。古礼对庙制规定甚详,郭嵩焘认为遵守古制势有不能:“凡《礼经》言宗庙之祭,皆为天子诸侯言之。《仪礼》特牲、少牢二礼,详士、大夫家祭之仪。证之《礼经》,士祭,祢而已;大夫祭,及曾祖而已。”他指出,汉代以后士大夫的家礼有的已不适用,因为汉以后“士无世官,田无永业,自非五等世袭,凡品官之子孙皆庶人也”。世袭制不再盛行,士大夫祢祭之礼自然废弃。他认为,“惟宗祠之合族者为有祭。古今情事之异,宜有然者”。 所以,他不主张遵循古代家礼,而重视将士大夫的祭礼统一于庶民的宗祠祭礼:“今士、庶人通行之庙制变而为合食,而飨堂立焉,而士大夫之家不必行。此又古今礼制之为宜为称,非能强而同之者矣。” 他辨明古代不同阶层的祭礼差异,而且不以《礼经》为固定法式,主张简化家礼。儒家提倡孝道,郭嵩焘也就此指出:父母“忌日之祭,于《礼》有之,而生日无闻”。“今人生、忌日皆有祭,从俗可也,据以为礼则不可。朱子著《家礼》,固非一家之书也,此恐不可为训。古今异宜,而礼俗必当有辨”。
郭嵩焘肯定宗祠祭祀,旨在以此敬宗收族,整合民间社会。但他主张立祠不应过多,祭祀次数不应太频繁:“予谓宗祠,收族者也,其制乃若古之祧庙。近人建祠多别书一主,非宜。”“故祖祢之主必祭于寝,而不可重建于祠。曾祖以上,寝隘不能容,则附于祠,以寝室时节荐享。宗祠之祭,岁或一举,或再举。亲疏隆杀,各适其宜。” 他认为宗祠的供主不应限于四代,而应包括更远的祖宗。这样少立宗祠既能减化祭祀,又可使收族的范围更广。郭嵩焘强调议礼应“考古今之时势”, 不以固守儒经和圣贤旧说为然,体现了一定的改良思想。
结 语
晚清礼学深受汉、宋调融的影响,成为沟通汉、宋的桥梁。因仕宦经历的差异,曾国藩、郭嵩焘的学术成就不同,礼学见解也不尽一致。曾国藩倡导以礼学沟通汉、宋,影响非一般学者所及;而郭嵩焘一度专注于《礼记》研究,更深入地汲取了汉学营养,礼学造诣较深,改良礼俗的议题也较为广泛。尽管如此,他们都深受晚清学术潮流的濡染,形成了较为调和的学术倾向。他们既传承宋学,又对宋学主题加以扬弃,不同程度地汲取汉学方法和思想,在咸同年间都明显地表现了因应时势、调合融合的思想性格。这是他们对晚清的社会变局表现得较为务实的思想基础,也是郭嵩焘晚年的中西文化观念超越一般士大夫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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